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槊临江仙》池鲤还跃

2、六皇子

　　凤仪二年，五月初七。
　　虽是九毒日，民间却还余着端阳节刚过的喜庆，簪花斗草，插艾登高，不亦乐乎。

　　“哎呦喂我的少爷唉，这几日可把老奴急坏喽喂！”
　　听得背后尖声怪气的喊叫，正扶着栏杆嗑瓜子儿的青年打了个哆嗦，一时不察将手里的壳全撒在了楼下，又被街边遭了无妄之灾的小贩嚎了一句，险些直跌下去。
　　稳下身子回头一瞧，果然是自家那位钟爱搞事的大管家，只能装作没瞧见周围人的四下打量，抽着嘴角应了句：“纪叔……”
　　对方和他对视了一眼，又别过眼去，从袖子里掏了块方巾，生生把两眼揩红了，抽噎着叫唤：“不是少爷的错啊，是老奴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当年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少爷水灵灵的，哭着不要走路要人抱，样样都离不开人哪！如今这五月，毒月啊，在外头宿了几日都不回，夜不归宿我这老东西也拦不住啊！老奴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随老太爷一起去了呦喂！”
　　青年人捂着脸，听纪叔嘴里越来越不着调，几乎有要同小孩一般坐在地上打滚的架势，酒楼里旁人的目光也越发肆无忌惮，这才哭笑不得地上前，搀起那位神采奕奕、哭号半天也没见下雨的“老者”，拖拽着往楼下走，顺带夺过那块方巾，放鼻前一嗅。
　　呸！就知道这老匹夫沾了姜水。

　　楚从嘉回宫后便被关了禁闭。
　　当今皇后生自书香世家，温婉贤淑，同圣上少年结发，共历几十年风雨，在天子心中地位自是超然。更莫提她为大齐孕育了两子一女，嫡长子早早立为太子，刚束发便入主礼部处理实务，公主的食邑也肩比亲王，择婿时甚至还有“全凭夷光喜好”一说。
　　后宫佳丽三千，至今仍时有美人入宫以作充盈。只是这些美人，虽能分得一二雨露与些许垂帘，却无人能动摇凤位分毫。
　　就算是前朝大臣和民间酸儒，每每私下论及后宫之事，也无不要钦羡一句故剑情深。
　　而作为嫡次子和注定的“闲王”，楚从嘉向来是被帝后百般疼|宠|的。
　　瞧这回，六皇子堂而皇之，逃了端阳的宫宴，在京城游荡躲藏了几日才被抓回来，圣上怒极，也不过罚了半月禁足，要他在自己殿内抄经静心。
　　就连这点惩处，也在楚从嘉腆着脸往御书房递了首逗趣的小诗后，几近无物。

　　“纪叔纪叔，父皇怎么说？允我出宫见那小仙人了没？”楚从嘉原是叼着果子摊在贵妃椅上，同那些青|楼楚馆的纨绔大少们一派的游戏人间生无可恋，见自家的大太监传话回来，立刻弹起身，忙亲手斟茶招呼着。
　　纪大太监进来时还是憋着气的，这时倒是给气笑了，戳着尊贵的皇子额头，瞧着那副狗腿的模样，恨铁不成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尖着嗓子问：“我的六皇子啊，你给皇上递的那都什么条子？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独慕临江仙’，啊？”
　　楚从嘉：“就……字面意思啊。”
　　纪公公抬手便揪住了面前的耳朵：“那你这为了临江仙逃了端阳的看亲宴，是作何解释？想把人家关家的小少爷收进宫里？”
　　楚从嘉一脸震惊：“纪叔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只不过是仰慕他的才华风姿，君子之交！对一个还未束发的小郎君，谁会生出这般龌龊的想法！”
　　纪九贯仍旧揪住了耳朵不放，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是旁人如此想，还是你要旁人如此想的？”直揪得人哀哀叫唤着疼，瑟缩了眼神，才轻叹口气松了手，端起温茶抿了口，对椒房里那位平白生了几分怨怼。
　　老太爷在的时候，小少爷还不必这般荒唐自污的啊。
　　如今可倒好，为了后宫安宁兄弟相和，也不过只需要这位生出来以稳后位的次子收敛锋芒，到皇帝面前耍宝尽孝罢了。
　　这买卖，实在划算。
　　于六皇子这尴尬的境地，也的确无路可走。

　　“漠北关家……倒也是结交的好选择。”纪九贯琢磨着念叨。
　　楚从嘉也坐到桌前，自斟了一杯，眯着眼享受这宫里小辈独一份的正贡，顺带听着纪叔的盘算。
　　大齐世家众多，正如自己也有这一众兄弟。
　　也正如自己在宫里万事不管却仍旧“恩|宠|非凡”，关家同样也是这般谋划。
　　子嗣萧条，一代一子一女，故不至尾大不掉。
　　儿不尚公主，女不嫁王侯，故不疑结党营私。
　　女儿守边关，男儿任形骸，故无从把持朝政。
　　楚从嘉自己不过在这宫里装了十年的鹌鹑。关家，可已经在自己那龟壳里缩了百年了。
　　千年的老王八，偏偏被旁的人当成了天降祥瑞。功名利禄，爵位封邑，寻常人乃至世家们都苦求了一辈子的玩意儿，处理杂碎一样，往那群一辈子只想浇花吃酒的人怀里丢。
　　要不想让自己那多疑的父皇和兄长过虑，也只有这种人可以交往一二了。
　　不过那位刚过幼学便能传出“临江仙”名号的小少年，倒不像是要走家中富贵平安的旧路子。

　　“明阳长郡主去岁诞下一女，百日正巧与关小少爷的束发之日碰在了一起，这次回京和镇国公相聚，便是存了让女儿和侄儿的好日子一道大办的心思。”
　　思虑良久，纪九贯终于敲定，把皇上先前吩咐下的告诉给六皇子：“陛下心想着，宫里必定是要派人去瞧瞧的。可偏生明阳长郡主那副臭脾气，见不得人摆皇亲贵胄的架子，派个公公赏赐些玩物也就到头了，至于旁的……”
　　“也就是扮成布衣人便能去看看仙人了？”六皇子抓住重点说。
　　纪公公拎着自己的拂子扫在楚从嘉面上，叮嘱道：“去的时候可得找陛下要了出宫手令，下回可没人替你求情！”
　　楚从嘉眯眼笑笑：“哪能啊纪叔？您这话都说了多少回了，不还是每次都疼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