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味蕾》云舒兰

5、第 5 章（修）

　　红糖姜茶起了作用，程映薇虚汗全部发出来，总算睡了一个好觉，没有再梦到过去的那段回忆。

　　不过她到底还是不太适应江心镇这个陌生的新环境，早上六点刚过就醒了。和往日的早醒不同的是，她头脑清明、心情愉悦。窗外悦耳的鸟鸣声把小镇的祥和静谧衬托得愈加迷人，她舍不得立刻起床，躺着静静欣赏。

　　蓬松的被褥散发着刚拆封的新鲜味和被阳光晒过的味道，她不自觉拥紧了，深深嗅了嗅，贪恋这温暖的感觉。

　　这个房间真的收拾得非常干净，还有独立的卫生间。虽然没有电视，但wifi信号很充足，四周的环境也非常好。如果发展成民宿，前景一定很不错。不止是这里，整个江心镇商业潜力都不错，一旦河豚美食节形成效应，乡镇特色旅游成为现实，镇上的居民早晚会过上富裕的生活。而且，谁抢占先机，谁就是获益最大的那个。

　　就拿晏家河豚馆来说，将百年老店的文化和民宿经营相结合，这在全国都是独一份。这样好的商机，晏修居然完全不在意。或许他的天赋已经全都用在河豚烹饪上了吧？

　　她又想到和陶桃的创业计划。也许，她们不仅可以走自己擅长的文化传媒的路子，还可以趁江心镇未来发展格局尚未确定，先分上一杯羹，比如旅游中介、特色民宿、本地特产专营……

　　她正想着，后院忽起脚步声，接着是刷牙和漱口的水声。

　　谁在院子里刷牙？程映薇有些奇怪，起床洗漱，换上一身运动装，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顿时，小镇清新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都市丛林里所没有泥土气息。

　　对面就是晏父的房间，他正弓着背站在门廊，一手抓着杯子，一手握着牙刷，仰头漱口，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在他身旁的高脚方凳上，放着脸盆和毛巾。

　　“噗！”漱完口，他朝地上吐去。虽然门廊下就是排水沟，四溅的水花还是沾湿了他的裤腿和鞋子。这样略显粗糙的生活方式让程映薇有些不适，却也觉得朴实有趣。

　　“早，晏老板。”她开门走出去，和晏父打招呼。

　　晏父有些惊讶，笑道：“程记者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睡不习惯？”

　　“我睡得挺好的。”程映薇说。

　　“我还怕你起得晚，单独给你留了一份早饭。”晏父边说边擦脸，然后把水直接泼在地上，招呼程映薇往前厅走。

　　程映薇跟着他到前厅坐下，不一会儿，晏父就把早饭一一端上桌。程映薇注意到，他的右手有持续颤抖的状况。难道这就是他不再掌勺的原因？

　　“昨天说要给你接风，谁知道你睡着了，我们在外面怎么喊都喊不醒你。”晏父把筷子递给她，说着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可能真的有点累了。”程映薇抱歉地说，“其实你们不用这么客气，我就住在这里，还怕吃不到好吃的？”

　　晏父哈哈一笑，“那你可要敞开肚皮吃了，我们江心镇别的没有，吃的管够！”

　　程映薇看了看碗里硕大的一个圆球，惊讶道：“这么大的汤圆？”

　　“这不是汤圆，是大圆子。”

　　“大圆子？”

　　“大圆子有两种，一种叫糏圆子，吃起来和汤圆口感差不多，一种就是你碗里的，叫采圆子。”

　　程映薇像是在听天书，“糏？采？”

　　晏父笑呵呵地解释，“这都是我们的土话，糏就是糯米粉，吃起来粘口。采就是大米粉，口感粗一些，你试试。”

　　程映薇夹了一块，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原来塞满了绿蔬，泛着一层薄薄的诱人的有光，喷香的热气扑鼻而来。

　　“好香，这个味道好熟悉。”她疑惑地蹙眉，看到馅心里有些金黄色的碎末，似曾相识，“是……猪油渣？”

　　“就是剁碎的油渣子。在我小时候，油渣子可是小孩子最奢侈的零食。每次妈妈熬荤油的时候，我们全都围在灶边，一边眼巴巴地望着，一边咽口水。你们这些小朋友肯定理解不了。”回忆起童年时光，晏父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我都三十一了。”程映薇笑起来，她家境殷实，从小没过过苦日子，虽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她能够理解。童年回忆和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

　　她尝了尝大圆子的“皮”，的确如同晏父所说，比起软糯细腻的糯米粉，大米粉做成的面皮吃起来有鲜明的颗粒感，咀嚼轻松，在舌尖化开有一种特别的谷物的香味。

　　“我下圆子的时候在水里也洒了一些采子，平时我们也会煮采子粥，再捏两个采子疙瘩。”晏父接着介绍。

　　程映薇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汤，发觉是米昔的味道。在大城市的饭店里，一扎米昔通常都要几十块，而在江心镇不过是家家户户的日常主食。

　　她有注意到桌上的另外两只碗，一碗装着某种腌菜，一碗装着某种干拌酱之类的东西。

　　晏父注意到她的眼神，主动介绍，“这个是我们这儿家家户户都会腌制的小菜，三叶咸秧草。”

　　“三叶？就是昨天红烧河豚的配菜吗？”

　　“对。你尝尝，非常鲜美。”

　　程映薇夹了一筷子来尝，只觉满口咸鲜和干香，类似于碎屑版的梅干菜，但要比梅干菜更清爽，鲜味也更独特。又像橄榄菜，但没有橄榄菜那么润烂。

　　“那这个是什么？”她迫不及待想知道那份“干拌酱”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这个是我们自己熬的甜面酱，熬得差不多了，加上豆干丁、瘦肉丁、小虾、毛豆子、螺蛳肉、豇豆段，最后就成了我们传统的配粥小菜。我们叫它胡椒酱，不过和胡椒没什么关系。”

　　“这里面有这么多东西？”程映薇吓了一跳，她能看出来的只有青色的毛豆、红色的虾和白色的豆干丁。她挑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甜而不腻的酱香味和所加入的食材完美融合，这一口下去不只是嘴巴，连心都觉得丰富充实起来。

　　“快吃吧，不然要凉了。”晏父笑呵呵地说。

　　程映薇哪里还舍得客气，埋头吃起来。

　　“对了，晏修呢？他还没起床？”她忽然想起一早上都还没看到晏修。

　　“他五点就去江边等野生河豚啦，有客人预定了。每年三四月是吃河豚的最佳时间，也是江心镇外地游客最多的时候。说游客也不对，应该叫食客，因为他们过来就是为了吃河豚，吃完就走。我们一年的生计也就指望这两个月了。要是野生河豚消费量大，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我知道，因为环境改变，野生河豚已经非常稀少了。”

　　晏父点点头，说：“而且长江的河豚都是从海里洄游来的，上一站就是崇明岛。虽然全国河豚解禁区屈指可数，但越是禁忌、越是剧毒、越是神秘的东西，吃的人就越多。国家不允许，那就悄悄地吃。所以在崇明岛，本来就不多的野生河豚就已经被打捞得差不多了。”

　　程映薇好奇地问，“野生河豚和养殖河豚真的差很多吗？”

　　“那当然，天壤之别！”晏父声音陡然拔高，一脸认真，“毒性天壤之别，味道也是天壤之别。以前村里只要有一户人家烧河豚，那真的是香飘十里。你就是门窗紧闭，那香味也能从门缝里挤进去，香啊！”

　　“真的、有这么神奇？”程映薇被他忽然像说书人一样激昂的情绪吓了一跳。

　　“就是这么神奇。当年我们这边烧河豚，香味都能飘到朱元璋的皇宫里去！”

　　“从这儿飘到南京？”

　　“对啊。朱元璋特别喜欢吃河豚，这是有史料记载的。《明宫史》里头就说过，上元节之后，清明之前，吃河豚是皇宫的一大盛事。”

　　“那那个时候就已经有很成熟的去毒方法了吗？咱们现在处理河豚的方式，都是沿用古人的吗？”她追问道。

　　晏父想了想，斟酌措辞，“去毒方法有，但应该说并不成熟，危险性还是蛮高的。《明宫史》写皇宫吃河豚有一句话，‘饮芦芽汤以解热’。意思就是，万一中毒了，就煮芦根汁解毒。效果怎么样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宰杀、烹饪河豚，都是祖祖辈辈口口相传，在这个过程中慢慢修正。”

　　“所以做河豚烹饪的厨师，压力是不是很大？多少条人命都握在自己手上。”程映薇半认真半打趣地问。

　　“也谈不上压力吧，不过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河豚烹饪师的。处理河豚来不得一丝马虎，我们晏家河豚馆的招牌挂了一百六十年，收徒的标准从来都没变过，除了看资质天赋，更看重品性。性格躁、脾气急、粗心大意的肯定不能要。”

　　听他这么说，程映薇马上想到晏修，笑着说：“那晏修应该是您最满意的徒弟咯？”

　　晏父一愣，微微垂了垂眼睛，笑容淡了许多，“也可以这么说吧。”

　　程映薇察觉到了他的神情变化，心想：看来有秘密的人不仅仅是晏修一个。

　　正说着，晏修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小水箱，里面装着两条摇头摆尾的河豚。

　　他叫了一声爸，又淡淡地看了程映薇一眼。

　　看到她换了装束，扎起马尾，而且没化妆，晏修有一瞬间的停顿，却没有停下脚步。

　　她因为他的话做出了改变。不过，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回来啦？冻坏了吧？”看着晏修红彤彤的鼻子，程映薇关心道。三月清晨的江风是很冷的。

　　“嗯。”碍于父亲在场，晏修应了一声，径直走向厨房。

　　程映薇的目光一直追随者他手里的野生河豚。

　　晏兴隆看出了她的心思，起身拍拍她的肩膀，说：“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