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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少 ...

  •   夜里的破败道观里,薪火高燃,噼里啪啦地绷出些火星子,与墙角一人凄厉的惨叫形映成趣。

      “嗷嗷——小尘子你轻点啊啊!!”清朗的声线此刻因为痛苦都变了形,只见一个年轻的道君道袍半解,冷汗淋漓地半趴在地,被汗水打湿的黑发如鸦羽般散下,一双骨架修长的手关节发白地死揪着地上的柴草。

      小尘子有些不堪卒睹地看着男子赤/裸的上半身,只见那本来白皙清瘦的上身现在却错综密布着青紫斑驳的淤青,男子的肌肤本就生得比女子还白皙,这样一对比,竟然充满了一种被凌虐的残酷美感。

      小尘子放下手里的药瓶,有些怜悯地问道:“玄诚师叔,那位姑娘为什么一见面就追着您揍啊,还下这么重的手?”

      玄诚有些虚脱地一屁股坐下,黑发散开,露出一张肿成猪头的脸,尤其是那青紫的左眼,就像个发面馒头似的,完全看不出原来那副清俊好看的皮囊本相。

      闻言,他长叹一声,动了动肿胀破皮的嘴,看了眼蛛网密布的房梁,眼神黯然,“……因为你师叔我,对不起人家……”

      他无数次设想过两人再遇的场景,谁知,一个也没中,但现下的情形又是那么合乎常理,她……一点也没变……

      念此,玄诚牵了牵嘴角,想笑,却无意牵动了伤口,又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对不起?”小尘子挠了挠头,不是很明白,于是换了种问法,“那她是师叔的仇家吗?”

      “不……”玄诚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下子柔和下来,“她是我出家之前……未完婚的妻子……”

      “啊?!”小尘子嘴一下子张得老大,原来玄明师叔他们私底下说玄诚师叔有个俗家妻子的事情不是假的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睁着雪亮的大眼睛问道:“那师叔你都成亲了,又为什么要出家啊?”

      玄诚晲了他一眼,曲起指节在他脑门上清脆地敲了下,“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干嘛,好好修你的道。”

      小尘子摸了摸脑袋,嘟起了嘴。

      “话说,师叔,师爷让我们下山游历,我们怎么一直待在洛阳城啊,什么时候往南走啊?”

      “啰嗦……”

      “哎师叔你别躺下睡觉啊,你背上的药膏要蹭掉的……”

      *

      不对,很不对劲……

      钱府饭厅内,二小姐钱多多看着自家小妹一言不发,默默扒饭的动作,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她搁下筷箸,悠悠道:“蔓蔓啊,晚膳后到我房间来一趟。”

      钱蔓蔓撕咬下一块肉,闻言抬了抬眼,“干嘛?品诗论文的话就不必了。”

      “不是,有其他的事和你说。”钱多多道。“哦。”钱蔓蔓应道。

      夜,钱府后院凝香居内——

      钱多多凑近钱蔓蔓,眯了眯眼,“说,你今天遇见谁了,这么不对劲,恩?”钱蔓蔓歪倒在榻上,懒洋洋道:“没谁……”

      钱多多轻哼了声,款款地在旁边的红木圆凳上坐了下来,执起一盏茶,拨了拨盖头,“别蒙我。你今儿个下午出门时还气势汹汹的,回来后就蔫地根草似的,要不是在外头见了什么人,何至于此啊?”

      钱蔓蔓闻言扭头看了眼灯影下的二姐,一身玉色烟萝衫的女子身材高挑,削肩细腰,生就一副黛烟眉,含情目,然举止娴雅,气若幽兰,自有一股子清雅绝俗的书卷气。

      虽然商户出身的钱老爷很不负责地给姐三个起了‘钱多多’‘钱满满’这样的名字,但是依然掩盖不了三女出色的容貌品格。

      钱蔓蔓知道依照二姐的聪敏灵秀,早晚得知道,也就不打算瞒着她,于是手往脑后一枕,便把今日在道观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三少谢云流?”钱多多闻言,一立而起,惊道。

      钱蔓蔓听着那因惊讶而变尖的嗓音,掏了掏耳朵,打了个哈欠,“人现在好像道号玄诚。”

      “管他叫什么!”钱多多一把抓住钱蔓蔓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小妹,有没有好好修理他一顿!”

      钱蔓蔓点头,“没残,但也够呛,估计得躺几天。”

      钱多多闻言就放下心来,“那就好,活该!”

      “不过……”钱多多转眸,“他怎么突然回来了?”当初她为了给小妹出气,发动城内所有青年才俊去找,但是别说是人了,连谢云流出家的道观也没找到,谢家也没少废财力人力,但终究是一无所获。

      但时隔两年,那人居然就这样大喇喇地跑回洛阳来了!

      “他还有脸回来!”钱蔓蔓冷笑一声,钱多多看着她恐怖的脸色,走上前去安慰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别伤心了,这样的人不值得。”

      “伤心?”钱蔓蔓奇怪地看了钱多多一眼,“我干嘛伤心?”

      钱多多被她问得一愣,突然想到当年谢云流突然留书出家去后,自家小妹的脸色虽然难看了点,但是反应好像是……过于平淡了点,没闹没抹眼泪,穿着嫁衣回家的当晚还了结了一桩和城南船商的生意纠纷!

      “那你今天心情怎么这么沉闷?”钱多多不解道。

      “嚓——”钱多多惊悚地看着钱蔓蔓面目狰狞地扳碎了长榻一角,听她咬牙切齿道:“我只是想起了当年被人戏耍的耻辱!”

      谢云流成亲当日悔婚跑路,确实没让她有多伤心,反正他们的婚姻本就带着一些交易的目的,但是当时她确实是快要气疯了,向来只有她耍人的份,如今竟然反过来被人摆了一道,沦为了全城笑柄,还用这么讽刺的方式!

      看到妹妹忿忿的神情,钱多多也像想到了什么,和声道:“对!那谢家的儿子,除了谢大哥,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那个谢二!”

      钱蔓蔓素知自己二姊与那谢家二少谢逐风之间有些嫌隙,他二人虽皆才华斐然,但却没有产生惺惺相惜之情,反倒是同性相斥,互看不惯,因此钱蔓蔓见她神色,便道:“二姐,你又和人吵架了?”

      “什么叫又?”钱多多走过来拽着钱蔓蔓的手,人前温婉端庄的才女对着自家小妹撒起娇来:“小妹啊,你看你啥时候找人给他套黑麻袋,拖到哪个角落揍一顿,看他那副清高的嘴脸还怎么傲!”

      钱蔓蔓惊异地看着她二姐,“这……不太好吧。”

      钱多多拍了拍她,“好啦,说着玩玩而已。对了,明儿个大姐请我们过谢府一叙,我们要不要把这事告诉谢老爷?”

      钱蔓蔓想了想,忆起当年事发后二老对她的安慰,便道:“谢太守和谢夫人待我们不薄,为人父母思子心切,说还是要说上一声的。”

      钱多多点了点头。

      于是第二日晚上二人过府时,钱蔓蔓便将这事与谢家二老提了。

      谢太守拍了拍桌子,“这孽子!还有脸回来!”钱蔓蔓暗地点头,深表同意。

      谢夫人则是抹了抹眼泪,“两年了,连封信都没有,也不知云流这孩子在外头过得好是不好……”钱蔓蔓有些心虚,他不知谢云流前两年过得好还是不好,但她想被她胖揍一顿后应当过得不是那么舒坦。

      “爹,娘!要不我现在就派些人把三弟带回来!”一听到有谢云流的消息,自小疼爱幼弟的谢逐风一站而起,就要去喊人。

      “回来!干什么去!那孽子既然要了断红尘,连家人妻子都可弃了,还寻他作甚!”谢太守板着一张脸呵住谢逐风。

      谢逐风还欲再说,谢家长子谢亓川劝道:“二弟,先听父亲的,况且寻人也不急在这一时。”谢逐风郁气难消,一把将筷箸搁在饭桌上,“我现在用不下,你们先用吧。”说完谢逐风就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径自走了。

      “你……”谢亓川欲叫住他,谢太守便道:“让他走,一个两个小子,都反了天去了。”

      谢逐风胸口闷着一股闷气,低头走在长廊上,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两人都下意识地想要赔礼道歉,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同时沉了脸。

      钱多多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谁呢,原来是掉书袋啊,怎么,谁惹着谢二少了,一股子酸臭的同时还有□□味啊……”

      谢逐风甩了甩衣袖,瞥了眼钱多多,“见名如见人,古人诚不欺余,难登大雅之堂。”

      钱多多摸了摸头发,“哪个古人啊?小女子见识浅薄,倒是未曾听说过,难不成……是你谢家的?”

      谢逐风一张俊脸上的神色本就不好看,如今更是难看,“你竟然欺辱谢家先祖!无怪乎孔子云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我看先贤这句话倒是错了,这世间最难养的便是你们这群臭男人,满口之乎者也,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做起事来食言而肥,毫无担当,你和你那三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钱多多瞪眼道。

      “你!”谢逐风颤抖着指着钱多多,显然气急,却也只能甩下一句“牙尖嘴利!”

      “哼!”钱多多冷哼一声,施施然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而恰巧路过的钱蔓蔓:“……”

      夜间太守房中,谢太守望着窗外明月长叹一声。谢夫人端着羹汤走进来,见此,便道:“老爷,你也是在想云流吧。”

      谢太守走过去握着她手道:“夜深易凉,这些活你让下人去做便好。”谢夫人摇了摇头,“云流是我最疼的幺子,我一日不知他安危,这心里便是……”

      谢太守拍拍她的肩,扶着她坐在床畔,“夫人啊,我与你膝下三子,虽是不偏不倚,但若要真论最得我欢心的,又何尝不是那小子啊。”

      谢太守叹了声,“亓川清廉自处,他日为官未免太过刚直,不若三小子懂得官场人情的花花道道,而逐风才气过人,难免清高自傲,不像他幺弟知道适时地收敛锋芒。云流这小子自小聪颖机敏,知道卖乖,最是讨人欢心,但又最令人头疼……”

      然后谢太守摇头失笑,原因无他,只因谢云流打小就是一副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样子,他人只道这三公子好心性,但只有谢家人自己知道,那是因为谢云流懒他妈的要命!

      幼时在书院举试,这小子居然交了空白的试纸,后来夫子责问他,他居然振振有词,说什么大道无言,先贤三书五经尚未道尽,一纸试文,寥寥数语,怎堪事理,一番话下来,竟将夫子驳得哑口无言,然而,深知自己儿子脾性的谢太守却是晓得,他真的只是懒得写而已。

      及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别人家都是急急物色贤良新妇,谢太守倒是不急,谢太守出生寒门,不管是后来登科及第,荣膺龙门,还是做官做宰,都不忘糟糠之妻,与发妻伉俪情深了一辈子,自然没有京城官家们给自己儿子安排通房的习气,全凭他们自己做主。

      云流那小子虽是生得俊美,洛阳城内暗慕他的女眷不在少数,然而这小子打小连自己都懒得收拾,谢太守也不指望这小子哪天能开窍对个姑娘上上心,故也没强求于他,只道顺其自然,所幸老大亓川与那钱府大小姐情投意合,那钱小姐又是才貌俱佳,可堪家宅主母,二老也就在儿女婚事上放下心来,但没想到亓川婚后不久,云流那小子居然对长嫂钱氏母家的三小姐上了心,死缠烂打地让人家同意了婚事,没想到成亲当日居然做出那等荒唐事,故而谢太守夫妇一直觉得对不起人姑娘。

      说到这个,谢夫人就将一直以来存于心间的疑问问出口来,“老爷,这事我一直觉得蹊跷,云流虽然打小没个正行,但做事向来头脑清楚,不会这般没有分寸,况且当年他对钱家三丫头那股上心劲可不像是玩,老爷,怕是里面有什么隐情,你就让逐风去把人找回来问问清楚吧。”

      谢太守拍着她的手道:“这事我早就想到了,但夫人啊,我们就这样把人寻回来,对不起人三丫头啊。”

      谢云流一旦回到谢家,那么他和钱蔓蔓的婚事又算怎么回事,要知道,现在他们虽是默许钱蔓蔓再择佳婿,可钱蔓蔓和谢云流到底是拜了天地的,除了没有洞房,他们在别人眼中已是夫妻。要是谢云流重回谢家,而钱蔓蔓顶着谢家少夫人的头衔再嫁,那对钱蔓蔓来说,又是一阵风口浪尖的谈论。

      谢夫人定了定心神,沉眸道:“老爷,只有将云流找回来,让他给三丫头好好地道个歉,才能弥补当年对三丫头的亏欠啊!至于三丫头的婚嫁,我倒是有个好法子堵住悠悠众口。”

      谢太守‘哦’了一声,“夫人有何方法……”

      谢夫人悠悠笑道:“认她作我的干女儿。反正我是十分喜爱那丫头,既然她与云流无缘,不若入我谢家门,今后再嫁,也是我谢家小姐的身份,哪个再敢说一句不是!”

      谢太守愣了愣,少顷沉吟道:“夫人这法子,倒是可行。”

      谢夫人含笑地睇了他一眼,“那你还不快把人寻回来。”谢太守摇摇头,“好好,你们啊……都是你们,把那小子给宠坏了……”

      屋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窗外的一抹黑影才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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