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亡航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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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海面异常的平静，月光在青色的厚重云雾中穿梭，笼着千里烟波，和江面上的一只轻型帆船。
船尾是三角帆固定成中央舵，船头一面大旗，上面画着一只麋鹿的剪影，在海风中昂首前行。
“爷爷，我们快到了吗？”
四岁的韩琼抱着船头的栏杆，眼睛被风吹的眯成一条缝，又一次软儒地问。
老人盘腿坐在瞭望台上，右膝撑起，抽着水烟，苍老的脸上遍布皱纹，但古铜色犹在，听到这话，眼中洋溢着慈祥而平和的笑意。
他将目光从幽暗的海面上收回，回头看一眼小脸皱成糯米团子的韩琼：“快到了，进舱去吧。”
老人的声音平和而稳重，有种让人心安静的力量。韩琼登时一咧嘴，放松着“咯咯”笑起来。
船侧铁板靠着三五名中年男子，年龄约四十岁上下，赤着胳膊，肌肉线条如海面缓缓浮动的波涛，又有岩石般的厚重和坚硬。几人的皮肤均是海上经年累月晒出的古铜焦色。只最右侧的青年稍白一些，身形看着也略单薄。
最中间的韩老三笑道：“小少爷这才一刻，问了快要八十次了。往日瞧见了虎头鲸，都面不改色给他们喂一筐鳞虾。今日不过是被兜头拍了些浪花，怎的？吓到了？！有你三叔在，咱不是顺顺当当踩着那浪头过来了，怕啥？！”
“三哥”，最右侧的青年朗声笑道：“阿琼怕的不是浪，怕的是你吧！指望你，咱今天可就被海浪全埋了，是老爷子掌的舵，咱们才有命活到现在吧。还笑阿琼，难道你不怕。我看你当时可以吓得尿裤子了吧！”
“去！我尿裤子，先抽你下去喂鱼。”
甲板上几人都笑起来，最右侧的韩楚看着韩琼张开手臂：“阿琼，到七叔这里来。”
此刻海面风平浪静，宽大的船身踏浪疾行，韩琼毕竟人小，且折腾了一天有些犯困，当下松开手，笑盈盈得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扑进韩楚的怀里。
夏天的夜风粗犷且泛着寒意，韩楚将他圈在双臂间，对周遭的谈笑未置可否，眼神越过船头的桅杆，环顾着没有一丝月光，有些阴沉的夜空。
韩琼揉揉眼睛，在他怀里挪了挪，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仰头蹭了蹭他下巴上这几日刚长出来的胡渣：“七叔叔，你又在夜观星象？”
韩楚“嗯”了一声，一字一顿：“东蕃、西蕃有放射光芒，连续一周摇摆不定。且这个月在太微垣中已经五次发生月晕。”
老人吐出一口眼圈，嗓音深沉：“是吉是凶？”
韩楚皱眉：“是迷局，吉凶难料。”他想了想：“大伯，今日那浪，是有什么古怪？”
周遭的几人都安静下来，只韩琼小脑袋晃来晃去，一时看看老人，一时看看韩楚。
老人并不回头，仍是看着海面和四周若隐若现的浅礁石，像是看一个故人，带着亲切和戒备。他沉默良久，低声道：“你看出什么了？”
韩楚苦笑一声：“我看了海图，方向和风向和我一周前的都没有一丝偏差。那浪仿佛是平地冒出来的，来的十分古怪。而且今日贴着那浪过去的时候，我看您的脸色...有些奇怪。”
老人眉心微蹙，面色凝重，回头看着他们：“那浪...有些妖异。”说完他又吸了一口土烟，火苗轻轻跳动，映着他的侧脸威严，似远方遥远的海岸线。
“妖异？！”几人面面相觑，心中一沉。韩家靠海吃饭，终年风里来浪里去，九死一生不在少数。
更别说韩家这老爷子韩耿，十二岁跟着老太爷出海，年轻时就是水手门生中一等一的翘楚，他二十六就接管家业，把韩家一脉壮大到今日江城海运里一枝独秀的地步。这次要不是押的货牵扯到军部，对韩家关系重大。且这次海运顺带把韩琼捎到据色岛上去求医，他老人家也不会在这里。
韩老三性格豪爽，但心眼也多，当下脑子一转：“大伯，咱家祖祖辈辈这些年，遇到的海怪加起来，都够老七写本书了。海里这些门道，我比我媳妇还熟络些。却不知这妖异二字，您从何说起？”
韩楚默了默，低声“哼”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似是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那浪听起来，像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呼吸声。”
韩老三“呼哧”一声笑出来：“大伯，您这太逗了吧！您该不是…哈哈”然而话音未落，他看着老爷子严峻的眼神，笑容骤敛，心底一沉。他环顾了一圈旁边几人，大家都心思不一，却不加隐藏的，透露出惶恐。
他手肘推推目光沉沉入水，面露愁容的韩楚：“老七，你倒是说句话啊？是你先问咱老爷子的。这会子还有空矫揉造作，扮什么书生。”
老爷子眼睛抬起，犀利的目光骤然如电般扫过来：“小七，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韩楚抬起眼，眸间有些挣扎：“我不太确定。我只是觉得，这条海路，和我三年前来时有些不同。”
“有什么不同？”韩老三原本就是个硬朗的长相，此刻面色冷峻起来，越发像个悍匪，带着些沉洌的杀气。
韩楚指了指天边若隐若现的月光和层层叠叠的云层：“三哥，你多年不走这条线没有感觉。但从前日过了曼角海峡，我突然觉得，这条路的星相，风速，气流，整个海域的变化，甚至我们路过的那些礁石，都和我从前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老爷子蹙起眉：“有多大变化？”
韩楚舔了舔被风吹的干裂的嘴角，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几乎全不一样。”
韩老三跳起来，一巴掌重重拍上他的后脑勺，喝道：“韩老七，我就恨你这个磨磨唧唧的文人性子。全不一样！你闷到现在才说。”
老爷子敛声道：“老三。”
韩老三顿时不作声，只愤愤得瞪着韩楚。
老爷子将烟管在甲板上轻轻敲了敲，烟叶继续燃烧起来，他看着韩楚：“还有什么奇怪？”
韩楚望向他，忽明忽暗的灯光中，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白天那浪卷起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那浪下面有个很大的...”
他蹙着眉，似在斟酌该怎么形容。他咬咬牙：“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只瞥到一眼海底的影子，看那身形像是海龟，但是太大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眼花。”他倒抽了一口气：“那到底是个什么...”
老爷子一字一句道：“你这双眼睛，从来没有看错过。哼，出海不走生路，军队那批人，怕是出门的时候就给咱们下了什么绊子。天时地利，皆不占，这条海路，怕是不能走了。把人都喊起来，不去据色岛了。绕路去淹城港，过山海关，去乞竹渊。那条路老三熟，三天能不能到？”
韩老三面色凝重，肯定得点头：“大伯放心，一定到。”他望着身边几人：“点灯，人都喊起来。”
大家迅速的跑进船舱，不一会便听到船工们接二连三粗犷的吆喝声。
片刻间，甲板上只留下老爷子，韩老三，韩楚和小韩琼。
老爷子将烟管倒过来敲了敲，呼出一口气，利落得站起身：“走。把阿琼抱进舱里睡。”
一直晕晕沉沉的韩琼眼睫毛扑闪扑闪，他被韩楚抱起，趴在他的肩头安静不作声，只是困倦的望着海面，不知道出神在想什么。
几人快要走进船舱，韩琼低低得“咦”了一声。
跟在他们身后的老爷子摸摸他的脸：“怎么了？”
韩琼看着他：“爷爷，你说那海浪声像个年轻女子，是不是听起来大约像我阿瑶姐姐那么大的姐姐？”
老爷子脸色一变。韩楚的脚步一顿，他把韩琼抱起来，平视着他，脸上透出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恐惧：“阿琼，可别乱说话。”
韩琼伸出肉嘟嘟的一手，往海面上一指：“没有乱说呀，我听到了，在船下面，有个姐姐在唱歌，像是阿瑶姐姐哄我睡觉唱歌的声音。”
他话音刚落，“哐当”一声巨响，船身像是撞上什么东西，船头倏忽被撞得上扬，整个船身猛烈的摇晃起来。
顷刻间，海浪如洪水般在涌入舱门，甲板上的几人率先被兜头拍下。
老人抽出背上的三折寻龙尺，啪啪两下甩开，往甲板上狠狠插下。寻龙尺是精铁为骨，铜水所铸。这一下的力道非比寻常，老人趁势站稳了身子，风雨中把韩楚往舱内一推：“守着阿琼。”
韩楚死死的抱着韩琼，还没来得及反应，背后一股大力，他完全听不清老人在说什么，已经半个身子被扔进了舱内。
然而刹那间，船身被巨浪裹挟着，东倒西歪的四处冲撞。韩楚被撞飞在舱口，海水呼啸着倒灌而来，浑身有如雷罚般的钝痛。
他食指微松，然后顷刻间清醒过来，眼看着韩琼已经在这瞬间被冲了过去。他不可置信的想前跑，然而已经完全淹没在海浪中，站立都难，更遑论前行一步。
“爷爷！”幼小的韩琼被海浪向后推去，指尖划过老人枯燥温暖的手指，映入眼帘的是老人惊恐悲痛的面容和被海浪巨刃般劈成两半，缓缓下沉的船身。
韩琼头顶的两个小发髻被吹散，湿漉漉得散在耳边，微咸的海风将他的发梢吹在细嫩圆润的脸颊上，像海藻包裹着晶莹的水母。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韩琼挠了挠脸颊，缓缓的睁开眼。
他躺在一个大约一人高的凹坑中，头顶和四周是坑坑洼洼的大型的熔岩，石壁上能模糊可见一块块白桦树叶形状的小石斑，其间游走着忽明忽暗，暗红色的光线。凝神细听，能听到外面的海潮声，一时在头顶的位置，一时又像从身侧传来。
身后方的岩壁开了一条缝，海风和黎明的光线便是从那里窜进来。
韩琼窝了很久，仍是不敢动弹，他缩了缩身子，摸了摸肿了一块的后脑勺，疼的“嘶”了一口气，他委屈的撇撇嘴，摸着胸前挂的秋水玉，可怜得哼哼：“爷爷！”
接连喊了几声，他越发的委屈和害怕，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眼泪一滴滴打在脚下的岩石上，发出“刺啦”一声响，随即恢复沉寂。如此几次，韩琼终于警觉到不对。
他抽了抽鼻子，抿着唇用袖子将眼泪擦了，低头看着脚旁边眼泪打湿的方向。
原本乌黑的岩壁留下一个个泛着绿光，豆大的斑点。在光线影影绰绰的照射下，显得分外分明和可怖。
韩琼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他咬着牙，看着那斑点一点点，缓缓的扩散，随之而来的，颜色一点点的变得透明，直至露出下方若隐若现一个电锯形状的物体和扁平的头部。它的身体隐藏在岩石黑色的深处，看不分明。
“锯鰩……”！
四岁的韩琼小公子虽然是个战斗力负五的渣，却有十分高超的画图术，且爱听韩楚讲他记载的那些深海诡事。
这长锯一般的头和韩楚画中如出一辙，他一眼这认出这海底电锯杀人狂的长相。然而这种生物，不是深海才有的吗？
求生的本能促使韩琼哆嗦着小腿站起来，他努力的把眼泪往回憋，默默得念叨着：“爷爷在，我不怕。爷爷不在，我也不能怕。我是韩家第十六世孙，不能怕！”
他贴着身后的岩壁，顾不得破烂衣服下细嫩的皮肤被蹭的生疼，盲目的转身就往外跑。然而刚跑出两步，他“砰”得撞上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这一下撞得不清，韩琼被撞得头晕眼花，几乎要站立不住。他委屈的抽了抽鼻子，连哭都不敢哭，本能的往后一贴，靠着身后的岩壁抬起头。
待看清面前的东西，韩琼顿时目瞪口呆，吓得连害怕都忘了。
一个成人高的大蜘蛛，正俯身晃着脑袋注视着他，丝状的粘液顺着它的嘴角垂下来，摇摇欲坠得在半空摇摆。几只蜘蛛腿如柱子般树立着，小土堆般的身躯，刚刚好堵住了身后一人高的岩洞。
韩琼飞速的扫了一眼那蜘蛛和岩壁的缝隙，细的约莫只能塞个纸片进去。
他既不敢哭，又不敢动，本能地寻找力量般，动了动手指，想要摸一摸胸前的秋水玉。随着他的手机械般僵硬的往上抬，那蜘蛛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动作，黑漆漆的大眼睛来回转动，似是有些好奇。
韩琼愣在原地，心里飞速的掠过很多念头，然后小脑筋转的越快，脑中闪过的越来越多的，是他爷爷的身影。
鼻尖越来越酸，韩琼刹那间鼓足勇气，抬起悬在半空中的手，紧紧得握住了胸前挂着的秋水玉。
像是有了底气般，他紧咬着牙关，死死的瞪着眼前的蜘蛛。
那蜘蛛却未有什么动作，只是好奇的微微低了低头，似是想凑近些看清他手里攥住的是什么。
韩琼小小的肉嘟嘟的身体像八爪鱼般，紧贴着岩壁。一人一蛛正这么对峙着，身后传来“咔擦”一声，地面上的石板破碎的声音。
那声音来的突兀，轻易划破了岩洞中死一般的寂静。
那蜘蛛眼中瞬间凶光毕现，韩琼握紧了手中的秋水玉，暗暗下着决心，只见那蜘蛛瞬间昂起头，发出一声低吼，抬起了距离韩琼最近的蜘蛛腿。
“臭蜘蛛！我才不怕你。我绝不会辱没我爷爷的名声，死在你这怪物的……”他手中暗暗发力，还没念起口诀，便听着身后“刺啦”一声。
他迅速地回头，看着锯鰩已经探出地面岩石，被蜘蛛腿利剑般洞穿的脑袋，正冒着汩汩的黑水，顿时震惊到呆滞，讷讷的说出最后两个字：“……手上”！
那蜘蛛倨傲得抬了抬头，将蜘蛛腿拔出来，慢慢的伸向韩琼。那动作明显的慢了下来，举动中，像是带了些试探的意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韩琼只觉得那蜘蛛的眼神柔和了下来，看着他的时候，和看那只锯鰩时完全不同的。
他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咽了口口水，慢慢松了松紧握住秋水玉的小手。他极小声得抽噎了两声，心想：“难道这蜘蛛不想杀我，是看我白白嫩嫩的很喜人，想把我养肥了吃吗？”
那蜘蛛腿靠近他，见韩琼不喊不叫，推了推他的背。这一下力气不算小，韩琼被推得踉跄的前进了两步才站稳。
韩琼扶着岩壁回头，见它来回打量着自己，似是在思索。
他心想着：“若是他真要把我养肥了吃，那我只要不吃不喝，饿瘦些，它就不会吃我。我只要能撑上几日，爷爷一定会来救我的”。
这般自我安慰了一瞬，他松开了握着秋水玉的手，鼓足勇气，与蜘蛛对视着。那蜘蛛似是很满意，又抬起蜘蛛腿往前面推了推他。
一人一蛛就这么一个推，一个踉踉跄跄的小跑。
前面的通道逐渐宽敞起来。韩琼低头看一眼，大半个手掌已经被岩壁上渗出的海水浸湿。他继续往前走，越发感觉到四周氤氲着的湿气。
这般跌跌撞撞的接着走了很久，韩琼只觉得小腿越来越麻，长时间的缺水，让他的舌头越发的僵硬。一直在身后押着他的蜘蛛突然抬起一只蜘蛛腿勾住了他的衣领，韩琼没有丝毫防备，脚下一滑，刺溜一声就要往地上扑去。
“啊”得一声惊呼卡在了嗓子眼，蜘蛛腿稳稳的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拖起来。
韩琼惊魂未定的一跺脚，迷迷糊糊间孩子脾气上来，他扭身站定，冲着蜘蛛恶狠狠道：“臭蜘蛛！你！”
他话音未落，便看清了着居高临下的蜘蛛，那铜铃大的蜘蛛眼中泛起的森森寒光。韩琼倏地睁大了湿漉漉的黑葡萄般的眼睛，软濡的声音，带着三分天真，三分真诚，还有一丝丝的颤抖，开口道：“谢谢你扶我哦！”
那蜘蛛昂着脖子往旁边转了转头，随后勾起韩琼的腰，丝毫不管他的低呼和挣扎，将他往自己的背上一扔。
韩琼哼哼唧唧的在柔软的蜘蛛背上扑腾了片刻，随后见那蜘蛛不再动弹，估量了一下此刻自己离地面的高度，小腿肚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咽了咽口水，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趁机在它背上发泄般的踩了两下，随后抱着它的脖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
那蜘蛛背着韩琼，沿着右侧的岩壁飞速往上爬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死亡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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