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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愿长福(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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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见到叶菁的时候,谢长福十四岁,跟前世一模一样。
这一年谢璟二十六岁,尚未娶妻,依旧有空就陪谢长福玩闹,夜夜抱着谢长福安眠。
叶菁的父亲是江南那一带有名的绸缎商人,跟谢家有利益往来,叶菁今年十六岁,正是嫁人最好的时候,在这个当口儿叶老爷带了宝贝女儿来谢府,用心如何,可见一斑。
说起叶菁,谢长福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的确当叶菁是情敌,也的确感谢叶菁。
如果不是叶菁,她还在风风光光当着她的刘府主母,甚至还在对阿叔心有怨怼。
她还记得,知道真.相的那日是个艳阳天,刘府举办宴会,叶菁跟着夫婿来参宴,临走了,在她耳边轻轻笑着说——“你知不知道,谢璟早就知道自己快死了。”
你知不知道,谢璟早就知道自己快死了。
这句话在耳边不停回旋,震得她耳朵里头发疼,脑袋也晕晕乎乎。
因为阿叔绑着她推她上花轿的时候,表情冷凝疏淡,他说:“谢长福,我已经快要三十而立了,我要娶妻,我要生子,而你,也该嫁人了。”
他将她说得像极了一块挡路石,满心满眼的厌恶厌倦。
她那时候多难过啊,她呆若木鸡,身上是一圈一圈的麻绳,掩藏在大红喜服下,耳边是唢呐声,鞭炮声,嘈杂得她快疯掉了。
那时候谢长福刚刚十六岁,还不懂原来人是可以说一套做一套的物种,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因为在掀下轿帘的时候,谢璟压低了声音,近乎胁迫。
“你要是敢哭出来,谢府你以后不必当娘家回来,我也不会去看你。”
于是她就忍啊忍,忍得眼眶发烫又变凉,忍得仿佛去过了一遭油锅和火海。
原来以前说要一辈子都对我好,说我终于有了家,说永远永远都不会丢下我。
都是骗人的啊。阿叔。
可是她那么听话了,没有哭没有闹,好好拜完了堂,甚至好好入了洞房,三日后回门,还是被谢家的守门人拒之门外。
那个原本会偷偷塞糖给她的老爷爷变得那么严肃,他说谢璟去了外地收账,短期内不会回来。
再后来?
再后来,就是阿叔的……死讯。
她那个时候已经心灰意冷,连最后一眼都不想看谢璟,她怕看了她又会心软,然而对那时候依旧年幼的少女来说,那些背叛伤害多么大,大过那许多年的陪伴珍惜。
刘瑜以为她是伤心过头,也不逼.迫她去吊唁,自己拿了白礼去谢府。
前一世和阿叔,就到这里了。
而这一世……
谢长福看着面前端庄有礼的叶菁,低下头喝了一口茶。
而谢璟在旁边儿跟叶老爷打官腔,说着忙于振兴家业,无心男女之情云云。
整场下来,谢长福和叶菁都很安静,仿佛不存在,只是个摆设,直到叶老爷带着叶菁告辞,谢璟携谢长福去送,送至门口,突然被叶菁拽住了袖子。
比谢长福高一些的少女倔强又羞涩得昂着头,盯着谢璟的眼睛,说:“那等你有心于男女之情了,你先来找我。”
叶老爷羞惭得老脸通红,虽说是有这念头,可从来没说白过,只不过是略试探几句,怎么自家闺女就这样大胆地说出来了!当下拱手,逃一样上了马车。
谢璟被叶菁的大胆惊到,也愣了片刻,看叶家马车远了,居然轻轻笑了笑,谢长福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禁打翻了醋坛子。
——即便是知道……一直是自己一厢情愿,即便是知道,阿叔即便对自己好,至死也在惦记自己,不过是因为一路陪伴依靠,不过是亲情……可是阿叔……
——长福喜欢你。
喜欢你。
谢璟转过头,看到谢长福面上表情有些微妙,以为她又闹孩子脾气,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凑近了笑:“怎么?是嫌阿叔太忙了是不是?那今儿下午,阿叔陪你玩,怎么样?”
鼻子一酸,谢长福突然推开了他,往房间跑去。
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只把我当小孩子。
叶菁明明没比我大几岁,你怎么就能把她当个和你一样的女人,而我不行?
就是因为,我是你亲手养大的吗?我就只能……喊你阿叔吗。
拴了门,也算了活了两辈子的人,居然忍不住扑到床.上哭起来,不一会儿枕头就湿.了一片,哭着哭着仿佛听到有响动,也全当是错觉,狠狠揩了一把脸,继续让眼泪糟蹋脸。
只听得又是“咯嗒”一声,谢长福满脸委屈地坐起来,一望,却看到谢璟笨手笨脚得正从窗户里爬进来,一只脚已经踏在了榻上。
忍不住是想笑的,一转眼想起自己正在难受,又别了脸,不去看。
谢璟这辈子从没这样狼狈过,即便是和族内斗智斗勇,面上也是风光的,哪有这样,当家人要进来却要爬窗,灰头土脸。
这样想着,他的脸就有点黑,跳进屋内,一把把谢长福推倒在锦被上,右腿压在她两条大.腿上,一手按住了她的锁骨,一手钳住了她的两边脸颊。
“唔!”
谢长福感觉自己的嘴嘟成了锦鲤,想挣扎却挣扎不开,伸手去掰谢璟的手,却被钳得更紧,甚至谢璟的身子压得更低,整个人看起来都伏在了她身上。
“又突然闹什么脾气?嗯?”
不说还好,一说谢长福的火气又高起来,也不管他钳着她难受了,整个人瘫在那儿,一脸随你好了的死样儿,气得谢璟恨不得把她翻过来打屁.股。
谢璟从来是个敢想敢做的人,当下就松开她,冷笑几声,谢长福见机想跑,却被拽回来,一把摁在谢璟腿上,头发都扫到了地。
“啪!”
屁.股上挨了重重一下,谢长福没想到他真打,更觉得委屈,就开始嚷嚷:“阿叔你干嘛啊!我头发都扫到地了!”一边嚷嚷着,手还扑腾得像是溺了水。
谢璟手下不停,又来一掌,再冷笑:“扫到地不怕,你先给我说了怎么突然闹脾气,我亲手给你洗干净!”
谁知这话一开腔,谢长福突然停止了挣扎,也没了哭腔,努力转过脸来对着谢璟,满眼的开心:“真的啊?你给我洗?”
谢璟突然觉得整个人都没气儿了。
这丫头,什么脑子!
“你先给我说说,怎么突然闹脾气?”
“阿叔,你看啊,是这样。”谢璟看他不打了,小心翼翼爬起来坐到他腿上,双手绕着他脖子,讨好地笑,“长福自己洗头发洗不好,耳朵总进水,这耳朵进水进多了吧,脑子就进水了,我也不晓得我怎么就闹脾气呢,看来还得阿叔来洗,阿叔厉害,最厉害!”
谢璟:“……”马屁精!
不管怎么说,还是轻轻松松被谢长福逃过了,还换来了谢璟自此以后洗头发,从来不需要别人动手,都是谢璟亲自挽了袖子,给她洗。
要说不好,也只有一点。
有时候谢璟忙,她就只能顶着一头油油的头发坐那儿散发着怨气,跟谢璟说不然自己洗,就被谢璟凉凉的来一句。
——“我怕你脑子又进水。”
谢长福:“……哦。”
于是坐回原地,继续顶着油油的头发散发怨气。
这日子算的上是愉快悠闲,但谢长福知道,不是这样的。
既然叶菁说,阿叔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死,那么就是说,他很久之前就开始得病,也从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个病是治不好了。
她很努力地想知道阿叔到底怎么样了,就算不能改变什么,她至少不想做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然而还是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
俗话说,凡事都有痕迹,但这话在谢璟这儿,什么用都没有。
她闻不到一丝药味,也看不到家里有大夫来,更瞧不见谢璟有一点点咳嗽。
甚至连脸色,都没有一分一毫的不好。
然后她就明白了。
——谢璟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她是没办法知道的。
谢府其实没有多少人,主子只有两个,再多家仆也是浪费,是以谢府显得有些空,有时候谢长福坐在后院荡秋千顺便想谢璟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候,就会格外讨厌这一点。
脚一踮,身子随着秋千荡出去,又荡回来,再想踮脚的时候,肩膀却被人抓.住了。
“你……”
原本以为是家中哪个家仆提醒她荡地别太高,一回头却看到客栈里那个女子立在她身后,只是今日那个女子穿了一身的暗红色,像是血液凝结一样的红,让她莫名有些不舒服。
“我做错什么了吗?”
谢长福一惊,该不会是自己无意识间改变了什么吧?
那女子微微一笑,抹得鲜红的唇咧开,露出洁白的贝齿,她的手指轻轻滑过谢长福的脸颊,卷翘且长到过分的睫毛扑扇了一下。
“谢长福。”
她的嗓音有些低哑,却又像碎冰敲冷玉般带着寒气,再一眨眼,却又想不起到底是个什么音色了。
“……嗯?”
谢长福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染着红黑色蔻丹的指甲撩过她的耳.垂,谢长福突然觉得背心一冷。
“你想要怎么做,就去怎么做。你阿叔不会有事,你也不会。”
“可是你不是说……”
那女子歪了歪头,眼旁的单翅蝶扑振欲飞:“我?”
她呵呵笑了:“不不不。不是。”
谢长福的古怪感更甚,跳下秋千就想问个清楚,却见那女子飞速倒退,一下子就离她好几十尺远了。
素白修长的食指竖起来,轻轻靠在下唇上,那女子垂眼笑,有黑红夹杂的蝴蝶从旁边花丛飞出,绕在她身边。
“你想怎么样,就去做。”
她抬眼,瞳孔是漆黑,像有无数苦痛怨灵挣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