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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致郁】师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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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之上青山观。

      青山观里有个小少年,姓不详,名青山,社会身份是老道长——和老道长的师弟捡来的娃。

      老道长到青山观没多久就仙逝了,只剩师叔抚养青山。

      师叔虽然不会养孩子,三天两头害得青山上吐下泻,但连下山采买咸菜疙瘩都要拿一只筐,把小青山塞在里头,可见心眼是好的,只是脑子瘸。

      青山窝在竹筐里数钱,一串铜板数完,早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山上,掀开筐盖子跑进观里去欺负野猫。

      山上的婆婆给观里的神仙们送来了糕点,师叔正在跟婆婆寒暄道谢。

      师叔生得白白瘦瘦,穿的么也是长袖翩然,书里说的芝兰玉树大致就是师叔这样——如果不是他袖子里藏着半根麻糖半根糖葫芦和半块黑米松糕的话,连青山都要信了。

      总之师叔伶牙俐齿穷有理,在老人面前又会卖乖,是很讨人喜欢的。婆婆笑眯眯地走了,师叔在原地吃完松糕麻糖糖葫芦,拔腿就来找青山。

      青山一只手揪着猫耳朵,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痘疹娘娘座下供的牛乳糕,另一只小白手拉着师叔的大白手不放。

      师叔往出拽一拽爪子,他就往上拉一截膀子,师叔再拽,他再往上,直到整个人挂在师叔身上。

      师叔无奈,硬着头皮很恶心地说:“青山山啊。这奶糕糕呢,是婆婆给神仙姐姐的,神仙姐姐法力高强,你不要跟神仙姐姐抢奶糕糕,不然姐姐不肯保佑你不发疹疹。而且你是小宝宝,吃奶糕糕会发疹疹,到时候你发了疹疹,就会发现师叔叔没有钱钱,就找不到大夫,你就要惨惨。”

      院子里的桂花开始落了,牛乳糕上头落了一片金桂花瓣,金白交映,显得牛乳糕又白,又嫩,又柔,又甜香逼人。

      青山看得吞了一口口水,晃了晃师叔凉丝丝的手,奶里奶气地说:“师叔叔,就一口。”

      一阵风吹,供桌一晃,牛乳糕也一晃,愈发显得又软,又弹,又韧,又入口即化。

      师叔也吞了一口口水,又咳嗽一声,“青山山,那就一口。”

      青山拿起一块牛乳糕,师叔又叮嘱:“就一口哦,不能再多了。”

      青山把牛乳糕放到师叔淡红的嘴唇边,说:“师叔一口,青山一口。”

      师叔愣了一下,像是十分感动,果然咬了一小口。

      青山这才也跟着啃了一口,立即打了个饱嗝,又掰下来一小块给猫,猫闻了闻,傲慢地翘起秃尾巴走了。

      青山把半块牛乳糕放了回去,师叔松了口气,说:“好啦好啦!走吧走吧!”

      月上中天,青山在被窝里滚来滚去,越想越好奇。

      师叔的嘴巴已经很小了,一口只能吃一点点牛乳糕,痘疹娘娘的嘴巴比师叔还小,怎么吃东西?

      痘疹娘娘有牙吗?也会像他一样咬师叔吗?

      痘疹娘娘也会像师叔一样吃饱喝足就仰在桂花树底下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唱小调打饱嗝吗?

      他想问师叔,但师叔今晚下山采药了。为了养青山观糊青山口,师叔经常半夜采药,青山每逢此刻都分外弱小可怜又无助,昨夜星辰昨夜风,青山流泪心空空。

      青山翻下床榻,搬起花盆挡脸,滚到痘疹娘娘殿外,和花盆一起不动了,感到汗毛倒竖。

      有贼。

      贼在偷吃牛乳糕。

      大概因为青山是男孩子,并且是个胸怀大志的男孩子,而师叔么,现在看起来丹霞志是没有的,鸡腿鸭舌是永远要吃的。那也没有办法,青山将来成为绝世大英雄,也只好带拖油瓶小师叔飞升上仙。这个任务十分艰巨,所以绝世大英雄小青山对零嘴不大感兴趣,白天时只是好奇,他觉得牛乳糕其实也就那样吧。

      那贼想偷就偷呗。

      但是师叔只舍得吃了一小口。

      很小的一口,在饱满淡红的嘴唇间一抿就不见了。一抿,就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师叔黑亮的眼睛向下看了一眼,舍不得再吃,但是依依不舍。

      青山一想到这里,瞬间气坏了,搬着花盆就冲进去,大喊:“大胆狗贼!吃我一盆!”

      狗贼惊慌失措地端起点心盘子跑,青山怒发冲冠地抱着花盆追。青山胸怀大志,奈何小儿腿短,啪叽就摔在了地上,小脸朝下,四脚朝天。

      青山心想,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狗贼要跑掉了!

      没想到狗贼丢下盘子跑了回来,把他拉起来拍土,“摔着没有?快说哪儿疼?不哭不哭!”

      青山默默坐起来。

      青山发现狗贼就是师叔,青山发现师叔不是舍不得吃牛乳糕,师叔是舍不得给青山吃牛乳糕,全都留着他自己晚上吃!

      青山心里拔凉拔凉的,疼死了,还有些小情绪,但山下的伶人有句曲子唱得好,“有些情绪是该说给懂的人听”,青山心想那我他喵的还说个【——】?

      青山盘腿坐着憋气,心想,忍住!不能输!忍住!不能哭!

      ……青山也就是想想,他牙还没长全。

      青山只忍了一下下,就嚎啕大哭着飞奔过去往地上一坐,抓起牛乳糕往嘴里塞。师叔魂飞魄散,眼看他已经塞了一盘,心想完了完了完了。

      果然青山第二天就发了疹子,并上吐下泻,并高烧不退,并小脸煞白。青山双目无神地躺在榻上,作生命垂危状,虚弱道:“师叔,怎么不写了。”

      师叔被他连哭带闹欺负得蓬头垢面,蹲在床边的小板凳边,扇着小药炉,一边写悔过书。青山要求他写光一锭墨,师叔写了八分之一锭,已经睡了八觉了,被青山一叫,连忙擦掉鼻涕泡,正襟危坐,愁眉紧锁地继续写。

      青山看着师叔那一□□爬字,叹气道:“师父父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你这样欺负青山山,连床都要给你烧光光。”

      师叔薅了把头发,提醒道:“咱俩睡一张床啊青山,你是不是烧傻了。”

      青山横他一眼,他闭嘴反思。青山又说:“你到底几岁?我叫婆婆婆婆,你也叫婆婆婆婆,为老不尊。”

      青山年纪虽小,每句话却都掷地有声,大概气盛言宜,让人不得不从。师叔从腰带里翻出杏干偷吃,沉痛地点头:“师侄说得是。你以后叫婆婆太婆婆,记住了啊。”

      青山蘸墨点了点师叔的酒窝,又问:“你到底几岁啊?”

      师叔讶然抬起头来,细长的睫毛覆住黑亮快活的眼珠,通身上下都是少年气。

      师叔连十六都不到,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2

      按说师叔的条件是很好的,虽然不是什么身高八尺仙气飘飘愁眉紧锁的纯阳大汉,但也是一枚唇红齿白宽肩长腿倒三角的美少年——现在是美青年——还在面朝大菜场、春暖花又开的青山上有车(驴车)有房(恭房),应该是很受女性朋友追捧的。

      但是没有,因为师叔是个颜控。

      由于近来一部话本子很火,他们这一块的风气有些针对牛鼻子,啊不是,针对道士。大家心中有个不成文的龟腚,那就是你颜控就颜控,但你颜控你别来当牛鼻子,啊不是,别来当道士呀。

      不信你看那个尹志平!

      信了吧?颜控道士多危(二声)险呐!(众人拍大腿)

      可惜师叔的症状产生得比较晚,等到发现的时候,青山都快二十了,病情耽搁得太久,师叔基本已经没救了,经常在买烧饼、买果子、买白糖糕的时候突然出神,盯着对面的姑娘或者是小伙子看,在这群叫卖少年中名声极佳,人人喊打。

      劝阻什么的,没有用的。悔改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要他承认错误又不会做,也就甩甩小袍子装作无事发生过这样子维持生活。

      师叔被青山拉开,还一步三回头。

      青山脑门子上爆青筋,“你看他们干嘛!”

      师叔嘿嘿一笑,“那小伙子长得!多好看呐!”

      青山气死了,“你那眼神!多奸佞啊!”

      师叔甩甩小袍子,“不应当,不应当。我就看看,又不摸摸,又不闻闻。”

      除了以前偷吃东西之外,师叔完全是个老实孩子,不会做什么不忠不义违法乱纪之事,纯粹是觉得人家好看。

      青山气坏了。卖花的小男孩扯他的袖子,他一横眼把小男孩吓哭,脸上凶神恶煞地写着走开!你这该死的漂亮脸蛋!

      师叔的症状一上山就减轻了,吹着口哨在厨房筛米粉蒸松糕。

      青山郁闷地在外面划圈圈,师叔端过来蒸好的松糕,又端过来两只罐子,一只是桂花糖,一只是辣椒酱。师叔蘸糖吃,青山蘸辣椒吃,也吃得凶神恶煞。

      青山魂不守舍,又问师叔:“你看他们做什么?我觉得你的目的并不单纯。”

      师叔又甩甩小袍子,讪讪道:“哦,你也觉出来了?其实还是蛮单纯的,我就想看看是不是好看的人长得都差不多。差不多就好了。”

      过一会又叹口气,“可惜差得挺多。大家都很有特色嘛。”

      青山对自己的长相心里没点数,但很好奇师叔为什么对别人的长相如此之有数。昨天他还跟师叔谈过这个问题。师叔大口大口吸溜着油泼面,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疑惑道:“啊?人家就是好看啊!好看的人各有各的好看,要是千篇一律就好了,可惜了。啊?青山?青山长得很普通啊!”

      这么一想,青山更郁闷了。第二次跟师叔下山的时候,他在集市上的八宝酱菜缸边一蹲。

      酱菜铺子家的女儿听完了少年青山之烦恼,也很同情。毕竟少年青山才是实打实的好看,尖下巴,薄嘴唇,大高个子长手长脚,少年臂膀坚实有力,漆黑长发在发顶心束了个高高的大马尾,用一根鲜亮红绫缚着,风一吹,红绫飘然赫赫拂动,赤云虹霓缠在犀利眉眼中。

      酱菜铺子大姑娘觉得这要是把青山的大膀子砍掉一半,这要是把青山的红绫换成白绫,这要是给他一个臭牛鼻子尹志平,这个青山恐怕就要贞洁不保,让话本子界鸡犬不宁。

      她咳了一声,“青山啊。你只知道你师叔不觉得你好看,你知不知道你师叔为啥不觉得你好看?”

      青山受到的情感教育比较简单粗暴,打小除了抢师叔的糕点就是打师叔的脑袋,被师叔骂钢铁直男,当然不知道,“为啥?他瞎呗。”

      大姑娘说:“……你师叔给你洗过尿布没有?你师叔给你擦过口水没有?你师叔给你喂过奶糕没有?你师叔把你当成过大人没有?”

      青山脸白了。

      原来如此。

      青山镇的习俗是,及冠少年可以在折枝节上大展拳脚,争抢去折春天的第一簇早樱花。第一个折下樱花枝的少年,便能跟心上人提一个愿望——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折枝过后,就算是成年男子了,从此家人就得知道,眼前的人再也不是小孩子。

      大姑娘想着青山没有兵器,去拿了自家的烧火棍出来,“咦”的一声。

      青山已经没影了。

      师叔在集市上买东西。

      师叔的轻功不错,采来的草药都是别的采药人够不着的绝壁宝草,所以哪怕师叔如今不太采药了,也是一度很有钱。集市上的小贩们都知道这是块大肥肉,所有人都招徕他,“道长好!为道长服务!”

      道长作首长状,摆摆手,“大家辛苦了!”

      大家轰的一声开始往他的筐子里塞东西。现在师叔的筐子里不用装孩子了,空间很大,塞满了各色辣椒酱和各色糖罐子。师叔背得有些费力,走到闹市中心,忍不住放下筐子走进茶馆,在靠窗的座位上叫了杯茶,后颈酸软,他捶了捶。

      茶馆的墙上挂着当今圣上的画像。当今圣上是个阉人,那画像却假得很,画得他十分伟光正,师叔微笑一下,低头喝茶。两个姑娘打闹着经过,簪花摇晃,把那画像带歪一截,露出后面的先帝画像。

      先帝是长眉长眼,一副好样貌。

      师叔稍一出神,茶馆窗外边一个大小伙子停下,冲他打开食盒,“小道长,桂花糕要啵?一文钱一块!”

      师叔兴高采烈地掏出铜板,转过头去。大小伙子一愣,认出了这个完犊子的颜控道士,皱眉嫌弃道:“噫!”

      师叔脸上一红,连忙说:“你不卖给我,那我就不要了。你快走吧快走吧!”

      大小伙子退后一步,指着他,冲身后卖杏花糖的大姑娘说:“噫!”

      大姑娘一见师叔,也是“噫”的一声,“尹志平!”

      师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是……”

      卖豆沙粽子红枣粽子灰水粽子的小伙子也停下,“噫!恁还逍遥法外呢!苍天嘞,还有没有王法了!”

      师叔:“……你们听我解释!”

      各路好看青年在茶馆窗外攒了一串,“噫”声不绝,纷纷声讨师叔这个盯着自己不挪眼的死变.态,纷纷掏出话本子找常用台词大全,照本宣科说:“我不听我不听!”

      就在这时,一阵达达马蹄声由远及近,少年清亮鲜活的声音穿过人群,叫道:“师叔!”

      马蹄踏得极快,人群自动分开,晴空之上红绫拂过,一支粉白星点的樱花小河旋转气流,径直递到师叔尖尖的鼻端。

      师叔脱口道:“青山?你哪来——”

      青山说:“别问。师叔,今天是我的好日子。”

      师叔还要再问,青山比了个“嘘”的手势,摊开手掌,骨节修长,隐含凌厉,待要采撷相思的小老虎。

      少年的长眉深目拥在日光下,三分笑意,八分掩饰,还有九十九分的泼天快活。

      缓缓地,师叔将右手放在青山掌心。

      青山五指一扣,师叔便轻轻一蹬凳腿,白袍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花瓣般的圆弧,轻巧落在青山背后的马背上。青山一夹马腹,黑马仰颈长嘶,飞速向前跑去。

      师叔听得清沿途人的指指点点,“那就是今春的第一支樱花呢。”

      “他好厉害。是谁家的孩子?”

      “一个小道士……可修道之人难道不该清心寡欲?他有什么愿望?”

      “他长得哪里是清心寡欲的样子了。”

      师叔微微一笑,也问道:“青山及冠了,师叔给你打了把剑,回去拿给你。青山有什么愿望?”

      片刻,又笑道:“也是,有愿望也不是跟师叔说。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越出人群,跑过集市,穿出小镇,青山终于大喊了一声:“师叔!”

      风声呼啸,马上二人沉默半晌,师叔突然说:“那个,青山啊……”

      青山原本觉得自己的心思藏得够好,却突然心里打鼓,生怕师叔听出来了“师叔”就是他的愿望,正不知道怎么接话,师叔试探着又说:“咱能回去一趟吗?”

      青山脱口说:“我不是那个意……啊?”

      师叔捂脸道:“光顾着潇洒,筐子忘拿了。”

      3

      先帝是个好先帝,当今圣上却不是个好圣上,王权高位乃是二十年前他踏着长安烈血取得的,行事又暴虐残忍,自然不能服众。

      二十年养精蓄锐,先帝长公主和驸马召集旧部,一举将皇宫重新攥在手中,代为理政,同时放出鹰犬,四处寻找当年被两名暗卫带出宫去的先帝小太子,意图归位正统。

      锦衣卫们堆在青山观门口,齐刷刷下跪行礼,青山和师叔一起愣了一会。

      青山从没想过自己是太子,师叔则想过必定会有这么一天,却不知道会这么快。

      师叔这一阵子常常钻研少年们的面容,其实是在想有没有人能看得出青山和先帝的相似。

      这是午夜,又是月上中天。早春夜风吹过,师叔畏寒,披着一件外袍,微笑着说:“青山想去吗?”

      男儿当有破云之志。

      青山说:“当然要去。”

      师叔向后退了一步,“好。”

      青山看他似乎要走,一皱眉头,“师叔?”

      锦衣卫只见了青山一面,一看面目便知道这一定是真正的太子。见门又关上,半晌没开,便开始敲门。

      师叔面上神情极淡,青山心里打突,惶急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快步牵马,拿起师叔替他打的长剑,从观后山门溜了出去。

      直到人声渐远,青山才勒住马缰,轻声道:“师叔为什么不跟我去长安?”

      师叔笑道:“没人做暗卫会快活。你瞧,师叔连名字都没有。”

      师叔好像真的没有名字。青山抿了抿嘴唇,“师叔做暗卫时很不快活?”

      师叔的神情黯了一黯。青山便想到老道长死时的情状,他那时不懂,现在朦朦胧胧也明白,那是满身旧伤,积重难返。他也无意看过师叔的背脊,刀痕遍布,只是少年时伤痕狰狞,成年后个子抽条,便不大明显了。

      青山问了这一句,便自悔失言,师叔却突然说:“满地都是血。”

      马蹄停住,青山下马昂首,师叔静静看着朝阳之前的浩荡江面,“那年师叔和师兄一起带殿下出长安,长安满地都是血。到了最后一条街,反贼又操纵蛊虫来追,连路边啼哭的小孩都……青山,人间万千离愁哀恨,我再也不想看了。”

      青山只觉心口一抽,师叔却笑着揉了揉眉心,“你也觉得师叔怪没志气的,是不是?年纪也还算轻,却一点心气都没有了,就只想成天睡到太阳抽被子,吃桂花糕白糖糕蒸鱼糕,喝明前茶冻顶茶柚子茶……”

      朝阳有一点升上来,师叔舔了舔略显苍白的嘴唇,说:“师叔就只盼着落日山水好,别的都不要了。长安么,别的年轻人想想便罢了,我想起来只会做噩梦。青山,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一定是那个‘将’,师叔不会看错,但师叔就送你到这里,好不好?”

      青山沉默了一晌,但也只是一晌,很快便扬眉一笑,提鞭向前几步,丢给船家一锭碎银示意他走远,笑道:“落日山水好,漾舟信风归。师叔教我的诗,我全都记得。这什么劳什子皇帝,既然没有师叔,不要也罢,我要师叔。”

      师叔声调略微严厉,“青山。”

      青山不管不顾,解开船绳,“师叔要去哪里都好。我陪师叔,一辈子都陪师叔。”

      师叔垂下眼睫,青山突然觉得心底一空,一个声音冷冷地浸了上来。

      ……他什么都愿意给,但如果师叔不要呢?

      他向前一步,促声道:“那支花!师叔,我的愿望就是你!我的心上人就是——”

      “青山!”

      师叔甚少如此疾言厉色,青山一愣,随即只听师叔说道:“师叔是你的长辈。就算你我年纪相仿,平日嬉笑怒骂皆可逾矩,毕竟也该有长幼之分!平常人就算到了耄耋之年,在父辈面前仍是孩子,青山,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可失了分寸!”

      师叔的神情甚可称为狠厉,青山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师叔一直都知道。

      他的心意,师叔一直都知道。

      但他是太子,他是主人,他是晚辈……所以师叔一直在忍让。

      如果剥掉其余身份,那或许会是厌恶。

      所以锦衣卫来接他时,师叔为什么会笑。

      因为师叔觉得解脱。

      青山狠狠攥着马缰,指甲几乎要没入血肉,又听师叔放缓语调,说:“师叔心中并非没有青山。只是师叔谈不了心上人,谈不了许一生,师叔这辈子只有自己。”

      身边有青山,便永远有人虎视眈眈,永远不得一日安宁。

      青山愿意担师叔的一生,可师叔不愿意担这样的麻烦。

      师叔的声音放缓,似乎要揉一揉青山的发顶,“青山想要什么,尽管去做。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纵横捭阖平定天下,尽管去做。师叔永远保护你,永远给你写信,把这江河湖海美景千万说与你看,好不好?”

      在那只略微冰凉的手落到头顶之前,青山突然转过头,翻身上马,调转马头。

      手中长剑的剑尖“簇”地没入土地,他看也不看一眼,弃之如同敝履。

      青山二十岁这年的春天,他第一次折下了早樱的枝条。花开得快,落得也快,花落之后的这个清晨,青山已经学会了死心。

      临行,他说:“不必。”

      4

      当今圣上年纪虽轻,却是个贤明的君主,一手扶持忠心耿耿的长公主府,一手四两拨千斤地化解朝堂党争,懂行的都在暗地里咂舌一句,说最难得是懂得人心。

      所以也难怪民间不少旧臣都重出庙堂,前来拱卫。

      但这么一个手腕刚柔并济的君王,却不像他父亲年轻时那样爱喊打喊杀,甚至从不动手,据说这位小陛下自小养尊处优,剑都提不起来。

      小皇帝也不信道,而是信佛,把宫里的道观改成佛寺,没事的时候就在大和尚旁边的佛团上翘腿一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听讲经。

      大和尚的白胡子都气得朝天飞,他还递出龙爪子去,“您也来点香瓜子?开过光的,延年益寿。”

      都信佛了,自然也就不娶了。

      长公主十分忧愁,陪小皇帝去西南视察的路上也在说这件事。

      她是个美貌的盛年女子,眉目之间竟似比小皇帝更像先帝。长公主的驸马是西南大吏,多年来为铲除阉党出力不少,他们此行就是去封赏驸马的。

      小皇帝心不在焉地听着长公主唠叨,低头翻折子。等到长公主终于叹口气走了,他也往榻上一滚,从枕下摸出一个信封来。

      青山观收到的信笺有他暗中派出的专人处理,那封信是今早送来的,还没打开过,小皇帝也不打算打开。他翻出一个金匣子,把信放进去,那里头已经攒了三十六封没展开过的信。

      每月一封,已经过了三年。

      西南边地的春夜奥热潮湿,驿馆的伙计打着呵欠拉开门,让求宿的客人进来,忍不住多看一眼。这人像是怕冷,披着斗篷,进屋也不多说,要了笔墨便温声让他去休息。

      伙计关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人摘下斗篷揉了揉脖子,一抬手便显得极瘦,像根筷子似的,但掩不住身形风流。听他还没走,那人笑眯眯地转头吩咐他:“有糕点吗?给我来两盘。算了,四盘吧。”

      ……爱吃成这个样子,除了小皇帝的(前)师叔之外,也没别人了。

      师叔伏在案上写信,一写就是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左手边已经攒了一小摞,右手边也已经攒了一大摞。

      左手边那摞上头写着“某某大人”、“某某兄”,基本上就是干谒信,用来折人耳根子的。师叔主要的工作就是四处寻访,游说旧臣扶持羽翼未丰的新帝。如果有人不答应,师叔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很自信自己一定能吃到让他们答应。

      右手边那一大摞上头则是空白的,别别扭扭地写着个“青山观”。里面的内容极尽啰嗦,从山路上的翠鸟叼了几口花到海米瑶柱如何泡发,都写得清清楚楚,好像好好说话撑不够字数似的。

      他下楼洗脸,几个伙计正在议政,正说到皇帝行銮马上就要到了。

      师叔“噫”的一声,脑补了一下自己被青山抓包的现场情况,撒丫子就跑回楼上打包袱。

      青山不是个坐得住的皇帝,除了銮舆出行,还经常微服私访什么的,他多年跑路已经跑得十分习惯,咬牙买了匹马,一拍马屁就往御驾出行的反方向跑去。

      山间林木葱茏,师叔拍马走了大半天,停下来喝水。小马在树下喷鼻子,他揉了揉莫名开始酸胀难受的脖颈,突然拽住缰绳,说:“嘘。”

      枯叶掩映的黑土地上疏忽一动,师叔缓缓躬身,掀开落叶,有什么黏滑的黑色物体从掌缝中闪了过去。

      他心中一凉,怔忡半晌,突然发疯似的提剑刨开满地枯枝落叶,又刨开三寸以下的泥土!

      ——地上翻卷着细微的“咕噜”声,无数食指长的蛊虫正钻过黑土向同一个方向奔去,天色晦暝,林中场景近乎骇人。

      如无蛊母命令,蛊虫并不伤人。可这蛊是二十年前受阉党操纵血洗长安的东西,按道理阉党一倒,早就应该斩草除根,怎么会还在活动?

      蛊母还没有死,只是蛊主易手!

      师叔只觉得喉中如有万手抠挠,一把拽住一个过路的行人,厉声道:“方才往那个方向去的,是谁的行辕?!”

      行人瑟瑟道:“是、是长公主和驸马爷……还有陈大人李大人……哦,还有陛下!你、你怎么了啊?”

      树林阴森,眼前的苍白青年竟挑起唇角一笑。那一笑讥讽至极,他抬手掐了掐自己的喉咙,涩哑着低声说:“还真有人把破烂当宝贝。”

      西南封疆大吏宴请天子,自然是极大的阵仗,点将台上又铺设起高台,四方八野明光流离,水晶灯火犹如银河倒转,杯盏撞击声都全如宫商。

      高台之上人虽不多,却极热闹,美貌的边疆舞女为年轻的皇帝斟酒,还不忘稍一倾身,吐气如兰地从那年轻人的鼻尖掠过。

      皇帝接过酒杯,面上连一笑都无,那舞女却也不恼,一旋腰身,跳下舞池,循着乐声扭起细腰。

      长公主在礼台对面,遥遥一举杯,小皇帝也一举杯,随即将酒杯附到唇边。

      异香扑鼻的酒液尚未触及舌尖,忽听“叮”的一声,一支细箭擦着杯底飞过,酒液瞬时倾落。

      皇帝稍一抬头,便定住目光。长公主反应极快,迅速起身,“捉刺客!”

      一个白衣人从天子仪仗的顶端轻轻跃下,笑道:“刺客恐怕另有其人吧?”

      立刻便有内官上前,银针擦过地上的酒液,果然泛起黑色,场中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师叔向一旁迈了一步,挡住皇帝的视线。但那舞女只是被人当刀,背后主使另有其人,他心中明白,信手拨开师叔。

      长公主却突然说:“陛下今夜还是留下的好。”

      高台上满是耳目,更多的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手下。他说:“皇姐,指认蛊主,莫再多言。哪怕他日真能功成名就,皇姐真以为堵得住史家挥毫和悠悠众口?”

      他向前走去,师叔却猛地出手拽住他的后腰。他正待发作,长公主轻轻一笑,打了个响指,便听高台之上瞬间响起窸窣声汇成的杂乱音调,黑色的黏滑蛊虫涌上点将台,不少人立即开始尖叫,片刻之后却停住了,因为那些蛊虫只是爬上人的脖颈,但并不伤人。

      蛊主不知是谁,但长公主定然不会把蛊母放在自己身上。

      长公主悠然道:“陛下定然比我明白。他日功成名就,史家如何挥毫,众口如何悠悠,不都系于我一人之手么?”

      驸马递上一支骨哨,长公主衔在唇中轻轻一吹,指向东面。东面瞬间响起一片鬼哭狼嚎,人的喉咙被钻入人体的蛊虫生生撕碎或者箍断,不过半晌,人间修罗场又归于寂静。

      按照皇帝的脾气,这时只会朗声一笑,毕竟少一片人,便排除一片蛊主的嫌疑。但不知为何,他却只盯着师叔的后颈。

      师叔瘦了很多,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长大了。师叔惯常爱干净,衣领牙白,一尘不染,后颈处还是有一颗红红的小痣。

      师叔突然回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似乎猝不及防,却也很笃定地告诉他:“不用怕。”

      他硬邦邦地说:“我不怕。”

      师叔便一笑,“今后也别怕。”

      那个红痣后面的东西就像是要破皮欲出。

      舞女被人当了刀,又被扭压在地,忿然艰难抬头,大声喊道:“不是我——陛下!”

      皇帝仿似没有听到她的声音,那年轻人冷漠的神情之上遽然出现一道裂痕。随之破土而出的是担忧和恐惧,以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

      她只看见皇帝猛然抬手抚上了白衣青年的后颈,目眦尽裂般吼道:“你怎么会?!什么时候中的?你——”

      恍若一道白光劈中天灵盖,他陡然想起,师叔的脖颈经常不舒服,也时常嗓音嘶哑,便自己抬手猛地一捶后颈。以及师叔从来就多食多餐,但人却越来越瘦。

      ……一直都是。师叔一直都是颈中寄生蛊虫的盘中餐。

      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劈手抽出侍卫的剑,快步走下长阶,以陌生凌厉的姿势劈砍开侍卫,一把将长公主搡倒在地,高声吼道:“蛊主呢?!蛊主呢!说啊!”

      他声嘶力竭,身后阶上师叔低声叫他:“青山。”

      声音不高,二字却清清楚楚传到他耳中。

      长公主展颜一笑,“反正陛下尽管杀了我。当日城破,父皇把你送走,却要我自尽以求清白。凭什么?我曾领千军,曾守边疆,凭什么不可担朝政之纲?我虽然不甘,可这些年也不是干坐着。陛下尽管杀我,可这江山,依旧不是你的。”

      她拿食指点了点地,一只蛊虫顺着她的手心爬上青山的脖颈。长公主眯眼一笑,继续说:“何况,往日看不出,今日方知,原来陛下对那小暗卫有意得很。陛下不知道蛊主是谁,难道真敢杀我么?”

      “陛下知道。”师叔的声音从很远的声音传过来。

      青山脖颈之上几欲戳刺的蛊虫似有感应,触手搭在年轻帝王的喉间血管上,却轻轻一顿。青山猛地回过头去,喃喃道:“不要。”

      师叔端立阶上,反手执剑,迅速划开后颈,紧紧攥住了什么东西,用力向外扯去。

      长公主愣怔住了,心知多年流放的蛊虫才有着最强烈的欲望,哪怕是违背蛊主,也一定要爬向蛊母的方向。

      青山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放开了长公主,大步向上奔去。

      他颈上盘踞的蛊虫似是惧怕,“噗”地滚落地上,舞女哭叫着掀土埋掉蛊虫。

      青山看也不看,直向阶上走去。师叔硬生生拔出了后颈里寄生缠绕的蛊虫,那黑虫摔在地上,慢慢地向一个方向蠕动而去。师叔想要跟去,偏偏手足无力,拿长剑拄着地,终究膝盖一软,“砰”地跪倒在高台顶端。

      台阶太长,青山额角生出薄汗,头也不回,对舞女下令道:“你将功赎罪,跟上蛊虫,去杀蛊主。”

      又说:“总管,封台,任何人不得进出。”

      最后说:“掘地一尺,洒满石灰,困死蛊虫,不得扰民。”

      他停在师叔面前,师叔呛咳着抬手擦去唇角血迹,又叫他:“青山。”

      青山一言不发,几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试图堵上他后颈处的血洞。但入手绵软,显见得骨骼血肉都几乎被那虫子掏空。

      青山死死咬住嘴唇,舌尖满溢出铁锈味的血腥气,师叔用力握住他沾满污血的手,重复道:“青山。”

      青山不开口,眼睛逐渐通红。师叔继续说道:“一直是你最好看。”

      这句话已经近乎呓语。青山胸口一重,师叔的头抵住了他的左胸。他听到师叔轻笑了一声:“可惜师叔不能。”

      青山面颊上渐渐冰凉,莹亮湿润的液体漫过下颌,落到师叔耳后。师叔用力抬起头,目光涣散着茫然问道:“青山,青山能不能再叫一声师叔?”

      青山擦干净脸,“为什么?”

      师叔的面颊上缓慢地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那样的话,师叔就当青山不恨了。”

      5

      正逢冬末春初,皇宫的书房四周围绕着矮矮的花枝,已有嫩叶抽条,露出浅白粉嫩的花苞。

      皇帝就在暖阁,十二岁的长公主端着一盘糕点,推开了书房的门。

      皇帝果然趴在桌上小憩,枕着一只金匣子,上面浮头的一封信还没有打开。

      长公主知道父皇交游广阔,至少每个月都有这么一封信从宫外来,都已经攒了几百封。

      她轻手轻脚地放下糕点,拿过薄毯,盖在父皇肩上,便要抽身出去,突然顿住脚,觉得自己幻听。

      公主站了半晌,门外的春风缠着暖意花香,恍惚是早樱花开。

      她听到皇帝在梦中又呢喃了一声:“师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致郁】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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