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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锆 ...

  •   莎莎来到美国的第一天,看见杨轩和雅静并肩站在接机厅最显眼的位置,两个人都显得成熟、和善、不乏智慧,让她顾虑不安的心一下子放稳了。她前后左右仔细看过,没找到其他中国人,才安心过去打招呼,万一他们不是来接她的,她会失望死的!
      “饿不饿?”这是杨轩对莎莎说的第一句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好饿,前几天一直忙着收拾行李,又为即将远离故乡和亲人而依依难舍,她接连几晚睡不好觉,最后在机场抱着爸妈大哭了一场,眼睛又肿又疼,头脑昏昏沉沉,一上飞机就睡着了,几乎睡了整整一路,身体也不舒服,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现在,晕机反应过去了,饥饿的感觉骤然凸显出来。莎莎不累,可她实在太饿了,她认真的点点头。
      “那也要稍微忍一忍哦,回到家再吃。我已经为你准备好晚饭了,我们一到家就能吃,全部是中式料理,保证你喜欢。”这是雅静对莎莎说的第一句话,她自然而然将两个人共同租用的公寓称为“我们的家”。当时莎莎还不知道雅静的烹饪手艺即便在全城的中国人当中也数一数二,她只替自己的肚子感到委屈,宁可先随便吃点洋快餐,不过她只是抿着嘴点点头。
      杨轩当仁不让接管了全部行李,雅静则细心的想到带莎莎去洗手间,她向杨轩别有意味的眨眨眼,把一直挽在手里的小包拉出背带,斜挎在肩上,然后转身拉起莎莎的手。
      雅静的背包带扭了一圈,坚硬的金属环正硌在肩头肉上,杨轩抬手帮她抚平。雅静没察觉,可莎莎都看在眼里了——她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对女人这么细心,这么体贴,无论他们是什么关系,大学里也有不少女同学谈恋爱,可她们抱怨最多的就是男友怎么粗心大意不体贴,两个人怎么为此吵架拌嘴闹别扭。那时,莎莎以为杨轩和雅静是一对,她在怦然心动后难免有点小小的失落。
      终于坐进车里,杨轩看着雅静为莎莎系好安全带之后才踩动油门,他知道很多刚出国的同学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莎莎抑制不住好奇,向窗外张望,开口问了两句,又疲惫的靠回椅背上。雅静笑着安慰她:“别着急,现在先回去好好休息,过两天我们带你把好玩的地方看一遍。”杨轩在后视镜中微笑点头,表明自己乐意继续充当免费司机兼导游。
      莎莎低下头,不知不觉闭上眼睛,没多久就感到车停了。她疑惑的打起精神,发现旁边是家汽车快餐店,雅静从后窗接过一盒燕麦粥递给莎莎,杨轩在前窗刷卡结帐。
      杨轩把车暂停在停车场:“先喝点热粥吧,也许能好受点。”他耐心等到莎莎吃完,才继续上路。
      晚餐的确丰盛可口,杨轩却没留下一起吃,他认为对初来乍到的莎莎,应该多给她一些时间逐渐适应新的生活和新的同伴。他把行李一一安置在莎莎的卧室门外,就告辞了,临走前还不忘提醒雅静:“今晚记得锁好门,你们两个别聊得太高兴,疏忽了安全。”
      当晚,雅静告诉莎莎自己学佛守贞,立誓独身,她想对将要朝夕相处数年的伙伴,相识之初就该表明自己的信仰。尽管莎莎不完全理解雅静的想法,可她没来由的“放心”了。
      几年之后,莎莎发觉自己宁愿杨轩的意中人是雅静,而不是贺嘉。雅静温柔可亲、乐观宽容,笑起来眉眼弯弯,她喜欢跟人谈天,也善于叫人家对她敞开心扉,假若雅静和杨轩相爱,莎莎只会感到惆怅,而不会痛入骨髓。贺嘉懂礼貌,不自私,某些举动堪称“侠义”,她并不虚伪,但是你能清楚的感受到她性格中孤独的本质,她不与任何人结伴,不同任何人合伙,一想到这样一个女人居住在杨轩心里,莎莎只觉得心如油烹。或许因为雅静虽然可爱,终究有可能被遗忘、被替代,然而贺嘉的孤傲和冷漠却要永远牵扯你的心肠,没有人曾经拥有她,因此也没有人能够放弃她,“失却”带来的痛苦易于缓解,而“从未得到”造成的痛苦却难以治疗,所以这样的贺嘉将永远存在于杨轩心中。莎莎发现自己妒忌贺嘉,她多希望能跟贺嘉交换身份,可她妒忌什么呢,贺嘉身上有什么值得妒忌的东西吗?妒忌她没有家可以回,没有父母可以依靠,没有亲戚可以投奔吗?妒忌她出身龌龊,在家人的殴打、老师的厌弃和同学的躲避中熬过童年吗?妒忌她刚逃脱堕落成不良少年的危险、又陷入寄人篱下抬不起头的苦海吗?有谁心甘情愿用这种经历换取爱情,哪怕爱她的人是杨轩?贺嘉遭人妒嫉的不是她的命运,即便她命中注定遇见杨轩。假如贺嘉是个势单力薄、惹人怜悯的弱者,令杨轩完全出于同情和仗义而对她割舍不下,莎莎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是贺嘉不是,她孤傲、冷漠,独自捍卫自己的立足之地,仅仅因为她的存在便足以令杨轩俯首称臣。莎莎明白自己从不具备战胜贺嘉的实力,唯有等待她主动离去。
      莎莎曾偷偷期待杨轩和贺嘉像其他情侣一样偶尔发生矛盾,她甚至暗暗庆幸自己和杨轩每天都能在学校见面,相处的时间并不比贺嘉少。
      贺嘉来美国半年后,一天上午,杨轩、莎莎和其他同学、同事都在办公室,忽然秘书说有人找杨轩,他抬头看去,只见贺嘉站在门外。本来贺嘉一整天都有课,两人事先说好中午各自吃饭,傍晚杨轩开车接她回家。
      “嘉嘉,有什么事,你怎么现在过来?”杨轩的声音、表情都显露出明显的紧张,他一直担心贺嘉不熟悉新环境,遇到麻烦,尽管她已经在美国顺利生活了好几个月。
      “没事。上午最后一堂课临时取消,听说老师的孩子在学校摔伤,送到医院去了。我想过来看看你。”贺嘉的态度十分平静。
      “你怎么来的?”这是贺嘉第一次独自来杨轩的学校。
      “我买了一张地图,坐公交车来的。”
      “呃,你真的……没遇到别的事?”杨轩依然忧心忡忡,贺嘉是不是跟同学吵架了,弄丢了图书馆的书,没按时交作业,还是被通知取消奖学金,甚至签证出问题了?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没有。我就是想你了,想来看你一眼。如果你很忙,我现在就回学校,没有别的事。”贺嘉温柔的目光抚过杨轩的脸庞,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想来“看”他一眼,如果一定要解释原因,或许当她听说老师匆忙取消课程,赶去医院看望受伤的女儿时,她忽然想到,如果自己遇到意外,杨轩也会这样不顾一切赶去看她吧。
      “哦,好的。我不忙。”杨轩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你稍微等一下,我还有点事,很快就处理好,我们一起吃午饭。”他又看看手表:“还早,可以先去喝咖啡。”
      贺嘉温柔的笑着点点头,转身退回走廊。
      杨轩回到办公室,把上午的工作交代清楚,然后穿上大衣,出去找贺嘉。
      莎莎一直用书挡着脸,透过开向走廊的大玻璃窗,偷偷观察贺嘉。贺嘉也始终通过同一扇窗望着杨轩,她的目光那样温柔深情,叫旁观者的心儿也禁不住的悄悄融化。
      以后几年里,贺嘉又有两三次突然现身,没跟杨轩约定,也不提前打电话,自然无需她再开口介绍,办公室都知道她来找杨轩。不止一个人开玩笑,说贺嘉故意来“查岗”,以防杨轩跟女同学女同事暧昧勾搭,杨轩欣然接受,似乎认为贺嘉对他严查死守是他的莫大荣幸。然而唯独这件事莎莎能理解,她相信贺嘉没别的想法,只是在某一时刻非常渴望见到某一个人而已。因为莎莎自己曾在课堂上忽然毫无缘由的想到父母,想立刻跟他们说话,她借口去洗手间,偷偷溜出教室打电话回家,当时是中国的后半夜,骤然响起的电话铃把莎莎的父母都惊出一身冷汗,莎莎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跟家里说,她就是实在忍不住想听听妈妈的声音。
      有那么一次,办公室只剩杨轩和莎莎两个人,他们凑得很近,看同一份打印文件——或许是个容易被人误会的场景吧?贺嘉从走廊看见屋里没有旁人,敲了两下门后就直接推开门,她向莎莎点点头打招呼,然后笑着冲杨轩眨眨眼,杨轩回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贺嘉便关上门去走廊等着。两个人没说一句话,可杨轩已经理解了,这是贺嘉“突然想见他”。
      杨轩转回头,继续耐心细致、不慌不忙的跟莎莎讨论完那篇论文,又整理好办公桌,才说:“莎莎,我先走了。”
      莎莎伏在窗台上,看着杨轩和贺嘉走出办公楼,踏上白雪皑皑的校园小路。美国的校园当然开放得多,但杨轩和贺嘉从没有过于亲密的举动,贺嘉只是仪态优雅的轻轻挽着杨轩的手臂,遇到台阶时,杨轩会抽出手臂,用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贺嘉苗条的胳膊,生怕她滑倒。
      莎莎想,我所贪恋杨轩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会对人好,对爱人有对爱人的好法,对旁人有对旁人的好法,这种“好”无关对金钱的慷慨,无关对责任的重视,也无关所谓的“大男子主义”或“男女平等”之类,或许就像师姐所说,只是一种“风度”,身为男性所特有的风度,有些男人令人鄙夷,令人厌恶,有些男人令人倾慕,令人迷恋,其中的区别就在于此吧。
      莎莎又想,这个世界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里只有杨轩和贺嘉两个人,另一部分里住着剩下所有的人,或许杨轩和贺嘉的那个世界又被隔成两半,杨轩占一半,贺嘉占另一半,然而无论杨轩和贺嘉的关系是亲是疏,是远是近,是如胶似漆还是冷若冰霜,无论杨轩能否最终走进贺嘉的领土,总之除了他们俩之外的旁人是永远别想进入只属于杨轩和贺嘉的那半个世界了。
      莎莎以为,贺嘉不会走了,杨轩永远属于贺嘉,所以她放弃了对他的思念,还能平静的问雅静:“雅静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跟我说实话,不许骗我,也不许答非所问敷衍我。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杨轩师兄?一定要说真心话。”
      雅静笑了,这个问题她不是没认真考虑过,也不想把答案当成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坦然回答:“见到美好的东西,尤其是合自己口味的东西,人人都会不由自主生出欣赏、喜爱的感情,很正常,可是都会发展成想据为己有的欲望吗?像鸟兽的羽毛、皮毛,我拥有它,我得到了美丽的衣饰,可它却失去了唯一的生命。像豪华游艇、跑车、顶级珠宝,我穷尽毕生财力也买不起,或者名牌时装、首饰,省吃俭用,倾囊付出,虽然勉强买到手,可生活其它方面要为此发生很大变化。有时在朋友家见到好玩好看的小东西,要是她旅行时买的或自己亲手做的,尽管稀罕、难得,可她乐意送给我,但是如果对她来说有特别重要的纪念意义,在她心里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就算再不值钱,她也不肯拱手让人——这些东西,虽然我心爱,可是不会想去占有,所以不是你所谓的‘喜欢’这种感情吧。”
      莎莎烦闷的撅起嘴:“你跟杨轩一模一样,头脑清醒、理智,简直令人发指!心地纯洁、无私,像个圣人!”
      雅静笑得更温柔了:“不要拿我比杨轩,我的脑筋一塌糊涂,两位数乘除法都算不明白。我不是圣人,杨轩也不是,我们俩都是最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准则,当你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肚子又饿得要命,看见别人口袋里的钱,你会伸手拿吗?你的哥哥、弟弟,聪明、帅气、讨女孩喜欢,你会对他产生超出亲情的欲念吗?不会,而且不需要犹豫、抉择,对不对?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天生的水坝,只让那些合情合理的美好愿望通过,其它的‘喜欢’从源头流到这里,被拦住,不会继续下去,变成占有的渴望,它能保护你不被‘想要却得不到’的痛苦所折磨。”
      “你不喜欢杨轩师兄,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还是因为你早先决定不谈恋爱?”在莎莎看来,雅静又不是剃头出家的尼姑,只要遇到中意的对象,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心爱的人?
      雅静摇摇头,片言只语很难将自己的信仰解释清楚:“两方面都有,相辅相成,维护我心中的堤坝……”因为杨轩已经有了贺嘉,所以雅静不必担心自己背叛信仰,因为她心中早已立下执着的誓愿,所以她能够坦然面对杨轩而不怕像莎莎那样遭受磨难,两个原因缺一不可,而人的一生要面临多少诱惑和考验啊!雅静不想再谈自己对杨轩的看法,也希望莎莎能及早解脱:“其实在我的经历中,远比杨轩对我的影响更深更大的人还有,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讲给你。”
      莎莎不想听,她不关心雅静遇见过哪些苦苦追求她或深深打动她的男人,要是雅静详细讲述她如何抵御诱惑,经受考验的过程,在莎莎听来,就是一篇枯燥冗长的思想品德课文。她只关心自己该怎么办。
      “杨轩不是谁的私有财产,为什么我不能想他?他和我一样都是普通人,为什么我没资格被他关注?我不想伤他害他,只想有一个好好对他的机会。”
      “莎莎,闭上眼睛,充分放松,别去想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只看自己的内心,除此之外,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你真的想得到杨轩吗?”
      莎莎半信半疑,尽量照雅静说的做,最后她都快睡着了,但她得到的答案是:“不。”想念杨轩带给她的只有痛苦,没有快乐,所以她不想继续惦记他。
      莎莎以为自己解脱了,然而这份平静安稳的心态却被贺嘉和杨轩的分手彻底粉碎。她认为,要她对杨轩死心,除非一条:贺嘉和杨轩结婚,领一张受法律保护的结婚证,她会当即断绝所有想念,她有自己的底线,绝不破坏别人的家庭,这是她心中牢不可摧的“堤坝”。可是众所周知,杨轩无数次求婚,贺嘉全都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这也给杨轩留下另外一个遭人嘲笑的把柄。贺嘉只想贪婪的享受杨轩对她的宠爱、呵护,却不肯分担家庭的责任,莎莎不理解为什么贺嘉会有这么自私的念头,也不理解为什么杨轩始终如此荒唐的坚持。

      太荒唐了,太固执了,可荒唐、固执的人是谁?是杨轩,还是莎莎?莎莎在回忆和幻想的混合物中翻腾,挣扎,忽而回到在机场初见杨轩那一刻,一切还可以从头开始,万事都还不曾发生……
      “莎莎,醒一醒,到家了。”
      还是这句简单平淡的呼唤,还是这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还是这栋公寓,还是这片停车场,可是已经不是同一辆车了,身旁没有雅静,后备箱里也没有行李,为什么她身上披着杨轩的大衣?毛料散发出干洗剂和防蛀球的淡淡气息,没有刺痛人心的香水味。
      杨轩直起腰,从车门口让开,骤然灌进来的冷风唤醒了莎莎,让她记起这一晚曾经发生过什么,她说了哪些话,听到哪些回答,风一吹,六年就过去了,这世界已经变了。
      莎莎头重脚轻的爬出车门,跌跌撞撞的往正前方走,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几乎跌倒,或者她真的已经狼狈不堪的趴在地下了?杨轩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像拎一麻袋土豆一样把她拎上三楼,或者他其实是很温柔的搀扶着她?莎莎完全分辨不清。
      房门已经反锁了,雅静还没睡,她也在挑灯夜读,准备自己的功课,几乎忘了时间,而且她知道最近莎莎实验紧张,所以她并不担心,她相信杨轩会把莎莎平安送回来。
      然而莎莎的样子还是把雅静吓了一跳,只见她神情恍惚,双眼无光,头发有点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直勾勾的走向自己房间,雅静追上去把依然半披在莎莎身上的杨轩的大衣取下来。
      雅静担忧的望着杨轩,他接过大衣,平淡的摇摇头:“没事,别担心。”这一路,他认真考虑过,是否该将莎莎的事对雅静和盘托出,请雅静帮忙开导莎莎,但他最终决定一个字也不说,假如莎莎需要倾诉,她会自己选择时机和对象,然而杨轩不能泄露她的秘密,这是对她的尊严的尊重。
      雅静毕竟信任杨轩,她表情缓和下来,点点头:“那就好。”她没提要请杨轩进屋喝茶。

      杨轩安安稳稳的把车开回家,停好,拔掉钥匙,又在车里坐了很久,又一个情人节过去了,是在海边度过的,他曾经像害怕视力检查一样害怕没有贺嘉的情人节,害怕没有贺嘉的海边,可是现在这些都经历过了,并不可怕。
      歌里唱到:“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此刻,杨轩觉得自己好像获得了第三次生命。前一晚发生了什么?他听说了莎莎的表白,他早就猜测她可能有那种想法;他说明了自己的意愿,他始终坚持这种态度从未改变;他想起了很多回忆,那些往事一如它们当初发生时一样,既没有变得更鲜亮,也没有变得更黯淡——其实没有任何东西发生了切实的改变,然而杨轩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甚至振奋,好像整个人焕然新生,正是因为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杨轩会像从前一样,继续思念贺嘉。
      贺嘉离开快有一年了,经过了没有贺嘉的暑假、没有贺嘉的贺嘉的生日、没有贺嘉的圣诞节、没有贺嘉的新年、没有贺嘉的春节、没有贺嘉的情人节——当一个轮回熬过之后,第二次经历这一切时也许会稍微容易一些。

      情人节过后,春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天而降。杨轩的心思很少为天气和季节的变迁所打动。
      考虑到杨轩从事的专业,他对春夏秋冬的变化理应比其他人更敏感,本科有一门课程要求提交整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物候观测日志,毫无意外杨轩得了最高分,然而在他眼中,由于地球自转轨道面和公转轨道面并不重合,形成一个二十三度二十六分的黄赤交角,亦即地轴倾角,因此地球表面有五带和四季的划分,这是客观自然现象,人类的情绪为什么要受之影响呢?
      可是很多人的心情确实会随着不同的季节而变动,比如杨睿。
      贺嘉住在杨家那几年里,每个冬天的早晨,杨睿清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扯着脖子大喊:“今天我不穿毛衣行不行啊!”
      “不行。”贺嘉一边拉开杨睿房间的窗帘,一边冷冰冰的回答,她的声音比窗外的天寒地冻更需要依靠毛衣来抵御。
      “我一点也不冷!走路穿着棉袄呢,教室里暖气烧得特别热!用不着毛衣啊!”杨睿开始讲道理。
      “不行。”贺嘉在卫生间洗脸。
      “毛衣太厚啦,根本没法活动!胳膊抬不起来,腿迈不开,腰弯不下去,我就是个痴呆症晚期的老狗熊,你让我怎么跟同学一起踢球啊!”杨睿继续争辩。
      “不行。”贺嘉把早点放进蒸屉里,点火热上。
      “就一天,试一试也不行吗?万一我冻感冒了,明天我穿两件!”杨睿讨价还价。
      “不行。”贺嘉再一次检查自己应该带的课本、作业是否都装进书包里。
      “那我们班有的同学一个冬天也没穿毛衣毛裤啊,他爸他妈都没说什么,你管我这么多干嘛呀!”杨睿动怒了。
      “我说:不行。你是自己穿还是我给你穿?”贺嘉把保姆留在冰箱里的午饭分装进两个饭盒里,大部分红烧肉都塞给了杨睿,她讨厌那种又甜又腻的口味,她希望杨睿一口气吃死才好。
      “好好好,我自己穿!”杨睿不得不服输,他知道哪怕是质地优良、超级柔软的羊绒衫,只要到了贺嘉手里,也能穿出铁甲刑具的效果,他可不遭那份罪。“死心眼!恶毒的老女人!”杨睿嘟嘟囔囔,故意不压低声音,贺嘉假装没听见。
      十来岁的男孩是一类不晓得冷暖饥饱的神奇生物,只要家长一不留神,他们就会在寒冬腊月里穿着背心短裤在雪地上踢球,而且忘了吃午饭,忘了吃晚饭。不过再长大几岁之后,就轮到少女们不顾饥寒,宁愿在冬天穿得越短越薄越好,吃得越少越好。
      贺嘉才不操心杨睿冻死冻活,她就是喜欢找借口跟他对着干,她不想看他活得称心如意,逍遥自在,无论是多么琐碎的小事。
      有一个周末,杨轩回家来看看贺嘉和杨睿过得好不好。
      杨睿终于逮住了翻身的机会:“哥,我明天不穿毛衣行不行?”
      “可以啊。”杨轩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就轻易点头应允。跟素有“杨不不”美称的杨睿不同,对父母、弟弟、贺嘉提出的任何建议、要求、命令,杨轩向来只会表示同意。
      杨睿踩了地雷似的一蹦摸到了天花板:“哦!万岁!Hooray!太好啦!有我哥在,你说得不算!我哥都答应了,你管不着啦!”他挥舞双臂,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蝙蝠,满屋上窜下跳,把杨轩吓坏了。
      “冬天过去喽!夏天到啦!我喜欢夏天!我讨厌冬天!夏天有好多好吃的!有好多好玩的!还可以不穿这个!不穿这个!不穿这个!”杨睿连吼带唱,把脱下来的衣服随手乱丢,总算在彻底脱光之前蹦进了主卧里的浴室。
      贺嘉一脸冷笑,把杨睿的衣服一一捡起来,塞进洗衣机里,她那可以杀人的眼光分明在说:“明天早上你哥可不在这,我看你敢不敢不穿毛衣就出门!”
      杨轩觉得这些家务不该贺嘉动手做,他想帮她,可又怕自己笨手笨脚添乱,因为贺嘉熟练敏捷的动作和不容反驳的神情都显得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杨轩倒像偶尔来作客的。所以他只能靠在客用卫生间门口,看着贺嘉手脚麻利的开动洗衣机,再把杨睿深恶痛绝的毛衣单独放在洗衣盆里,用羊毛织物专用洗涤剂浸泡起来。
      贺嘉擦干双手,长出了一口气,背靠着卫生间的另一面墙,凝神盯着洗衣机滚筒窗,其实一件毛衣穿不穿能算多大事,她只是讨厌杨睿看见大哥之后忘乎所以的兴奋劲,让她想起来自己终归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要是杨轩不在场,她和杨睿就是一对没爹没妈的可怜虫。
      “我喜欢冬天,我讨厌春天,讨厌夏天,讨厌秋天。冬天,所有一切全都没精打采、死气沉沉,草枯了,树干了,天气阴沉沉的,人脸上也阴沉沉的。我在冬天里活着,不会显得格格不入。”贺嘉挥了一下手臂,表明墙外正是那样一个灰蒙蒙、阴沉沉的世界。“你呢,你喜欢哪个季节?”贺嘉扫了杨轩一眼。
      “我……我也喜欢冬天。”其实杨轩以前并没想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贺嘉又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或许她已经看穿杨轩不敢说出口的答案,或许她认为杨轩这样的人就像杨睿一样,没有理由和她一样“喜欢”冬天。
      “嗯,冬天……我觉得很高兴……”杨轩心里本来想说:因为你喜欢冬天,所以我也喜欢冬天,因为你在冬天里感觉快乐,所以我在冬天里也感觉快乐,可他很快意识到,贺嘉“喜欢”冬天,并不是因为她在冬天里“过得开心”,只是因为只有在冬天里,所有其他人才会像她一样“过得不开心”,而一旦到了春天、夏天和秋天,那些过得开心的人们就会把冬天和像冬天一样孤独冰冷的贺嘉抛在身后。
      其实杨轩心里还是比较喜欢夏天,明朗、热烈、五彩缤纷的夏天,他多么希望贺嘉也能忘掉冬天,尽情爱上夏天,他想以后要带贺嘉去一座四季长春,没有冬天的城市定居,让贺嘉也像没心没肺的杨睿一样,单纯的享受好吃的,好玩的,和轻快漂亮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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