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味蕾》云舒兰

2、第 2 章（修）

　　程映薇把带来的换洗衣服收拾到房间柜子里。来的路上，她向晏兴隆再三确认，这次的专访的确是敲定了、不会改变的。

　　“晏修很慢热，对不熟的人一贯都是这样。等你跟他熟悉了就好了。”晏兴隆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慢热？”她停下叠衣服的动作，微微一笑。她不是没见过慢热的人，脾气这么大的还真是第一次遇到。算了，她也没必要跟个半大小子计较。

　　收拾好东西，她拿着相机在晏家河豚馆转悠。

　　这是一家百年老店，却没有一点百年老店的气质。现在的房子应该是重建的，没有保留古建筑的任何细节，就是一栋寻常的水泥二层楼房，带一个后院，三面都有房间，除了大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和杨学峰带她去过的特色老店相比，外观上差得很远。

　　想到这里，她愣了一下，心道：怎么又想起这个人了？

　　她甩甩头，把不愉快的记忆压下去，然后仔细打量河豚馆的每一处，尽量找最好的角度。走动间，她不小心撞到了人。

　　“对不起。”她连忙转身道歉，发现自己撞到的是晏修。

　　晏修瞥了一眼她的脚，看到她已经在脚踝后方贴了创可贴。随后，他径直走进厨房。

　　程映薇望着他的背影，撇撇嘴角。显然，他很不欢迎她。她也不想招惹这个跟河豚一样，一碰就气鼓鼓的大师，扭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响起了滋滋的热油声。程映薇循声走过去，想顺便拍摄一些晏修做菜时的照片。

　　他似乎很反感有人拿他的外貌和年纪炒作。不过他的头衔配上外貌和年纪，的确是宣传亮点。况且晏兴隆也主动提出来，要把晏修作为最重点的部分包装宣传。

　　她刚走进厨房就被晏修发现了。

　　“后厨重地，闲人免进。”说话间，晏修

　　程映薇没有注意到他这一眼淡淡的关心。她解释说：“我需要拍一些后厨的照片，已经和晏老板打好招呼了。”

　　晏修置若罔闻，吐出两个字，“出去。”

　　“我不会打扰你的，就拍几张，拍完马上走。”程映薇试图与他沟通。

　　“不行。”晏修毫不让步。

　　“怎么不行？随便拍，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晏兴隆走了进来，对晏修说，“儿子，好好表现。”

　　晏修面无表情，不置可否。他从一旁的水箱里取出一条新鲜的河豚，动作娴熟地把两只眼睛给剔除了，红色的血立刻渗出来。

　　程映薇倒抽一口凉气，心往上提了一下，想着不久前在码头，她还和这个萌物“深情对望”过。

　　不等她反应过来，晏修用剪刀在头部两侧各剪一刀，麻利地把河豚皮整个倒剥下来。这时，河豚就再也不是她见过的模样了，而是变成了白花花的一团肉。

　　虽然不是素食主义者也不是圣母，看到这一幕，程映薇还是打了个哆嗦。

　　接着，晏修把河豚肚子剪开，把内脏掏出，剪去一部分，留下一部分，然后把河豚放到水龙头下冲洗。鲜血随着水流从河豚肚子里汩汩而出，直到水流再次变得澄澈。但晏修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程映薇做过功课，冲洗河豚血液的过程必须在二十分钟以上，才能保证安全。

　　晏修用余光看她，心想：她倒是能忍。

　　其实中午要用到的河豚已经都提前清理好了，在水中泡着，他故意当着她的面宰杀河豚，就是为了吓吓她，好让她离开。像她这种妆扮到牙齿的都市女人，不是应该看到蚂蚁都会尖叫吗？

　　“我查过资料，处理河豚的时候，眼睛、内脏都不能弄破，否则整条河豚就都废了，对吧？”程映薇向晏修请教。

　　晏修不搭理她，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河豚。

　　“对，程记者你说得很对，看来你提前做了不少功课。”晏兴隆笑容满面地搭腔。

　　“是查了一些资料，不过还是知之甚少，得向二位专家请教。”程映薇谦虚地说。

　　“那行，程记者你先在这拍着，我得去医院针灸了。”晏兴隆和程映薇打招呼，又对晏修说，“程记者是客人，好好招呼知道吗？”说完，他离开了厨房。

　　程映薇闻到一阵特殊的浓香，不禁脱口而出，“好香！”

　　她看到灶台上用大火煮着两口大铁锅，盖得很严实，但香味还是飘了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引诱着她的味蕾。

　　“煮的是河豚吧？我可以打开看看，拍张照片吗？”她期待地问。

　　“不可以。”晏修回答。二十分钟到了，他关掉水龙头，把河豚用水泡好。

　　“请你马上出去，现在是饭点，我很忙。”他接过帮厨切好的韭菜，准备和螺蛳肉一起爆炒。

　　程映薇没心情与他争执。其实工作这么多年年，她什么样的客户没遇到过？只不过现在的她对什么都没了兴致，无心恋战。

　　她来到正堂，拍摄食客盘中的河豚和生意兴隆的场景。河豚特别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令她口舌生津，浑身都好像来了精神。

　　她找了一个空位坐下，点了一盘红烧河豚。

　　手机显示陶桃发来微信。

　　“女魔头要我明天出发去乡下工厂处理项目劳资纠纷的事。这件事情是老总安排给她的，她这是在找我背锅呢。这破公司我是真待不下去了！薇薇，你一定得把专访搞定，我能不能顺利辞职、咱俩能不能顺利创业就看你了，拜托拜托！”

　　程映薇双肩一沉，顿感压力山大。

　　如果父亲的公司没有倒闭，陶桃根本不用担心工作的事，当初她也不会进入M企业，就不会遇见杨学峰，不会有今天的狼狈。

　　陶桃说得对，她不能被杨学峰打败，更不能成为家里的负担。她已经31岁了，应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想到这儿，她重新拿起相机走向厨房。

　　晏修掀开锅盖检查收汁情况，猛然感到眼角处多了一个人影，一转头，果然看到程映薇在那站着。

　　他正要请她出去，却听她说：“晏大师，如果客人要求到后厨检查你的工作，这个要求合理吗？”

　　“当然。”晏修微微蹙眉，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程映薇狡黠一笑，说：“你现在做的这道红烧河豚是我点的。我想看看我的菜，可以吗？”

　　晏修语塞片刻，把锅盖掀开，让她拍照。

　　“谢谢。”程映薇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欢迎我，我也不想让你不舒服。与其处处与我为难，倒不如大大方方配合我。我早一点完成工作，就能早一点离开这里。”

　　晏修把锅盖盖上，沉默不语。

　　“你可能觉得我在玩心眼，但只有这样我才有跟你沟通的机会。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挖你的隐私、撕你的伤疤，我只想做一次有关河豚的深度美食专访。所以——可以合作吗”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晏修哂笑一声。

　　“凭我的专业。”程映薇说，“我做过三年记者、四年文案……”

　　晏修微微翘起嘴角，打断道：“专业？披散的长发容易掉入食物中，脸上的化妆品也有可能污染食物，精致的套装和高跟鞋适合写字楼而不是厨房！凭着一点浅显的了解就敢来做专访——这就是你的专业？”

　　程映薇怔住，她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些。之前她也采访过餐饮行业，但从来没有被特别要求过什么。也许是那些餐馆都是M企业长期广告客户的缘故，大家相熟，很多细节就不那么讲究了。

　　“所以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晏修冷冷发问。

　　“对不起，是我的疏忽，我马上处理。”程映薇向他道歉。

　　“不必了。”晏修的眼神有些犀利起来，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不要以为搞定了我爸就能逼我就范。”一想到父亲是想用这种手段把他和河豚馆永远绑在一起，他心中的愤怒就直冲脑门。

　　“我想你真的误会了。”程映薇感到有些可笑，“你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谁都像敌人。晏大师，这只是一次纯工作性质的合作，没有人要逼你，我是在跟你沟通。”

　　“尊重受访对象，应该是你的专业要求吧？”晏修步步紧逼。

　　“是。但我觉得你似乎有所误会，所以我尝试和你沟通。如果误会解开了，你依然不愿意，我不会勉强。”程映薇努力解释，她不知道晏修怎么会忽然激动起来了。

　　“难道我的态度还不够清楚吗？”晏修脸色冷峻起来，“还是你根本没有自尊心？你们这种人的自尊真的很廉价，丢在地上，连狗都不会吃。”

　　他的话一下子让程映薇想起了那天和杨学峰的争吵，当时的她是那样狼狈不堪。那一刻，她的人生都仿佛失去了希望。

　　顿时，程映薇感到自己的心口刺痛不已，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晏修瞄一眼程映薇，说：“这就受不了了？我们乡下人说话就是这么直，不习惯就赶紧走。”

　　沉浸在痛苦回忆里的程映薇忍不住怒气，推了晏修一把，双眼微微潮湿，“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们？晏修眉头轻蹙，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莫名其妙，想不到她这样就要哭了。

　　“你说啊！”程映薇大喝一声，惹得两位帮厨都停止工作，纳闷地看着他们。

　　晏修一手撑着灶台，一手指着门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你要疯去外面疯，别在这里影响我们。”

　　这句话简直可以完美代入渣男语录，程映薇竟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他的脸和杨学峰有了一种莫名的相像。

　　“你态度一定要这么恶劣吗？年纪轻轻这么没家教，妈妈没教过你什么叫礼貌？”她开始失去理智。

　　晏修正拿着抹布擦拭灶台，听到这句话，脸色骤变，用力把抹布扔下，再看向她时，目光从未有过的锐利。

　　程映薇被这样的目光吓了一跳，冷静下来，微微喘息。

　　“对不起。”她轻声道歉，转身缓缓走出厨房，回到位子上坐下。

　　“程小姐，你点的红烧河豚。”片刻，服务员为她上菜。

　　程映薇原本还有些失神，看到这道菜，瞬间就被吸引住了。

　　只见白色骨瓷盘中，一条河豚躺在润红色浓稠的汤汁之中，豚身两侧有翠绿的配菜围绕。两枚乳白色“蚕茧”点缀其中，深褐色“小花”散落盘中，活脱脱一幅春江风景图。

　　河豚独特的浓郁香味直往她鼻子里钻，顷刻间便占满了五脏六腑。她说不出这到底是怎样一种香味，只觉得眉心有轻微的眩晕，一种享受的眩晕。

　　她赶紧举起相机，把这道菜拍下来。拍完了，她拿起筷子，却有些无从下手。

　　她是不想破坏盘中美景，也是想到了网络上关于吃河豚中毒的种种报道。虽然江心镇是全国河豚解禁地区之一，这里烧河豚的厨师都有资格鉴定证书，他们处理过的河豚不会有问题，但凡事总有个意外。毕竟是第一次尝试这以剧毒闻名的美食，“拼死吃河豚”的俗语还是让她有些害怕。

　　“程小姐，你是第一次吃河豚吧？是不是有些害怕？”服务员看出她的犹豫，主动上前询问。

　　程映薇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你看我连这盘里的东西都认不全。”

　　“我来帮你介绍。中间的河豚不用我说了，这对白色的叫西施乳，可是河豚身上的精华哦。”服务员指着“蚕茧”说。

　　“西施乳？这个名字好特别啊。”程映薇饶有兴趣地说。

　　“你吃了就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服务员邀请程映薇下筷。

　　程映薇把筷子伸过去，还是有些犹豫。她虽然不知道西施乳是什么，但能猜到是内脏的一种。河豚的毒主要就集中在内脏和血液里。

　　服务员嫣然一笑，拿来一双筷子，夹了指甲盖大小的西施乳吃下去，说：“你可以过几分钟，看我有没有中毒再吃。等你吃完了，我再告诉你西施乳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