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英雄的委托》柚子自行车

2、第 2 章

　　“我们要忍受这样的苦难到什么时候？”他的妹妹哭泣着，绿眼睛里的泪水流过残缺的脸颊，消失在模糊的血肉里。
　　“一切都会变好的。”他说。他只能这样说。他还能说什么？告诉自己将死的妹妹未来的绝望吗？他所能做的只有不断重复这一句苍白的咒语。
　　“如果……如果英雄在的话，我们还会变成这样吗？”他的妹妹问，“他会救我们吗？”
　　他忍不住凝视自己的妹妹，少女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却仍旧闪着充满希望的光。
　　“当然。”他扯起嘴角，用生硬的微笑回答，“如果他听说了我们遇到的事情，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来救我们。”
　　他的妹妹便笑了起来，他可爱的、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英雄、正义与爱的妹妹就这样微笑着，在他的怀抱里微笑着，被死神夺走了初次的吻。
　　他低下头，紧闭着嘴，让泪水在心里咆哮。

　　“世界将要终结了！”疯狂的占卜师在广场里大叫。没有人理会他，每个人都只顾着将一切都挂在身上，好使自己更有价值一些。
　　这一类人都只会说些正确的废话，他想。他没有带太多的行李——他将一切的财物都送给了友人，只留下一把剑和可以支撑几天的食物和水。
　　在所有人都在狂乱地寻找自己的生路的广场里，只有他和占卜师清闲地站在那里。
　　这座人类最后的城池里，使人恐慌的留言正在疯传着。“怪物马上就要攻陷这里！”每个听见传言的人都狂热地大叫，对这话语所代表的真实深信不疑。
　　——怪物当然要攻陷这里，因为这里已经是最后也是最大的目标。令他们恐惧的是遥远的未来似乎变成了不远的明天。
　　出城的通道早已拥堵不堪，但哭号哀求着让他们早一天离开的人能挤满所有空地，接下来要逃到哪里？他们似乎并没有想过。
　　“或许他们觉得只要逃就能活下来吧。”他的后辈如果还在这里，一定会耸着肩这样说。他握紧了剑柄——这把剑是他的后辈所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
　　而后辈本人，早已被吃得干干净净、连一根骨头也不剩。
　　他闭上双眼。
　　“哥哥，你一定要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呀！”记忆里的少女微红着脸向他撒娇。他假装毫不在意地随口答应，又在后辈面前突兀地提到了自己的妹妹。
　　总爱说些刻薄话的伶俐后辈就这样突然变成一个红脸的结巴，“您、您您您的妹妹的尊名，我我我我久仰很、很久了！”
　　“哦？那你可要做好准备， ”他记得那时的他大力拍着后辈的肩膀，那样说，“我妹妹可不是一个毛头小子配得上的！”
　　“我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骑士全、全心全意地保护她！”后辈被他拍得差点跪下来，却还在发着乱七八糟的誓言。他一边欺负着后辈，一边在心里微笑着。
　　“你干得很不错，”他低声说，“她很满意，所以立刻去找你了。”
　　“着火了！着火了！”有人狂喜地尖叫，高耸的城墙下燃起了浓烟，拥挤着的人们仿佛看见了希望，拼了命地向外挤去。
　　没有士兵拦阻他们。
　　“你不逃吗，年轻人？”占卜师在他身后发问，污浊的浑黄眼珠在同样土黄的污秽须发中看着他。
　　“我们又能逃到哪里？”他反问，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
　　“你真勇敢，”占卜师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听起来更像与怪物是同类，“年轻人，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这事只有勇敢的你才能做到。”
　　“你在开玩笑吗？”他嘲笑，“夸赞一个已经绝望的人勇敢？连生的希望都放弃的人不过是个懦夫。”
　　“这也证明你并不畏惧死亡，”占卜师信誓旦旦，“只有不畏惧死亡的人才能见到他。”
　　他停下了质疑——作为一个等死的人，应当拥有足够的耐心和包容，尤其对方也同样在等死，“所以你要见谁？”
　　“不，不是我要见谁，是你要见他，”占卜师说，“年轻人，你不畏惧死亡，但你也并不期待死亡。我能看见你心里的复仇之火在熊熊燃烧——你必定深爱着这个世界，因此你才会有这样深重的仇恨，深得宁愿奉献自己的生命。”
　　“去见他吧，”占卜师重复，“去见他，去见与你同样深爱着世界的人。他与你一样，勇敢、正直、愿意为世界奉献性命。”
　　“你说得这么多，我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冷冷地说，压抑心里被挑起的骚动。
　　“……”啰嗦的占卜师突然沉默了。
　　“别开玩笑，”他冷笑起来，“难道你要我去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这么说，年轻人你是愿意帮我这个忙的了？”占卜师的眼里闪过狡黠的光。
　　他没有否认，“反正都是等死，再帮你点忙也无所谓。”
　　占卜师向他深深地行了一礼，“感谢你能帮我，年轻人。如果再年轻一些，我是想自己去寻找他的——毕竟每个年轻人都曾经梦想成为他。”
　　“我怎么不记得有过这么个大众情人？”他咕哝。
　　“在北方的森林，”占卜师降下了音调，“在树木最浓密、浓密到太阳都照不进去的森林深处，那个人——那个已经被忘记了姓名的英雄正在那里等待着你，等待你告诉他，他即将又一次拯救人类，又一次拯救世界。”
　　“你是真的老糊涂了吧，”他忍不住说，“你是想叫我去找那个英雄？光是他如何死去的传说都已经流传几百年了，而你竟然叫我去找他？”
　　“我的战友曾见过他。”占卜师说，“在太阳还没落下的时候，他在森林的阴影里见到他跨过荆棘向林木的更深处走去，那身手同传说中一样矫健。”
　　“你确定不是幻觉？”
　　“当然不是，我的战友从前对英雄的传说毫无兴趣。”占卜师摇头，“年轻人啊，就算是幻觉也好，我恳求你能够帮我完成这一个愿望。”
　　他咏唱一般、号哭一般恳求，“求你能够找到他，找到那个英勇的、正直的、强大的人。我是多么的惭愧啊！事到如今，我们却还要请求他，请求因我们的背叛而死去的人能帮助我们！可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开人的死局，能够拯救我们！年轻人，我恳求你！求你带着他回到人类的世界，带着我们的希望回来将一切拯救！”
　　他现在才明白，这是一个老人在绝望的最后的那一点虚幻的梦想。
　　“我答应你，”他说，“我会带他回来，向怪物复仇，拯救一切。”
　　占卜师露出了一个微笑。

　　在人类最后的城池破灭的那一天，他踏上了虚无缥缈的旅途。只有找到了他所寻找的那个人，他才能够归来。
　　与英雄的幽灵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