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雕虫阿满

1、沉默的蝉

　　仙台的夏天可真长，蝉鸣声仿佛变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原本聒噪让人上火的集会声渐渐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标签，不再被大人们数落抱怨了。

　　八岁时希美终于知道了蝉的一生是四年的不见天日和短暂的释放，对于人来说四年也许只是生命中的一个阶段，但是对于蝉意义非凡，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捉蝉了。

　　下午大人都不在家，她百无聊赖地把脸贴在缘侧上，抚摸投在木质地板上的斑驳树影，就像她曾度过的每一个夏天那样。她四岁的妹妹夏惠第一次有了暗恋的对象，正在课桌前研究怎么写一张好看的卡片。

　　希美短叹了一口气，开始想一些不着边际的心事，直到贴着耳朵的地板传来的咚咚声气势恢宏，她抬起头看见已经站在眼前的邻居姐姐。

　　“希美，要来我家吗？妈妈不在家！”羽生纱绫比她大四个月，喜欢做符合她年纪的一切事，特别是对亲弟弟恶作剧。“我弟弟在，跟我一起扮鬼吓他好不好？”

　　当然好啊，她想了想结弦那对时时刻刻笑成月亮的眼睛，突然心痒痒想看看他哭是什么样，一个翻身站起来。

　　两个无所事事的女孩一前一后进了羽生家大门，一楼静悄悄的，二郎一个人在楼上。纱绫从橱柜的角落里抽出两副夏日祭上用过的面具，都是曾经把结弦吓得走不动道的经典，她把长舌女鬼递给希美，熟练地给自己戴上惨白的刻薄鬼——她曾经跟结弦说这种鬼专门吃小孩。

　　羽生家的小儿子理着乖顺的蘑菇头，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榻榻米上看漫画，旁边搁着一盘小点心。看到有趣的情节，也只是咧开嘴无声地发笑，那两枚乌黑的眼睛瞬间就不见了。

　　亲姐姐纱绫就在这个时候慢慢推开推拉门，把半截鬼头大剌剌地呈现在结弦面前，这种场面，五岁的孩子不哭才怪。

　　结弦果然不负期望地大叫一声，那张软软的小脸都白了，双手捂着眼睛挣扎着躲到小几后面，把盘子里的糕点撒的满地都是，嘴里还在喊着姐姐。边喊边抽泣，别提有多可怜了。

　　希美扶着要掉不掉的长舌面具，突然就后悔了，她觉得心有点疼，看不得他再哭下去。

　　她把面具一扔，跑进去把结弦抱住，细声细语哄了半天。纱绫只好臭着表情跟在后面，嚷嚷着：“臭希美，你都不让我过瘾啊！”

　　结弦偎在希美怀里，终于大哭起来，他哭的挺有特色，一抽一抽的，哼哼唧唧的喘不过气，肿着眼睛边哭边瞪自家姐姐。

　　希美只好像妈妈哄妹妹那样，抚摸他的后脑勺，又拍拍背，不停地道着歉。她在心里想，以后再也不让他哭了。

　　她当时怎么承诺的来着？她说：“再也不欺负你了，再也不让你哭了。”

　　—

　　她从梦里醒来，迷茫地看着天花板，继而翻身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三点。她有点无所事事地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灰色斑点，想象着那个斑点其实是一只蝴蝶幼虫，砰地一声变成彩蝶飞到结弦的背上去，成为衣领上的一个美妙点缀。

　　她眼睛追随着去看他的背，他睡的正香，平稳的呼吸证实了这一点。

　　他没有提前告诉她会来，晚上十一点多悄悄进屋，但还是让浅睡眠的她醒了。他长期不在日本，好不容易结束了赛季，可以在日本待一段时间。他们很久没有见面，自然是要腻歪一番，折腾到凌晨才睡。

　　她盯着他的背许久，突然探过去，毫不犹豫地吧唧亲了一口他的肩，他还没醒。她傻笑，像热衷于幼稚恶作剧的孩子一样。

　　还不满意，她干脆覆在他耳边，讲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话。

　　——“结弦，最喜欢你了！”

　　......

　　闹够了，她重新躺好，昏昏然地闭上眼睛，继续那个未完的梦。

　　希美二十岁那年，十六岁的夏惠找到了真爱——一个跟她同龄的黄毛小年轻，又过了三年，天海家诞生了一个小公主，希美升级做了姨妈。

　　七海家的两姐妹兴趣秉性完全相反，感情方面更是天差地别。

　　希美对于感情的态度是与生俱来的消极谨慎，她总想着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只会在偶尔看到的言情剧里获得一丝少女之心，但是绝大多数时候，对于感情乃至婚姻没有什么期望或追求。

　　直到有一天晚上，殷勤的男同事送她到家门口，被认识了二十年的邻家弟弟撞见，她的感情生涯才正式开始。

　　虽然惯于叫他邻家弟弟，其实天海家在希美十五岁的时候就搬了，好在希美和羽生姐弟俩的关系不减从前。

　　当时邻家弟弟穿着一身运动服，一脸倦容，习惯性的笑脸也不见，二话没说把她堵在自家门口，质问她送她回来的人是谁，这画面直到现在一想起来都很头疼。

　　她那时候年二十三，工作刚刚稳定下来，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人。妈妈都不会计较她的日常生活如何如何，怎么轮到这个小鬼来管教她了？她一赌气，罕见的故意说了重话：“谁送我回来是我的事，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谁知他用了点力气就把她锢在怀里，差点让她喘不上气。他眼睛湿漉漉的盯着她，委屈地说：“你不是说过再也不让我哭了吗？”

　　明明知道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一表现纯粹是装的，但也只能叹了口气顺着了，希美像往常一样摸摸他的头作安抚：“谁也不是，今天公司聚餐，顺路送我的同事罢了。”

　　他好像不在乎似的，可有可无地说：“是这样啊...”然后把脸靠在她肩上。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干脆静静地呆在原地，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结果他游神一样什么都没有说了。希美无奈地从他怀里退出来，突然想到什么，向四处观望了一番，赶紧把他扯进家里。

　　“你想上头条吗？还有为什么媒体一直追着你们体育明星的私生活不放啊，之前那个绯闻也是...”她牵着他站在玄关，不自觉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其实那个绯闻也不是无中生有。”他突然认真地看着她说。

　　所以你今天是来告诉姐姐自己恋爱了？那为什么抱我？为什么这么晚来？

　　她瞬间失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又迅速反应过来：“是这样啊。高中时的同级生...是高桥小姐吗？”她想起那个唯一叫他“结弦”的可爱女孩子。

　　他不置可否，她等不到回应，只好勉强接下去：“...那真是太好了，高桥小姐一直很喜欢你呢。”不过，在媒体面前澄清绯闻的样子那么果决，女方知道了也会很难过吧...

　　“那你呢？”他没有正面回答。他总是很擅长转移话题，既明显又让人无暇拆穿。

　　“我？...有一位发展对象，我想再观察一阵，如果合适的话...我想就这么定了。”她转身拖鞋踩上台阶，她非常不擅长说谎，当着面说肯定要露馅。但是不管是抱有不想在口头上占下风的心情还是其他什么，她还是逞强了。

　　他在她背后问：“你在说谎吗？”尾音高扬，语气就像一个小辈自然而来的好奇心。

　　她当没有听到，径直往前走：“你想吃点什么，冰箱里有番茄和蛋挞。”

　　“吃番茄，我自己去拿。”

　　“你姐姐说，媒体最近几乎寸步不离呢，训练还顺利吗？”

　　“怎么会不顺利呢，就是总拉着我说话，好累。”

　　“是嘛。又是在电车停运之后呢，还是睡我的床，我去睡悦子的。”

　　“知道了。”

　　“你今天，其实是在我家门口等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我本来也练习很晚啊。”

　　“那不就是两个小时？冰场早就关门了。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

　　“是啊，”他把外套脱掉挂在沙发背上：“我来向你告白。”

　　那是最美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