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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春晓之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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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喊,直喊得秦嘉愣了一愣。
和风一字雪闪着蓝光回鞘,秦嘉抱臂打量他们。一个板正守礼,软儒可亲;一个风流纨绔,毫无半点羞耻之心,这两个人是兄弟?
罗诺搂着珈蓝的肩头,看了看正抽抽噎噎的云梦,嘴角上扬:“巫咸国的掌灯侍女,生前最是大方得体,死后却变成一个爱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云梦,你可是舍不得我?”
他伸出手掌拂过她发梢,似是做惯了的,虽已经摸不到实物,动作却很是行云流水。
云梦点点头,又摇摇头,虽没有半滴泪,却仿佛毕生的委屈顷刻间决了堤,找到了宣泄口,她哽咽道:“呜呜,我舍不得大公子,舍不得小公子,舍不得国主,舍不得芙蕖,舍不得小六子,舍不得迦花......”
罗诺无奈得挑眉一笑,神色却微微怜悯:“得,我是被埋在人堆里了!”
他说罢低头,捧起珈蓝圆润的脸使劲揉了揉:“让你偷了辟水神符在宫门口等我呢!哈!让你乱跑!”
珈蓝并不挣扎,方才那一刹那快乐的光辉又收敛了下去,或许是知道挣扎了也没用,任由他将自己揉捏成别的形状,只眼睛无波无澜得注视着他。
罗诺啧舌:“别这样看我嘛,偷辟水神符,咱们事先不是商量好的吗?”
珈蓝继续瞅着他,面色如水般沉静:“我依约在门外等了两个时辰,大哥都没有来。”他眸光一敛,眼圈微微发红:“云梦是为了救我。”
罗诺“唔”了一声,想了想道:“莫担心。四方城中多的是法术通天的真人,等回去了我找一个来,给云梦念个往生咒,助她早日投胎转世。运气好的话,正碰上正神转世,能落个仙胎。运气不好,生在巫咸国,只要生的美貌性格娇嗔,或许能嫁给咱们爹。虽然做夫人是不行了,做个小妾也是有可能的。”
秦嘉:“......”
珈蓝:“......”
他这一番话说的云梦吓得连哭都止住了,她目瞪口呆,如木桩杵在原地。
罗诺还在思索:“咱们爹如今年方四十,想来到你云英待嫁时,咱们爹正是老当益壮的年纪。只是他为人迂腐不知变通,却不知会否同意.....不过也无妨,若他不愿意,我便想个法子将你嫁给北方玄武。他至今还没找到对象呢,人虽然木讷些,但素来善待美人,想来你来世也不会过得太差。”
“哥哥,”珈蓝小手握成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北方玄武将军,岂能随意调侃。”他低了低声音:“隔墙有耳。”
罗诺点点头:“说的是,他虽然木讷些,但优点还是不少的。比如......嗯,比如......”他摸了摸下巴,默了默方道:“一时有些难想起来。”
珈蓝用谴责的目光无声得注视着他。
罗诺唇角弯起,眼中漾起春波般的笑意,看着十分顽劣。
这么一打岔,他却是将晚来了两个时辰的事情绕开了,珈蓝甚少表露情绪,这一番抱怨,心中
的郁结已经疏散了大半,知他必定是有事耽搁了。
但到底是什么事,他也不再追问。
若是为了正经事,再追问恐罗诺为云梦的死内疚。若不是正经事,恐说出来云梦伤怀。但按他对自家大哥的了解,约莫不是在喝酒斗怪,便是雀台撒欢,湖中翻浪,再不然,就是为了哪个美人耽搁了。
为了正经事耽搁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秦嘉边听着他们聊天,边踱步到了一旁。她身后是符禹山,面前一排瞭望台,再往前便是巫咸国。此时站在平地向上眺望,已经能看到巫咸国黄昏下稳重庄严的侧影。
巫咸国坐落在库车大峡谷之内,位于火山灰的花岗岩之上。峡谷内植被原始,石崖俊秀,古藤环绕,兼天山奇景之长,蕴万古之灵气。
岩石峭壁中修建了一条一望无垠的古城墙,远远望去,城垛若隐若现,箭塔和古典石柱恍若一处宏伟的布景,和山峦融为一体。
秦嘉暗暗称奇,她从未离开过霜月岛,中土风光只在书中见过,却不想壮观至此。更何况,这只是冰山一角。
听他们说起玄武,她想起此行的计划,越发的斗志昂扬起来。
中土大陆按满天星宿分为四大星野,二十四宿。东方七宿如同飞舞在春末夏初夜空的巨龙,故而称为东宫苍龙;北方七宿似蛇、龟出现在夏末秋初的夜空,故而称为北宫玄武;西方七宿犹猛虎跃出深秋初冬的夜空,故而称为西宫白虎;南方七宿如一展翅飞翔的朱雀,出现在隆冬早春的夜空,故称南宫朱雀。
人皇座下四员神将,也是按地域和星野划分,便也按正神称号。此刻他们谈论的,便是人皇苍擎座下,北方的守护神将玄武。
四大神将座下弟子不一,每隔三年一选,不分种族,性别。鬼类,人类,修道之人皆可参与,然能否入门,全在于四大神将自行抉择。至于比试内容,在他们离开四方城时记忆便会被抹除,因此外人无从知晓。
至于为何比试不分种族,便在于四大神将之上的六星神将。此位置仅次于人皇,一般从玄门中选出,据说六星神将手持一方玄火鉴,能招出八荒神龙,燃尽天地万物,有他坐镇,便可保江山万年稳固。
尚在位的六星神将容凉,是正神转世,于四方城中修炼百年,便到了观微境界,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到人皇座下任六星神将,掌刑法,断生死。
千年时光匆匆掠过,有传闻容凉不日将回归神位,因此无数人心攒攒欲动起来。
秦嘉边兀自掐了个诀,算了算时间和方位,边随手拿起腰间的玉葫芦,喝水般饮下一大口桃花醉。
秦嘉仰头喝酒,水袖向下展开。罗诺半揽着珈蓝的肩头向她走来,待瞥见秦嘉手腕间的琥珀,揉了揉珈蓝整齐的发髻。
罗诺从侧面望向她,不知是余醉未消还是她体质如此,此刻饮了酒,脸颊微红,越发衬得她肤如凝脂,陡然将天边暮色划出了一道月华般的亮色。
她身上带着海底深处的藻泥味,有些诱人的腥甜和清凉气息。罗诺望着她的后颈,不禁想起她落在自己怀中时,长发海藻般服帖,安静浅睡的模样。
他正晃神,云梦突然开口道:“有人来了。”她本就是掌灯大宫女,心思灵敏。如今是一缕阴魂,反应更是敏锐,说不出哪里不对,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几人俱是抬头,却见右方山坳里转出几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各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
其中一个背上背了一个破旧的竹筐,里面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探着头,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瞧着神色蔫蔫的,应该是没吃饱,却也不哭闹,自己“咿咿呀呀”得,不知在唱些什么。
那背她的妇女左手抓着捆竹筐的粗布条,右手笼在袖中,不知是不是受了伤,看着有些僵硬。她佝偻着背,脸色蜡黄,走的很缓慢,然而又不想落了那几个人太远,只得咬牙支撑,每一步都像走在针毡,耗尽了力气。
她们几个人从山间转出来,看到巫咸国巍峨的城墙,饱经风霜的脸上仿佛渡了一层欢快的光,表情瞬间轻快了许多,几人相对一视,低声交谈起来。
秦嘉看不清她们的模样,但她耳力极好,只听到她们在讨论:“咱们直接进吗?”
“若被赶出来如何是好?”
“能不能直接进?城墙后面有兵守着的吧?”
那背着孩子的妇女落在最后没有参与,她四处打量了一圈,看到了不远处站的这几个人。她目光惊疑不定,这群人望着气度不凡,想来非富即贵。尤其是那男子,似笑非笑含情目,正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她,她微微垂眸,情不自禁得拢了拢额间的碎发。
然而待看到他们身侧的云梦,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惊恐得后退了一步,推了推身侧交谈的几个人。
众人随她的目光望过来,皆是举棋不定,胆小的瞬间便后退了两步,又不敢动静太大。然而还是那背着孩子的妇女先下定决心,她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尘土,往她们的方向走来。
秦嘉模模糊糊看到她背上有个东西,眯了眯眼道:“咦?这几人闻起来好几天没洗澡了,像是逃难来的?怎么还有闲情带着个宠物出门?那竹筐里是个狗吗?”
那女子离他们并不太远,罗诺素来怜香惜玉,他迅速的松开珈蓝,捂住了秦嘉的嘴。
他的指腹饱满,手指微凉,秦嘉剑眉冷对,微微启唇,怕拔剑直接将他捅死了,当下不假思索,张嘴便咬了下去。
她的牙口很锋利,罗诺吃痛,瞬间眉毛都皱了起来,他极力的想将手抽出来,然而秦嘉却不松口,越咬越紧。
待那女子红着脸走到近前,秦嘉看清她背上那个小不点,想通了关窍,微微松了松唇。
随后她手指微微蜷起,一股剑气轻易得划破了那女子一直拽着的粗布条。伴随着“撕拉”一声,那筐猛地一坠,眼见着那孩子就要从框里翻出来。
秦嘉反手一推,便将一直捧着手,疼的龇牙咧嘴的罗诺推了出去。
罗诺猝不及防被推了出去,然而他风雅成性不是一两日了。即便这般狼狈的被推出去,他还是转了个身形,便飘逸的站稳了。待站定时候,他已是一手扶住了那女子的右臂,一手稳稳得扶在了筐上。
那筐里的孩子还小,陡然被这一颠,还没想得起哭,只是战战兢兢抬起头。他先看到一个骨节分明的手掌,再看到绣着红鹤的玄色袖口,然而是一弯半勾的唇角,最后是一双色如琉璃,不动声色的眸子。
这个陌生人正面对着他,然而这一瞬间那眸色格外清冷,让他不由得有些害怕。他当下抽噎两声,随即涕泪横下,哇哇大哭:“阿娘,呜呜呜,阿娘......”
那妇人从被罗诺扶起,便面色惨白如鬼,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只一味盯着罗诺的右手,对孩子的啼哭都没有反应。
罗诺身形一僵,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他抖了抖袖子,手掌间落了一个竹蜻蜓,他捏着竹棍,那蜻蜓翠绿的翅膀一颤一颤。那孩子口中仍是啼哭不止,但是眼睛却注视着那竹蜻蜓,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罗诺又抖了抖袖子,手掌上已躺着一把小木剑。
那木剑是简单雕琢,形状质朴。倒是剑身极费事的刻了一朵昙花的模样。罗诺两指轻巧得握住剑柄,弹指间挥剑,虎虎生风。
那孩子终于止住了哭,眼中还噙着泪光,期待得看着他。
罗诺道:“好看吗?”
他殷切地点点头。
“想要吗?”
那孩子害羞了许多,但仍是点头,奶声奶气道:“想!”
那妇人脸一红,似是回过了神,还未出口训斥。罗诺却是哈哈一笑捏了捏他的耳朵:“想要啊,偏不给你。你的眼泪对我可没有,美人的才有用。”
秦嘉:“......”
她当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罗诺说罢,转身就走,那孩子眼睛眨也不眨德盯着他的袖口,委屈的撇着嘴,似是又要哭出来。
然而他的哭腔还没出来,罗诺反手一抛,一个竹蜻蜓,竹蝴蝶,糖人儿,还有一堆五颜六色的玩意儿纷纷落下来,从那妇人的发梢,全都滑到了筐里。
那妇人看了看身后欢天喜地,攥着这些小玩意,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的孩子,屈身端正的行了个礼:“多谢公子。”
罗诺不以为意得摆摆手:“玩具嘛!”
他将手中仅剩的的木剑插进珈蓝绣着卷龙纹的腰带中,拍了怕他的头安慰道:“先便宜了这小子,下次再给你做新的。”
珈蓝脸色一红,嘴角不自觉抽搐。
他心中腹诽,大哥,你什么时候才能看出来,我真的不爱玩这些!下次求你全部便宜了别人家的孩子,也行啊!
妇人的目光从秦嘉泰然自若的脸上掠过,随后将孩子放下。
她朝着罗诺跪下,重重得磕了个头:“公子救我一命,我却连累公子,若不是小儿年幼,真是百死难赎。”
罗诺挑了挑眉,看着她一直笼在袖中的右手,轻笑一声:“多大点事,起来说吧。”
妇人摇着头咬咬牙,面上拂过一丝极深沉的痛楚。她纠结了片刻,抬起左手一点点掀起右边袖口,露出一截裂痕斑斑,青筋暴突,如枯树般,石灰色的手腕。
她指尖颤抖,袖口一点点的往上卷,及至肩膀,大家才发现不只那半截手腕,那蚀化般的区域从手指一直延伸到肩膀,整条手臂犹如坏死的老树,发出一股从内而外的腐朽气息。
妇人将衣袖放下,指了指自己的右边肋骨,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半边胸腔,也已经是这幅模样了。”
她顿了顿:“公子方才扶了我一把,”说着一颗泪珠滚落,她喃喃道:“不过数日便会像我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