《入魂》江上叹

1、溯回1

　　夏深，日头毒辣地燎烤着地面，饶是这城郊外专程用来纳凉的茶摊也似乎没有起到半分消暑的作用。

　　但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赶路了，青年扶女子在棚里坐了下来，神色间一片肃然。

　　“阿芸，你还撑得住吗？”

　　女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显然是病了许久，病恹恹的靠在青年的肩头，又加上天气炎热，一路来风尘仆仆，此刻更是连发出声音都显得格外艰难。

　　“水……”她声音已经哑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茶摊纳凉的其他人也不敢搭把手，只看着青年忙不迭向茶小二要了一碗茶水，细细地喂女子喝了下去。

　　流疫四起，民不聊生。谁也不敢靠这对来历不明还尚且卧病在身的年轻夫妇更近一些，唯恐惹一身不干不净的东西。

　　眼看茶水见了底，青年似乎还想再讨要一杯。

　　“去去去！让你们在这里休息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了，方才那杯茶也是看你女人快不行了的面子上给的，你还得寸进尺了，再不滚可别怪我不客气。”茶摊小二满是嫌弃，嚷嚷着作势要轰人。

　　“这位小友可是从灵方镇来。”说话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道人，他一身行头脏兮兮的，身后还跟着个脏兮兮的小道童。

　　青年回头一看，还没来得及细看，发现出声的是个道士模样的人，便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年头，修行之人能有这样的地位，无不是沾了些天家贵胄的光，谁都知道当今圣上信奉修道之人，不惜劳民伤财为司天台的道士们建了座衔龙观，供奉朝拜，尊崇至极。

　　但玄虚细究起来并不是个真正的道士，他是半路出家的，在一座山上的小道观里跟着观主修行了七八年，过不得清修的日子便偷偷的溜下山走了。七年光阴算不得短，只是玄虚着实一心只学了混吃等死的本事，正经的符都画不出来几张，更遑论主持法事，驱妖除魔。此时他怀里揣着的符，多半是为谋生计随心发挥所作。

　　“你娘子久病不愈，非是病情险恶，实乃妖邪作祟。”

　　“怎么、怎么会？”

　　玄虚暗中观察着女子，她并没有疫病的症状，只不过是染了风寒之症又日夜奔波劳累，加上酷暑难当有些中暑。他转身跟茶摊小二要了壶水，悄悄捻了些盐撒进去，倒了一杯茶，装腔作势化了一道符水，喂给女子喝了下去。

　　青年人紧张看着自己妻子，“阿芸，你怎么样了？”

　　“多谢道长。”唤作阿芸的女子已经能自己直起身来，浑浊的眼神也登时清明了许多，连连叩谢玄虚。

　　玄虚得意得捋了捋稀疏的胡子，“这符你只需一日请一道，化于水中，尊夫人包管药到病除。三文一道，童叟无欺。我这啊剩得可不多，你若全要了的话我便宜给你，五十文拿去。”

　　青年如获至宝，嘴里连连道谢，只当是自己遇到了济世的活神仙，当即就要掏出全部身家买下这一沓假符。

　　茶摊靠里的一桌坐着一个人，他的剑立在一侧，没有鞘，古朴无锋。他放下茶杯，提剑起身，朝着玄虚走过来。玄虚抬头看到这人，没由来的瑟缩了一下。

　　他脸上覆着面具，透过面具望向玄虚的目光依然不减半分凌厉之色。

　　“拿来。”

　　没有多余的话，玄虚一听就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在观里别的没有多学，察言观色的功力却是一等一的好，眼下这个人似乎是身怀真本事的，玄虚不敢造次，也没有胆量探一探这人的虚实，只得干笑着从怀里掏出他行骗江湖的行当来。

　　只见面具人掐了个诀，玄虚手中的符腾得起了一把火，自己燃了起来。青年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当下就跪了。像玄虚这样招摇撞骗的假道士不在少数，真正的修行之人，向来不屑与凡俗为伍，更不愿意在人前显山露水，所以面具人虽然只是略施小伎，却足以震慑在场的人。

　　“你带着她进城找个地方落脚去看大夫，再休整几日便可。”

　　“是，是！多谢大仙指点！”

　　玄虚苦着脸，身体佝偻着，想趁面具人不备带着小道童溜走，毕竟行骗被人抓了现行，保不齐自己会不会被这个人教训一顿，还砸了招牌。一把剑格在他眼前。

　　正是那一柄古朴无锋的剑。

　　“大、大仙啊，我也是不得已啊。”玄虚拧着脸，就差挤出几滴眼泪了。

　　“你骗走了他的钱财，他妻子风寒在身不出数月就要丧命。”虽是刻薄的事实，他口中说出来却没有多少责备的意味。

　　玄虚一时哑然，茶摊还有好些纳凉的人看热闹，脸上有些挂不住，“我这还有个黄口小儿要糊口，行骗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仙您就通融这一回吧，我再也不干这等损德的勾当了。”

　　“把他交给我。”

　　“啊？”玄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人好像是提了个什么条件？他？谁？

　　面具人看向玄虚的身后，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小道童。

　　要说玄虚对这个小道童多有感情，那还真没有。这是他离开道观下山时遇到流民暴乱时顺手救下来的一个孤儿，父母似乎在流疫中已经丧生，再说小孩子也吃不穷他，他便收了他当自己徒弟，跟着自己有一顿没一顿的过。带着个尚不能自理的小孩子着实添了不少麻烦，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这小崽子最近学会了叫师父，他饱了几天的耳福。

　　现在这个面具人跟他要了这个小崽子，他倒落得一身轻，不多想，他把道童牵出来交给了面具人。

　　“大、大仙，他父母双亡不知道姓甚名谁，没有起名字，我是在江口镇救下的他，就叫他小江儿。”

　　“嗯。”面具人惜字如金，没有理会他，一手牵着小江儿，一手摸了摸他的头。

　　“会有的。”

　　他抬头望了眼天空，似乎是不敌这似火骄阳，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面具在当空烈日的照射下微微泛出光泽。

　　“差不多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