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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致郁】迎魂 ...


  •   王城偏北,虽然已是春日,巷尾梨花早已次第而开。布雪的天官却似是惧怕宫墙中那垂危的帝王,前夜皇帝连夜下令砍去王城中的梨花,宫中原本岑寂如坟,四处陡然响起伐木声。继而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半晴的夜空中现出了雪云的翳影。

      江山蒙雪,玉碾乾坤。梨花纷纷冻伤,宫人们想到皇帝素来病弱,近来已近神志昏沉,左右也熬不过这几日,便也乐得清闲,丢下家伙各自歇息,是以漫长宫道上空无一人。

      雪下到一更时分,宫墙下的一簇梨花残枝顶端残留二三花萼,花竟独自开了。轻薄如云的淡白花瓣托着半盏六瓣雪,乍看可怜可爱,几乎吹弹得碎。

      新来的小使者生前还是个少女,不禁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春夜的新雪。手指伸了过去,本该合拢在花端,却蓦地穿了过去。半透明的手停在半空,她这才讪讪收回了手,对一旁的迎魂使道:“迎魂使大人,对不住,我……又忘了我如今已是条魂。”

      花枝影子斜在迎魂使苍白透明的脸颊上,又透了过去,转而拂上靴底的青砖缝。他是个挺拔俊秀的青年人——生前如此,死后亦然。他生前杀孽太重,死后不得超生,是以二十年如一日地裹在这身迎魂使的兜帽下,至今也不见丝毫落拓阴郁,只是添了九十九分的冷淡,闻言轻轻一点下颌,向前走去。

      在廊下走了几步,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如人轻步踩雪一般。鬼使神差地,他猛地停下了脚步,早已僵死冰凉的瘦长背脊俨然如同死而复生,自脊髓深处生出寸寸酥麻犹豫。

      小使者下意识回头,轻舒口气,“梨花落了。”

      他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那盛雪的梨花伫晃半日,一阵风过,顷刻被雪压倒,窄小的花萼拖不住沉沉撒盐,“扑”的一声,花和雪同落在青砖地上,遽然摔了个粉碎。

      白头宫女打着盹经过,看了一眼,终究懒怠理会,拢袖走了回去。小使者往后一避,躲开生人的气息,叹了一声,“迎魂使大人,算来今夜就是您的最后一桩差事了罢。真是……可喜可贺。”

      今夜迎魂,所迎乃天子。

      天子自去阎罗面前陈情,而之于迎魂的使者而言,明日日光一出,杀孽一解,便是新的轮回。

      殿门前满是低声交谈的权臣和宦官。迎魂使交代了小使者在殿外等,便缓步穿过人潮,又听小使者扬声叫道:“迎魂使大人!”

      他闻言回头。越过嘈嘈杂杂的人声,只见她用口型说:“您要当心。别……别让人触碰实身,办差办砸了不说,这二十年可就要灰飞……”

      他觉得面颊上有什么陌生的东西,抬手一摸,方知自己竟然在笑。僵硬的骨肉皮囊被牵动,几乎发出风声。

      他如今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笑是为了什么了。

      多半也是为了那人,或者为了梨花。

      庭院深深,他一层层穿过。虽然闻不到,但心知最里层的偏殿应该熏着龙涎香,因为那人继位之后只用那一种香。这份记忆熟稔得仿佛与生俱来,但他并不愿想起。

      穿过门廊,星光遍地,穿过殿门,却是一室寂静。重重帷幔掩着烛火隐隐,皇帝散着衣袍,正俯身执帚扫开满殿残花。梨花瓣儿擦着门缝掠进来,不绝如缕,湿润服帖地印在地上,被他一帚帚扫乱成泥。
      他专注得近乎癫狂。太医跪了一地,宫人垂眉敛目侍立,皇子们有的拭泪不言,有的苦苦劝阻。迎魂使看了一会,终究走上前去,蹲身拿指尖掠过满地花瓣,缓缓道:“星城没有梨花。”

      那只瘦长苍白的手近乎透明,还看得出生前情状——年轻紧绷的,白皙微凉的,隐隐透出青蓝的血管,翻过掌心,应是一层薄茧。这手的主人拿了一生刀剑,手的主人是史书传奇里彪炳史册的将军,平定边患凯旋而归时遭星城歹徒行刺,其时不过二十八岁,唇角上弯时格外像猫,目光锐亮飞扬。

      皇帝怔了许久,猛地别过脸去,似要昏暗灯火挡住鬓边隐约的几缕银丝。分明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却竟露出了垂暮失智般的慌乱无措,嘶声喊道:“都出去!”

      太医劝道:“陛下!今夜还是休养为宜——”未等他话音落地,皇帝劈手丢过装针的箧奁,“若不是你们这帮老骨头,朕的年寿恐怕还未见得当真短至如此!”

      太医慌忙磕头,皇帝又一脚将那箧奁踹开,宫人们也慌忙跪下,不知道是哪里开罪了阴恻无常的帝王。太子大着胆子开口:“父皇!不论旁人如何,儿臣是定要陪着——”

      “陪着什么?”皇帝突然展颜笑道:“如今又不像先帝那时三子夺位,太子急什么?”

      史官笔下从来没有什么“三子夺位”,只有先太子和四皇子鹬蚌相争,皇帝年纪最小,又是不得宠的侧妃所生,本不是即位人选,只是渔翁得利的黄雀。殿中人听了口风,虽然知道他已失智,均自出了一身冷汗,宫人连忙将太子的嘴一捂,强行扯了出去。

      殿内光色宛转,皇帝立在原处,薄唇翕动,似在思索那年轻人的名字,半晌,方才张口道:“衔云?”

      迎魂使静静看着那段背影,“臣在。”

      满地梨花瓣,被微风掀起,一如多年前。学宫庭院里满庭梨花,那小名“衔云”的世家贵子为了逗郁郁寡欢的九皇子开心,叫家人端来细致的点心,结果九皇子没动几口,他自己反倒吃得肚皮滚圆。再过一会,又拿一瓣梨花放在他眉心,端详半日,正色胡说道:“殿下哥哥,我猜甄宓潘安之貌也不过如是。”

      过一会,又拢了满堆梨花,笨手笨脚地堆山铺海,告诉他:“殿下哥哥,南有龙江,东有锋山,宁州在北,平湖浩然,其次汶水……江山如此,在你我足下,不知可能博兄长一笑?”

      可终究是长大了。帝王手中名剑有万千,最好的就是这一把。将军死于异国,朝野万人悲歌,连王座上的皇帝都落泪痛哭,以至于罢朝七日。

      皇帝并未转身,“这样巧。竟是你来带朕走么?”

      “是。”

      门外有风。他抬脚踩住了花堆,“可朕还活着。……唔,那群老不死说是回光返照。”

      苍白的青年映着烛光一笑,“二十九年不见,陛下不看臣一眼么?”

      他也任凭笑意牵动唇角,转回身去指了指面容,“朕老了,恐怕不是衔云记得的甄宓潘安之貌。”说着便在桌边坐下,移过灯来,斟酒两盏,自顾自饮下一杯。衔云也在一旁坐了,半透明的手指在杯盏边沿徒劳地逡巡一晌,终究放弃了。

      皇帝突然问:“死时饿不饿?疼不疼?”

      他拄着下颌想了几息工夫,“在北境驻守的人,疼倒惯了……只是饿得很。那时陛下要臣退兵,臣却一鼓作气打到了域外星城,及至大军凯旋,却不敢带兵回国了。臣家里还有老人长辈,不敢牵连,为了跟陛下讨个情面,臣那时还在闹绝食……早知要死,便多吃些好的,自己把脖子一抹,省得这二十年如此难过。”

      皇帝道:“做了阴差,倒也长了本事,没大没小。”

      他笑笑没搭腔。皇帝自斟自饮,一巡过后,又道:“错了。是早知如此,便不派你去北境。朕听闻那地界冷得很……”

      他半透明的手臂裹在漆黑罩袍之下,此时连着罩袍一起平稳端坐。皇帝瞥了他一眼,酒意上头,恍然如梦呓,继续说道:“那时朕在你身边安了探子,月月都有消息报回来,却尽是些牛溲马勃之事,将军伤了腿,将军摔了腰,将军风寒险些不好……谁要知道那些。只要你说一句想回来,朕立刻便下旨……”

      门外灯影幢幢,东风丝丝渗进来。他垂着头,虚无的目光附在皇帝的手上,这只手从来只拿刀笔,却也老得如此快,大约机关算尽。皇帝的话音响在耳畔,“甚或那年你稍微乖觉一分,不曾抗旨出兵,朕都不会……”

      半晌,他摇摇头,轻声道:“不管臣如何做,终局都是一样。”

      他在何处都是一步棋。他身死之后不过数月,偌大家业百年簪缨究竟是树倒猢狲散,皇帝要的大权在握终于尘埃落定。他螳臂当车般在北境表了九年忠心,也不过只换来了九年的苟且安定。

      所以他想说什么“不会”?

      皇帝醺然拄着手背,侧脸看他出神。皇帝生得五官凌厉,实则并不显老,仍看得出当年隽秀风流,岁月淌过皮囊,皆非风霜,而是威严震慑。如此一侧脸,却是三分轻松似的,“嗯?怎么说。”

      “臣不敢退兵。陛下既不曾给臣留过退路,臣要往何处退呢?往东便是与宁王勾结,往西便是与宦官有染……左右是陛下不信臣,臣是进是退,都是一条死路。不如一气打完便罢了,属下们就算被罢黜出京,也好解甲归田,别再给达官显贵送命……”

      “朕听衔云口风,像是很艳羡似的。”

      “臣是武将。不能死在血肉疆场上,却死在权术暗算里……换做是陛下,也会艳羡。”

      默然半晌,皇帝又饮尽一盏,“朕借刀杀人无数,明知冤魂恐怕多过逆贼,但也还是杀了……杀人没什么滋味。朕倒也想过那些人作何感想,可从没这样的机会。衔云,你可怪朕?”

      苍白冷淡的年轻人在桌边怔忡许久,方才黯然摇了摇头。“若是九皇子殿下,臣是怪的。”

      皇帝笑道:“朕虽然糊涂,却也不曾忘过,衔云那小子可是偷偷给朕塞过纸条,说什么‘万里千年寄此生’……朕不就是九皇子么?”

      他信手去拂年轻人惯常落在眉端的碎发,手指落进虚空,却径直穿了过去,尴尬留在半空。迎魂使避开生人灼烫的温度,摇摇头,“陛下不是他。”

      那孩子渐渐长大,圣贤书读得太多,总是一股泼天的单纯。四皇子夺位被禁足,他拿了假诏书给衔云,衔云信以为真,兴冲冲去把四皇子放了出来。四皇子被太子诛杀那日,他亲手在城墙上抹了太子的脖子,那孩子满脸难以置信,足足过了数月,才想清楚夺位的究竟是谁。

      那梨花堆砌成的万里山河,他见的是缠绵于心,身边的皇子见的却是江山在握。那场笨拙的动情,原来只有他一人在场。

      他又恍然晃了晃头,“陛下没有看过臣献的江山。陛下不知道锋山其实有春雷阵阵,星城夏暮雨雪……陛下不知道,便没人记得了。”

      大约酒气上头,抑或回光返照到了强弩之末,皇帝蓦地狠咳一声,直起身来,“朕不记得?”一脚踹翻了屋角的一只竹笼,满笼梨花登时泼涌出来,随着他足尖动作聚作一堆,他犹嫌碍事,踹开竹笼和竹帚,徒手拢起花瓣。

      柔嫩的白梨花纷纷扬扬复又落地,生了皱纹的手指将花瓣拢作小堆,口中促声道:“朕不记得?这是龙江……锋山在东,宁州在北……平湖大过汶水……江山如此……江山如此!”

      他蘸着梨花为墨挥洒江山,半晌呼出一口气,“朕听闻你还是死了,又听闻星城闹鬼……呵,倒还当真吓唬自己演过两出还魂,请了方士来讲书,说是做将军的杀孽太重,投胎恐怕不易,朕便在宫中遍栽梨花,总想你有一日许要回来……你就特特回来带朕去那见不得人的所在么?朕不是他?朕不是他,有谁是他,你是为谁打天下?”

      罩袍下的手臂蓦地颤抖起来,随即难以自抑地抬起挡住面目。皇帝冷声道:“你倒有脸自伤自怜。朕倒问你,难道你就是无缝顽石,一步行差踏错都无?朕记得清清楚楚,探子在星城时十一次回报‘将军燃信帐中’。谁的信那般见不得人,你不按规上报,做什么要烧?”

      他竟径直蹲了下去,任由摇曳灯影洒了一身,只是一言不发,几乎是瑟缩的。皇帝看了半日,终究有气,继续道:“战功赫赫不错,可将军难道当真不曾勾结叛党?朕心里清楚得很,砍你九族都不算亏,遑论只是男丁没入军籍!如今倒好,死人张口说了话,张口便是朕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朕的探子难道看错了不成?”

      “我想念您,”他突然辩解道:“他未曾看错,那十一封信是……是臣想念陛下。”

      窗外的丁香枝条轻轻抽打在窗棂边沿,皇帝蓦地愣住了。那几近透明的年轻人仍蹲在地上,梨花瓣随风从他身体里穿过,他兀自按了按干涩的眼角,出神地望着某处虚空,“臣自知是错,可还是打出去了……这辈子不曾打过那般胜仗,臣太快活了。想说与陛下听……可那是错,臣知道的。”

      皇帝大约真是老了,似乎忘了方才就尴尬过一回,竟又伸手过去,似要拭去年轻人面上不存在的泪痕。

      手指没入那片微凉的空气,那鬼魂没有再躲开,只被生人气息熨得一颤,暌违数十年的温暖卷土重来,直将人抛上浪尖风头,连长眉都是一抖。皇帝低沉的声线缠过耳畔,“衔云怕冷……他们办差得力,可也有一样欺君,惧怕将军骁勇,剑上淬了寒毒。朕总记挂着。”

      他听到自己喃喃着,“冷得很……日日夜夜都难熬极了。”月影顺着地砖移过一格,他怔怔看着,听到那人问他:“是何处?”

      实身幻出,如愿以偿。近乎滚烫的大手覆上心口的血洞,他向后缩了数寸,又生怕皇帝移开手去,强自停住。皇帝的鼻息拂在他颈间,似是轻轻一笑,“将军这样害羞么?在边地九年,难道都不曾有过——”

      未等皇帝说完,他蓦地倾身向前。皇帝的耳垂柔软微凉,他的嘴唇在其上一触即分。似乎只有一瞬,此生热望足以枯竭于这一瞬之中。

      天光辉煌如琥珀杯流,密布一夜的彤雪不知何时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万里朝霞。

      天子寝殿中一片忙乱,宫人伺候皇帝着龙袍龙靴,太医把过了脉,满腔狐疑,推开纸张重开方子,太子跪在地下,把改过的奏章重诵了一遍。皇帝的目光飘在殿门之外,远远只能看见殿宇嵯峨,宫墙高耸。

      天子的仪仗出了殿门。皇帝惯常不乘銮舆,负手走过漫长的赭色红泥墙根。春风柔暖缠绵,宦官和太子小声商议着昨夜异状,冷不防皇帝猛地停住了脚。

      水痕白石砌成的四方中还剩半株梨花,一截细枝躺在泥中,花已败了,雪盏未残。

      白头宫女跌跌撞撞走来,信手拿起扫帚,转而换成了铁锹,“这就扫!……不,这就砍去……”

      头发花白的宦官想起了今晨殿中那一地枯花,猛地从记忆中抓出一人的音容形貌,心里一沉,心知皇帝如今恐怕极悔昨夜下诏砍树,慌忙尖声道:“莫砍!退下去!”

      “无妨,”皇帝移开目光,“砍罢。”

      礼官鸣鞭,大殿上百官顿首,两廊下檐阿峻峭。天子庄严端坐,冷峻面容之上犹带病气,却仍是悍然如鬼神的勃勃生意。

      百官齐声贺道:“江山一统,万寿无疆——”

      春风掀上琉璃屋檐,霰雪于晴空之中细碎跌落,仿佛又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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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致郁】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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