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骨》山妖惊雀

15、愿长福（5）

　　夜晚的露有些重，寒气也有些重，即便是披着披风，冷意还是直直往骨子里钻，冻得谢长福打了个哆嗦。
　　回首往谢璟所在的厅遥遥望去，却只能见到一片灯火通明。
　　“凝香。”
　　身后亦步亦趋的小丫头应了是。
　　“你去前头厅里，跟阿叔说一声，就说饮酒适当，千万别喝伤了身子。”顺手从身边的树木上折了一根树枝在手里把.玩，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就说我有些困，先回府了，让他回来的时候，记得披风。”
　　凝香被谢璟嘱咐了要寸步不离谢长福，听了这个吩咐就有些踌躇，半晌不应。
　　等了些许时候，谢长福也反应过来，笑了：“瞧我，都忘了。那这样，你先将我送到门口，再回来找阿叔。”
　　这下凝香终于是笑了，“哎”了一声。

　　等谢璟回府，巡夜的打更人都已经喊了两趟，谢长福本来已经睡下，但是眠浅，谢璟走进来的时候已经醒了几分，等他身上的寒气扑到面上，又有几分清醒。
　　迷迷糊糊半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谢璟掀开被子，粗手粗脚地翻了个身。
　　“阿叔……？”
　　谢璟不应，冰凉的手指掀开她衣裳下摆，突然狠狠戳了下她腰间。
　　“嘶——”
　　这一下戳，睡意全消，是半分没剩，谢长福委委屈屈回头，这才想起来身上的确被他的大伯母下了黑手，刚刚想撒娇，却见谢璟黑着脸，一脑门儿官司。
　　“哟？还晓得疼呢？”谢璟又狠狠戳了下她的淤青，语气冷凝，“我听说，你倒是挺有胆色，可惜了，这胆色，非得被折腾了才出的来，也不晓得还有什么用。”
　　谢长福疼得揪紧了被子，脸埋在枕头上，等他说完了，却像是一条游鱼一样窜进了他怀里，可怜巴巴得望着他：“阿叔，你别恼，长福知道错了，要还有下回，瞧我不掀了她的桌，将一整桌菜都盖她脸上去。”
　　“哪儿来这么大脸，敢在长辈家撒泼。”谢璟仍是没好气儿，脸色到底是好了不少，伸手搂住她的腰，探到那淤青地方，不轻不重地揉起来，“被人掐了，倒不晓得发怒，后头却成了小豹子。”
　　谢长福不应，直到谢璟恼了，又重了些力气，才嗷嗷叫着道：“谁要她们说阿叔，我不高兴！”
　　腰上的手一下子滞住，良久，谢璟的叹气声低低在耳侧响起。
　　“傻姑娘。”
　　这一夜，谢璟仍旧歇息在谢长福房内，说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在谢璟这儿，全是放屁。
　　天明，日上三竿，凝香轻轻打开房门，本想唤谢长福起来洗漱，却没想到谢璟是少有的赖床，愣了一下，面上神色有些莫测，抽.动了下嘴角，又悄悄退了出去。
　　——谢长福本就瘦弱，养了大半年都没胖多少，小小的少女窝在男子怀里，睡得脸颊泛红，两人的发铺了一床，倒是格外静谧美好。
　　凝香想：到底是小姐还小呢，等小姐长大些，就不会这样了。
　　这话，她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信。

　　到了开春时候，有一日谢长福正在屋里习字，就见谢璟从外头进来，手里拿了个极好看的美人纸鸢，看见她抬头，就露出些暖意笑容，谢长福放下笔，扑过去，却被抱住狠狠揍了一掌屁.股。
　　“今日习字三百，习完了吗？”
　　谢长福揉屁.股，瘪嘴：“还有一百一十一……”
　　“习字最要紧是什么，我没告诉过你？”
　　“……是静心。”
　　“那你瞧见我跑什么？”
　　谢长福终于理直气壮起来，挺了挺小胸脯，答：“高兴！”
　　终归是拿她没辙，谢璟拍了拍她的脑袋；“前些日子你陪我去铺子里，路上瞧见有姑娘家在放纸鸢，眼睛都在发光，今日得了空，陪你去耍一回，只是君子约定，回来后，剩下的一百一十一个字，可都得写完。”
　　谢长福笑嘻嘻，接过他手里的纸鸢，摸了摸：“我字不好，也摸不到门道，阿叔帮我写一个，让我瞧瞧，这笔锋笔法。”
　　谢璟走到桌前立定，拿笔饱蘸了墨，悬腕运笔，不消片刻，纸上一个字宛然。
　　“福。”她歪着头念出来，颇有些气恼，“阿叔每回都只给我写福字，前头过年也是，明明晓得我字不好，还要我写春联，自己只肯写倒福！”
　　谢璟斜她一眼，放下了笔：“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帮你写一个，你就少写一个，莫打歪主意。”
　　说完，蹲下.身，一把抱起胖了少许的谢长福往外头走。
　　“阿叔阿叔！”
　　手拍上肉嘟嘟的屁.股，不留情的力道：“别胡闹！”
　　“可是阿叔……”
　　“别胡闹。”
　　“阿叔！”
　　“别、胡、闹。”
　　半晌。
　　“哦……”
　　昭然的委屈里，还带着些甜丝丝的笑意。

　　说真的，谢长福对于谢璟暗地里的手段略知一二，却从来没有沾染过。
　　谢璟会给她讲一些这样的事，肮脏的，龌龊的，甚至是他自己的手段。他喜欢抱着小小的谢长福坐在窗前的软榻上，一边揉着她的手，一边望着窗外的斜阳照树发呆。
　　有时候他会突然发疯，掐着谢长福的下巴，眼睛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和漩涡。
　　他问谢长福：“是不是从来没看过我那个样子？要是你看到……要是你看到……”
　　你会不会惧怕，会不会退后，会不会把一切好的都忘记，只想离我远一点，再远一点。
　　每每那个时候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抖，谢长福在后来的日子里想过，或许就是那段像是被套在袋子里的日子太久太长，阿叔看不到尽头，低头就是满手鲜血，抬头就是黑暗和窒息，才会早早逝去。
　　他那个样子实在像极了困兽，挣扎在泥潭里，滚了一身的脏，已经洗不干净。
　　谢长福跪起来，双手抱住他的头，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肩膀。
　　她不敢看见他的眼睛，并非惧怕，而是看到他的眼睛，她就会疼痛。
　　即使她从未来而来，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改变不了历史，改变不了以后，她只能依旧当着他怀里被好好保护的金丝雀，她什么用处都没有，她还是只能绣花，只能习字，只能画画，只能趴在窗口，每日每日盼着他回来的身影。
　　除了这些无用的事情，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能够为他绣手帕，为他做里衣，为他画肖像，为他写赞誉诗篇，可是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阿叔肩膀上的担子没有因为这个轻哪怕一点，甚至他一日比一日更憔悴，一日比一日休息得晚，一日比一日吃得少。
　　他甚至不允许她熬着夜陪她，每回瞧见她睁着眼等，就要发怒，他整个人都是焦躁焦虑而不安的。
　　于是她只能闭上眼，装出熟睡了的样子，在更深露重的时候，在他回来的时候，依偎过去，渡一点暖意。
　　她得到的太多太多，能够给的太少太少。
　　太少太少。

　　等到谢璟终于拿回掌家大权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年快要入夏。
　　这三年来，他排除异己，不能收为己用的，就或杀或废，有时候他会想，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幼年他被赞为神童，被父母宠爱，族中长辈也不是这样的面孔，可是父母双亡之后，一切天翻地覆，似乎他不要了别人的命，就时时刻刻在别人刀下。
　　是，他无力自保。
　　如今他成了家主，他又开始惧怕。
　　惧怕夜晚梦魇，惧怕游魂缠身，惧怕……谢长福因为自己折损福气。
　　清晨，时候还早，他站在谢长福窗外那棵梨花树下，低着头。
　　梨花花期将尽，这棵也没能例外，树枝上梨花没剩多少，眼下也在一片一片凋落。
　　谢长福醒来的时候身旁锦被已冷，一瞬间醒神，赤脚就要往外跑，跑了几步一怔，转身推开了窗。
　　半树梨花，零落雪白，树下那人长身玉立，是多年前午夜梦回日日求的身影。
　　趴在窗台上，谢长福看了一会儿，眯起眼睛：“阿——叔——”
　　谢璟下意识转身，就瞧见身穿雪白中衣，初有少女模样的谢长福双臂交叠，趴着歪着头看他，笑得极开心，她自七岁来到他身边就没剪过头发，如今已经长发及腰，有颊侧一缕随风微晃，让他不由手痒。
　　少女的唇不涂口脂，红得浅淡，大大扬起的嘴角，雪白的齿，那缕头发被不小心含进嘴里，谢长福也不管，仍旧是笑，大声喊。
　　“阿——叔——”
　　谢璟有一瞬间晃神。
　　这大概，是他在这人世，见过最美好，最……毫不设防全心依赖的笑容了。
　　谢长福见他仍发呆，鼓起腮帮子，深吸一口气，惊了屋檐上的雀。
　　“阿叔阿叔阿叔！阿——叔——”
　　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她似乎总是爱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他。谢璟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去，一手搂腰一手托脚把她从窗户里抱了出来，掂了掂量，额头抵在她额头上，大手包裹住了她的脚。
　　“还是这样瘦，什么时候从窗户里拖都拖不出来了，才好。”
　　谢长福想想自己房间那有一半门大的窗户，默默把那句“那我得胖成什么球样儿啊”给吞了回去。
　　——阿叔怕是巴不得她胖成球呢。
　　她不说话，谢璟倒又冷笑了：“还没入夏呢，能不能长点儿心？赤着脚不好好穿衣裳就趴风口，本来脑子就不好使，现如今怕是更笨了。”
　　其实谢璟很少对她温言细语说话，多的是嘲讽和斥责，然，谢长福永远只能听出暖意。
　　“长福不怕，阿叔庇佑长福，傻一辈子都能好吃好喝，穿暖睡足。”
　　她答得娇憨，谢璟也一如既往被她哄得没脾气，一手托着她的屁.股，一手捂暖了她的脚底心儿，到底没再说什么。
　　也是说不清了，怎么就捡回来这么一个祖宗，专门回来克他。
　　那一日，晨光微曦，春风恰暖，梨花落了一地，谢长福还从谢璟发上拾了一小片。
　　有雀儿在屋上瓦片里欢叫，叽叽喳喳，不时从那两人头顶上飞过，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