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槊临江仙》池鲤还跃

6、因果

　　三日之期一晃而过。
　　早在西北收拾动身之前，镇国公府就已经为小公子的生辰上上下下打点妥当，因而关临一入府，便是最高规格的接待礼仪。
　　府里头张灯结彩满满当当，盈目的尽是喜庆的红金两色，一众仆从各自到管事处领了大笔的赏银，笑呵呵地凑到财神爷面前，倒不完的吉祥话。
　　府外头有管家特地守着，从早到晚停不下的唱名，一担担的贺礼送来送往。
　　金银布匹早落了俗套，名家画作又拼不过人亲爹，只得弄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前朝的孤本，成对儿的王雎。甚至有人不过听闻关小公子最喜秦岭紫阳茶，便连当地茶农养了几代的种茶树都刨了运来。
　　城外，关家设了施粥的摊子，又吩咐了人给那些来喝粥的贫民们修理屋棚。衣衫褴褛的人受了这份恩典，无以为报，只能冲着镇国公府的方向叩首致谢，道声活菩萨万福。

　　而这场热闹的主人公关临，则是四下躲避，才终于领着两个随从摸出了城，钻进城外山中一处净居。
　　那寺庙破败冷清，几间竹屋都是历任和尚们自己上山砍了竹子建的，连个正经大门都没，只供奉着一尊面目模糊的泥像。寺中如今只剩一个大和尚，领着捡来的几个小沙弥过活。
　　那大和尚法号缘觉，道行佛法同国寺的住持僧人们是没得比，连样貌都不像是正经修佛的人，虎背熊腰，脸上还有一道遮不住的刀疤。
　　最大才七八岁的小萝卜丁们，也是被大和尚悉心照顾了好久，做了长久的心理建设，才不致看见那张脸便止不住的掉眼泪。
　　平常的日子里，小沙弥们便每天上山去挖野菜山珍，回了庙里让大和尚煮了给大家吃，接着便聚在一起和大和尚学字，再磕磕巴巴地念佛诵经。

　　关临进寺的时候，正赶上了午间开饭。小萝卜们一人抱着个竹碗，眼珠直溜溜地盯着扛着大竹筒从厨房里出来的和尚，最小的还偷偷往下掉了点口水，领头的萝卜则严肃地扯了块旧布围在他脖子上，以免弄脏了小小的僧衣。
　　流星年纪也不过五岁，见着了同龄的小伙伴，一边跟主子和哥哥嫌弃他们幼稚，一边迈着小短腿也跑过去排排坐好，晃弄着两只胖手想给自己也找个碗，和其他孩子一道看着正准备分派的缘觉和尚。
　　缘觉转头看了眼门口的关临和拐子，放下竹筒双手合十，冲他俩慢慢垂首行了个礼，道：“关居士，多年未见了。”
　　关临也恭敬行礼：“缘觉大师，叨扰了，又上您这儿来讨个清静。”

　　二人身份经历相差甚巨，也不过是多年前见过几面，却可称得上君子之交，互相便也不多费事寒暄。
　　大和尚去厨房里拿了几份新的碗筷，又给孩子们依着次序盛了饭。到给流星夹菜的时候，他忍不住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那孩子也昂着头享受。
　　缘觉见状，严肃僵硬的脸上终于缓慢地扯出一个笑容，连右脸上刀疤的凶煞气都被冲淡了几分。

　　饭毕，孩子们知道师父有客人来，便争相抢着收拾了自己的碗筷，摇摇晃晃捧着到了后院，年纪最大的打了井水，剩下的几个取了皂角蹲着洗碗洗碟。流星也跟着伙伴们去，不太熟练地沾了满身的泡沫，他身边的小孩边笑话着，边拿衣袖替他擦了擦脸。
　　关临则随着缘觉和尚去了静室。
　　拐子自觉没什么高雅情操，也怕打扰公子和大师交谈，便飞上了窗外的青檀木，啃着方才大师给的素饼，来回看护着后院的孩子和房内的二人。
　　静室里只一张矮桌，一个炉子，两个蒲团，老旧得很。
　　关临早有准备，从几年前的老地方翻出了茶碗，跪坐静待。缘觉拿水壶灌满了水，架到炉上，便也正对着坐到关临面前。
　　两人眯着眼听窗外雀儿和孩子叫嚷，也没人出声，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中添柴。

　　“师兄近来可去过京城？可晓得城中人对我关家有何编排？”
　　水汩汩沸腾着，缘觉起身，对关临所言恍若未闻，只专注冲茶。
　　他往碗里撒了些友人带来的茶叶，提着壶稳而慢地摇晃着，直直地灌开水，到夹杂着竹叶冷清的茶香袅袅氤氲，才看着浅青色的茶水满意地点点头。
　　也不在意是否有人应答，关临信手拿了茶水，一饮而尽。
　　“关家小公子的十五岁生辰，办出了皇子大婚的气派，却还能被人称道叫好，”他自嘲般笑笑，“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尊崇啊……”
　　缘觉摇摇头，不赞同地说：“茶，要品，不能牛饮。”他声音粗哑，说的话却像是在教他那些孩子。
　　“师兄这茶，可是直接冲的开水。”关临递过喝干了的茶碗，示意他再倒些，“就该一口闷了，才是懂你的茶道。”
　　缘觉给他续了茶水，看他仍是一口气往肚子里灌，知道这是久久郁气了，也就沉默不语。

　　关临道：“关家说是世家，其实不过八人，三个不顶事，两个在云游，一个刚百日。便是如此，碍着了皇上的眼，也还是要被耍这种捧杀的伎俩。”
　　对头的和尚也端起茶碗，稍稍抿了口：“历代以来，朝堂江湖，皆是如此。”
　　“说到底都是老祖宗惹来的祸事，他要关家长久延续，却也要族人亲自护着西北万民。可这天下哪儿来这么便宜的事儿……”
　　“你不也是，乐在其中吗？只是偶尔烦闷了，来我这儿讨完水喝，碎嘴抱怨罢了。”

　　关临被点破了心思，笑笑说：“师兄说得不错。我平素对权势富贵全无想法，却唯独，将在纷乱之中保全族人，还要让他们风风光光一事，放在了心里。”
　　说罢便如豁然了一般，起身捶捶自己的肩背，洒脱道：“我那茶，就留在师兄这儿，等下次烦闷了再来讨几杯。”
　　缘觉看看茶碗，又看看那人，提着壶又灌了些，一字一句道：“关居士，师父的话，贫僧三年前便已经带到了。你心中有着自己的章程，但到底，你不过才十五岁。这世间除却那些繁杂庶务，还有你自己的因果。”

　　关临摆摆手，没再延续对话，缘觉只得自斟自饮喝干了一壶，再看着自己唯一的师弟，正带着还没吃完饼的少年和玩儿了一身灰尘泡沫的孩子下山，不知他是否在意那些因果，却也不知是否应该在意。
　　忽然就看不清了他的终局。

作者有话说

　　您点的flag已经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