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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帝京卷(二)风流郡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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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朝中人心不安。
素日与虞将军交好的大臣要么担心这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要么为虞府此番受难痛心疾首。而其他人面上看来置身事外,对此事闭口不谈,实际背地里都在暗自揣摩事情原委。
辅国大将军虞正骁,名门将后,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戍守西南边陲多年,虞府大公子虞北城年少便随父征战,武功谋略无一不令人信服。战事吃紧国库亏空时,虞府第一个站出来自愿捐银捐粮,虞家再往上倒三代,随便指一个都是忠臣义士。
若说虞将军串通云滇国意图起兵谋反,十个人里,有八个是不信的。
可皇上已下诏缉拿虞府,就是再不信,此事也难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日朝堂上,皇帝听着些无关痛痒的奏请微微皱眉,忽然,他抬手示意堂中正在汇报迎圣门修筑进度的工部尚书退下,“诸位爱卿对虞府一案有何见解?”
他锐利的目光从堂下扫过,人人低头不语,“怎么?一个个平日里不是巧舌如簧吗?”
“臣有拙见。”刑部尚书姚方员站出来。
“说。”
“虞正骁罪行严重,证据确凿,臣以为应当尽快处决,以免夜长梦多。”姚方员伏在地上言辞恳切。
皇帝双手交握,捻着绕在手上的佛珠,沉默。
“臣以为不可。”有人从右侧走出,“虞将军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此事当细细追查,万不可使忠臣蒙冤。”
“臣附议,云滇密使甚为蹊跷,恐有奸人栽赃陷害。”
“臣附议。”
……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为虞将军鸣冤,皇帝的脸色却越来越青。
哗啦一声,皇上扔下手里的佛珠,对着跪了一地的臣子怒喝,“你们左一句虞将军,右一句虞将军,是觉得朕善恶不辩冤枉了他吗?”
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起来。
“贤敬王,你来说说。”
江穆尘微微诧异,恍神间父亲已经走向大殿中央。
刚刚站出来说话的并没有几个是与虞将军交好之人,甚至平日里都不曾打过交道,这种时候却纷纷站出来为他伸冤,意图实在明显。
君王最怕什么?怕朝廷无可用之人,更怕朝廷有功高震主之人。
一个臣子,却能得到如此多人的拥护,手里还握着兵权,让皇帝怎能不心生忌惮猜疑。
这种时候,为何偏偏指了父亲出来。
贤敬王同虞将军因为多年前一桩旧事一直不睦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此时若主张严刑惩处难免会被人说落井下石,若说还应追查定会被有心人猜忌不和之实,细究起来又是一番算计。
贤敬王站定后稍稍思索,开口,“臣愚钝,竟无丝毫主见,只觉得大家说的都有理,便只能等追查结果出来了。”
“你倒是会讨巧。”皇帝嗤笑,慢悠悠坐回龙椅,“只是不知是真无主见还是藏着不肯说啊。”
“臣不敢。”贤敬王跪下,不再开口。
江穆尘正欲为父亲解围,前方已有人先他一步走向殿中。
齐王走到贤敬王身侧,道“陛下大可不必忧心,虞府上下已收押进刑部天牢,不论虞将军是否叛国,此时也不能有任何动作,而且若虞将军真是奸细,既已被拆穿,想来云滇也不敢多有动作。一切只等抓到云滇密使问出实情后再做定夺。”
江穆尘微微侧目,同样一番话,齐王来说,在情在理,不偏袒,不徇私,可若是刚刚他站出来说,便不知被人如何臆想了。
“是吗?可是上月天牢起火一事,依你之见,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齐王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复低下,“臣不知。”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罢了,今日就这样吧。”
堂上大臣全都暗地里舒了一口气,这种时候,多说多错,不说也错,实在难熬。
……
殿外,江穆尘跟在父亲身后,边往回走边听着父亲的训诫,“多事之秋,你在府里好好待着不要随处走动。”
“谨言慎行,随哪人无端扣过来一顶帽子都能让你辩驳无门。”
“烟花柳巷以后给我少去,说起帝京风流闲散的名声,谁不知道你恭安郡王。”
听到此处江穆尘讪笑,微微摇头没有答话。
走到无人处,贤敬王又开口,“我知道你和虞家大公子面上不和,其实私交甚笃,但此案你不要插手,天牢起火一事,最好与你无关。”
“孩儿明白。”
贤敬王转头看走在自己身侧的儿子,低眉敛目,一副谦恭听训的样子,总觉得不放心,又是一句叮嘱,“你背后是恭安王府和贤敬王府,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不可有一步走错。”
江穆尘的眸子动了动,“孩儿知道了。”
帝京城里八街九陌,软红香土,处处可见温柔乡芙蓉帐,三五成群一起笑着闹着出来寻趣的公子哥数不胜数,怎偏他恭安郡王得了个恣意风流名?
这还得说起那年上元节,江穆尘为首的几个侯门小王爷与虞北城一众将门公子在城北花郊巷撞上,本都是无意路过,却因互相看不上眼不肯相让而堵在这里僵持不下。
都是年轻气盛的顽劣少年,骑在马上呼啦啦一帮围上来堵得水泄不通,四下里都是急着去看花灯的老百姓,心有不满却不敢发作,躲得远远地看这些公子哥到底要闹什么名堂。
有心急的人插着空从旁边的小巷子走了,余下的便是等着看这场热闹的好事之徒。
“各位公子,今日佳节,不好在这耽误时间,不知可否让一让,容我们几个先过去。”江穆尘身后有人先开口。
“小王爷此话有理,大好时光不可在这浪费,还请几位王爷让一让吧。”
“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有我江家人需让之理?”这话说的狂妄,江穆尘微微蹙眉。
谁知虞北城这边还有比这位小王爷脾气更硬之人,丝毫不肯退让,“我们这群在战场上杀过敌拼过命的人,怎的回京后连个路都不让走了吗?”
底下老百姓们听得眼睛都直了,这……这不就是让个路吗,怎……怎么还扯到这些事上去了。
气氛僵持不下时,忽然传来一阵惊呼,“打人啦打人啦——”
刚刚那几个意图从小巷抄近路离开的人又从这个小巷里跑回来,揪着衣领大声喘息,虞北城正欲上前询问,只见巷子里又跑出来一个人,这次是个小姑娘,跑的鞋都丢了一只,沾满污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水坑里,小姑娘从巷子里跑出来后直直钻进人群,东躲西藏,引得一众看热闹的人大呼小叫。
没过不久,巷子里又窜出来个男人,手里提一个鞭子,甩得哗哗生风。这鞭子不知擦到了哪位公子哥儿的马,一声嘶鸣后这一处十几只马都躁动不安起来,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放肆!都给我站住!”又是方才那位狂妄的小王爷,只见他心疼的摸着马屁股,气急败坏的大喊,想必刚刚那一鞭子是擦到了他的马屁股上。
喧闹的人群被这一声暴喝惊得停下来,那男人的鞭子也不挥了,惊恐的退到一旁,一时鸦雀无声。
然而还未消停片刻,巷子里再次窜出来一个身影,竹青色长袍熟悉的样式晃得虞北城脑袋疼,等张牙舞爪挥着长剑的人抬头时,虞北城闭了闭眼睛,已经想好什么东西打人疼且不留疤了。
等一切都平静下来,这个巷子终于不再往出窜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时,江穆尘开口问,“到底什么事?”
“回大人的话,小的适才管教女儿,惊扰到各位贵人,实在是对不住!”这男人收起鞭子偷偷打量着眼前这群人的着装,小心的回答。
“他撒谎!他——”着竹青色衣袍的身影突然跃起,指着这男人刚要一番控诉,却在看见为首的虞北城时顿时消了音,想起刚才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疑惑的向说话人瞧去,好嘞,今儿凑齐了是吧。
“他怎么了?”有人见她不说话,问。
虞南风见今日横竖是被抓个正着,干脆不管不顾了,“他撒谎,那位姑娘并不是他的女儿,他也不是在管教她,而是要将这位姑娘卖进七红阁,姑娘不同意他便用鞭子打她。”
“七红阁是女子习琴棋书画之地,你为何偏偏横插一脚?”虞北城盯着她手里不知从哪儿抓来的长棍问道。
“公子难道不知七红阁到底是什么地方吗?”虞南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她哥哥竟然这都不知道。
“哦?没想到小兄弟小小年纪倒是见多识广。”虞北城牵着缰绳居高临下的看她,眸中尽是警告之意。
虞南风悔的简直想把舌头咬掉。
……
后来江穆尘的随从率先赶到,从男人手里赎走这位姑娘,本是行了一桩好事,却如同所有话本里写的一样,姑娘先是谢过公子,然后开始哭诉家中再无亲人,请求公子带自己回家。虞南风还是头一回见着这番情景,看的一愣一愣的,周围聚着的人也议论纷纷。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江穆尘别无他法,只能让随从将她带回去安排个差使。
佳人落难,公子出手援救,英雄救美的戏码什么时候都令人心动,更何况这位公子风姿绰约,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尽是一番清雅风骨。
从那晚,这件事便被人越传越荒唐,恭安郡王风流的名声也便在帝京传开了。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可事情却没有结束。
回家路上,虞南风坐在虞北城马前,一动也不敢动,恨不得自己是个木头人,虞北城一句一句的问,“今日不是说了让你在家中好好待着,怎么跑出来的?”
不等虞南风回答,额头已被重重弹了一下。
“早教过你不要多管闲事,你这个毛病要何时才会改?”
又是重重的一下,虞南风眼泪都快疼出来了。
“七红阁是什么地方你一个闺中小姐如何知道的?”
察觉到虞北城又要动手了,虞南风转身一头扎进他怀里,温声软语的撒着娇,虞北城无奈摇头,也懒得再同她计较,只护好怀中的妹妹不让她从马上掉下去。
回到虞府。
管家早早候在门外一脸急色的让虞北城去正厅,虞北城心中暗道不好,让南风赶紧回房不要出来。
等他走到正厅时,看见虞正骁面色铁青,便知今晚的事已经传到父亲耳中,一时没有辩驳,直接跪下了。
“怎么,在外面风风光光的虞大公子跪我这一把老骨头作甚么?”
……
“儿子知错了。”
“你知错?你知错你带着他们瞎胡闹?”
“你知错你还在外面大言不惭?”
“爹我没有……”
“你闭嘴!”
“……”
虞南风并未回房,而是偷偷绕到了内堂扒在角落处看她家兄长无辜被骂,几次想出来为他说话,都被他的眼神制止,便只能暗暗对父亲做着鬼脸。
虞将军还在疾言厉色地骂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兄妹俩私下的小动作,不然今晚虞府挨骂受罚的就不止一个人了。
这夜贤敬王府也没那么容易过关。
江穆尘带着随从回府时,府里已经安静无声,路过书房时发现里面有人,推开门竟是父亲。
贤敬王看见儿子回来也未停下手中动作,片刻,他将写好的字轻轻托起,随意吹着上面的墨迹,示意江穆尘过来。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你觉得这两句如何?”
江穆尘看着父亲脸色,稍稍思忖,答“警世名言,孩儿必将铭记。”
贤敬王点点头,“那便抄一百遍吧,记得清楚些,抄完明日拿去我书房。”
……
那一年的上元节,虞北城在祠堂跪了一整晚,虞南风陪在旁边怎么劝也不肯走,江穆尘在书房抄了整整一夜的字,不约而同的,他们在心底将那几个大放厥词的人骂了百遍。
下回见面时,这几个人怎么也搞不懂一向不和的恭安郡王和虞家大公子怎么就串通好了一样,对他们百般为难。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