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山溪》玩月

1、楔子

　　我独自坐在亭中，望向远山秋雨里的落寞景色，待身后脚步声响起时，无须细想我亦知道是他。

　　“……你，见到她了？”我小心翼翼的问询，不敢回首。

　　我害怕见他犹豫点头的模样。为了显得与往常无异，我甚至压低嗓音，为的是不让他察觉出我声音中的颤栗。

　　他却并未为我答疑，只低声唤我封号： “朝阳……”

　　他不曾唤过我的名字。不是尊称我一声郡主，便是唤我一声朝阳。

　　我伸手拈住近处染上雨珠的海桐叶片，在指尖旋转。“人有哭有笑，”回首时已能笑看他，“你怎么总是摆出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可他见我如此，却是一怔，随后厉声道： “朝阳！不要露出这副模样！你不该是这个模样！”

　　爹说：阿素！莫要作出这副样子！

　　二哥说：素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叶怀素可曾见过？他知你是朝阳郡主，知你是素素，其它呢？他一概不知……他根本就不了解你！而你呢？素素，你又当真对他怀着你以为的感情吗？

　　唇边牵扯出一丝苦笑，我却终是抑制不住。之前压制的悲伤与不甘彻底喷涌，眼泪滚落，我朝他嘶吼：“那我该是何种模样？你告诉我吗？”

　　似乎是意识到此前话语对我的冲撞，叶怀素拱手一礼，直呼恕罪，以此回避我的质问。

　　我最讨厌的，也是他这副低首沉默故作臣下的模样。可现在他站在雨中，细雨将他额间的发，将他墨色的单衣打湿。哀伤没上他的眉宇。天色昏聩，在交织着青碧与赤红的秋雨山景中，他仿佛是唯一的那一笔墨迹。

　　我双眼噙泪，侧首不在看他：“你又何必如此。”

　　身前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叶怀素闷声不语。许久，他才将一直藏在怀中的素伞置于我身前的石桌上。先前在他面上掠过的哀然神色已经尽逝，此时又是平日里那副眉头耸立的表情。又细想了良久，他才开口：“这是你那日落在明湖畔的纸伞，听皎姑娘说你寻了很久。”

　　我哽咽着伸出手指拂过勾勒在伞面上的图纹——那是一丛茂竹。这是年初过十四岁生日时所收到的礼物，我很喜欢。

　　的确是找了很久。

　　眼角泪水已然干透，双眸觉得干涩。

　　叶怀素道：“这伞很好，做伞的人想必也十分用心。特意只画出几支竹枝来，凸显竹叶郁郁芊芊之态，很是了解你的喜好。而且……”他向前几步眼望素伞，须臾又道，“这伞，恰巧能遮住你的身形。

　　我已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艰难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他舒出一口气，将之前漫出的所有情绪彻底收住。在离我一臂距离的地方，他磊落的坐下是我未见过的坦荡。“今日我与阿耶相聊时，才发现以往未曾察觉的不同。她……与我记忆中的样子有着明显的差异。”

　　“人自然是会改变的。”我说。

　　“不错。”他表示赞同，“起初我也如此认为……可当我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神态却与记忆中相异时，朝阳，你知道吗？我不敢笃定。我与阿耶整整七年未见！在这一大段的时间里，我依靠对她的回忆保持住她在我心里的形象，阿耶是会改变，可我也会想，在我思念她的时候会否擅自篡改了她在我记忆中的样子——她可能是这样笑，我却以为她是那样笑，在我的记忆中她便真的那样笑……可好笑的是，这三月间，我虽时常在远处驻望她，却仍自以为是的认为她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低首不语，泪水再一次落下，串珠般砸在手背上。这一次他伸出食指，小心为我拭泪。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硬茧，在划动时留下的灼热感受。可眼泪仍不住往下坠。他又道：“朝阳，你会否有想过，你对我的感情并非想象中那样。”

　　“可感情原本就是混沌不明的！”我反驳，“非得弄的那般明朗？我只知道我喜欢你，这还不够吗？”

　　“不够。”他予以我肯定回答，“若有一日你明白了，它会害惨你。”

　　我答不上话来，因早已泣不成声。我往后缩紧身体，想躲避他为我拭泪的手指。他见我如此，又是一声叹息：“朝阳，你还是会等在西城门外的柳树下对吗？”

　　我紧抿双唇，既未答声，亦未摇首，只是哭。

　　他侧向一边，低首怔怔地看着摊开在膝间的掌心，“朝阳，半月后我就会离京……”

　　叶怀素走后，我仍坐在亭中。雨势渐小，连带着眼泪也止歇了。皇太后原本定在清晨的归期，却因这雨，将归期的车舆阻在山寺门外。也因这雨，得以让叶怀素与郁秀相见。他们之间的事情，历时一十七年，终于在这雨幕下了断。那我与他呢？

　　点点雨声中，隐约有琵琶清响传来。阿皎果然在附近。

　　只听她慢捻琴弦，音调冷冽：“寻花载酒。肯落谁人后。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