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40、氪 1

　　一年前，杨睿刚听说哥哥嫂子分手，立刻告诉父母，同时第一次说出贺嘉出国前曾交给他一大笔钱，数目远远超过一个普通孩子从高一到本科毕业所需的学费和生活费。杨睿的母亲哽咽着说：“嘉嘉太不容易了。”她买给贺嘉昂贵的衣服、首饰、化妆品，每次出国都带回精心挑选的礼物，因为她认为年轻女孩就应该打扮，应该享受，没想到对贺嘉而言，她的做法反倒成为一笔额外的，却必须清偿的沉重负债。
　　一星期后，杨睿刚回宿舍，同屋便转告他：“上午有个美眉给你打电话，说她已经搬家了，不过没说搬去哪，也没留电话，对了，她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说，她说你知道。”杨睿面色阴郁的点点头。同屋有点不服气：“你到底同时跟多少美女纠缠不清啊，遥遥、雯雯、被你当众点名的小师妹、还有半夜三更找你补课的小师妹，现在又多了个神秘电话，你一个人能不能招架得过来！”杨睿落寞的想，这些女孩，分明哪个也不属于我……
　　杨轩的人生一板一眼，风平浪静，即使贺嘉的出走也没能造成扣人心弦的起伏和变化——他照旧每天早晨开车去学校，晚上开车回家，不必顺路接送贺嘉，可以每个早晚各节省八分钟半，相当于光线从太阳传播到地球所需的时间；他照旧每逢周末去超市采购，少一个人吃喝，每样饮食原料只要买原先五分之三的份量——生活恢复到贺嘉来美国之前的状态，只是那时，他满怀期待，而现在，他只剩下回忆。
　　变化还是有一点，以前，由贺嘉负责跟杨轩的父亲、母亲、弟弟定期联系，如今，他不得不直接面对他们。父母小心翼翼的避开“嘉嘉”这个名字，却添了许多从前少有的叮咛。杨轩虽有好嗓音，却缺乏好口才，只能他们问什么，他就说什么，突然感受到父母在衣食琐事上的拳拳关切，他只会困窘的一一答应：“好的，我记住了，你们放心。”
　　杨睿可不像父母那样主动找话对杨轩说。从前，杨轩经常看见贺嘉厌倦而无奈的握着话筒，十分钟，半个小时不说一句话，只是偶尔“嗯”一声，全听杨睿口若悬河，喋喋不休，杨轩不禁记起当年参加弟弟的家长会，班主任抱怨杨睿这小孩嘴太贫，老师批评一句，他能用十句替自己狡辩，比语文老师还会搬文弄字，比数学老师还讲究因果论证，比政治老师还能蛊惑人心。然而眼下，兄弟二人时常冷场——说点啥？吃喝拉撒，似乎不是男人之间的话题；学术实验，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专业，高深的行内术语不必跟外行人探讨；谈感情吗？这哥俩谁能为谁充当答疑解惑、指点迷津的老师呢？
　　不久，雅静电脑中毒，系统崩溃，她拜托杨轩帮忙，硬盘中存有大量重要的研究资料，因此杨轩把主机带回家，先用自己的机器做数据备份。
　　“杨轩，多亏有你帮忙，如果拿去外面修，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而且里面还有好多个人隐私不可以给外人看见。作为答谢，我来负责今天的午饭！”
　　杨轩在客厅重装系统时，雅静便快快乐乐的在厨房忙碌。
　　“嘉嘉不在吗？”雅静随口问，她了解杨轩和贺嘉的日常习惯，休息日，如果其中一人必须单独外出办事，那么另外那个也会尽量利用同一时段处理自己的工作，这样能够节约下来更多时间供二人相处，今天杨轩给雅静干活，大概贺嘉也在忙她的事情。
　　“嘉嘉已经走了。”
　　“她去哪了，回家吃午饭吗？”雅静要知道饭菜该准备多少。
　　“我不知道。”
　　雅静没在意，或许杨轩也说不准贺嘉中午之前能不能赶回来，那么还是预备三人份更稳妥。
　　这套房间内的财产分三类：属于杨轩的，比如剃须刀和领带；属于贺嘉的，比如发夹和口红；还有属于这个家的，比如沙发抱枕和餐桌隔热垫。贺嘉带走的只是她的个人物品，杨轩绝对用不到的，它们平时放在卧室这样的隐私角落，所以单看客厅这种公共空间，贺嘉的离去不曾引起任何变化，连那条绣花围裙也照旧好好的挂在厨房里冰箱的左边。
　　处置好所有烹饪原料后，雅静去卫生间，她拧开水龙头，隐约感觉周围有点不对头。她皱起眉仔细观察，猛然意识到，洗手池上方的小玻璃柜几乎全空了，所有女用化妆品都不见了，只留下一管孤苦伶仃的剃须膏。
　　雅静恍惚着走出洗手间，在杨轩身后默默的站立了很久很久。系统重启时，显示器一片漆黑，从镜面似的屏幕中，杨轩蓦然发现雅静怔怔独立的身影。他转过头，勉强露出笑容，而雅静眼中，一颗泪水悄然滑落……

　　雅静和杨轩各有各的交际圈。他们本科毕业那年，受国际形势影响，申请奖学金的情况很不乐观，签证那关更为严苛，最后成功到达美国的中国学生便少得可怜。两个月后，一位学长送给雅静一份最新的华人同学会通讯录：“这里有一位是你的校友诶。”他看到杨轩现在就读的学校和专业，更是景仰：“哇！原来是位大牛！你认识他吗？”雅静微笑着摇摇头，对本校的理工科男生，她似乎抱有一丝先入为主的偏见。
　　杨轩也拿到一份同样的通讯录，在国内是校友，出来以后又在同一座城市，联系一下，以后彼此有个照应总会更方便。
　　“你好。我叫杨轩，我是……”
　　正是这几个字打破了雅静的成见，她家乡的男生说话很轻柔很温和，她总觉得北方男孩阳刚气息太浓，平常交谈也像吵架一样凶巴巴的，然而杨轩的声音将坚实沉稳的力量融入平静安宁的语气中，那是一种保护你的力量，而不是伤害你的力量，那是一副令女孩怦然心动的嗓音。
　　尽管雅静在自己和异性之间筑起一道壁垒，不过她对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很感兴趣，人，以及人的想法，正是她的研究课题。杨轩勾起了雅静的好奇心，她决定见他一面。
　　第一次亲眼瞧见杨轩本人，雅静大呼意外，他绝不像她印象中刚从本科毕业的理工科北方男生，他的住处整洁、温暖、舒适，完全称得上一个“家”，看外表，他还是个二十多岁、满腹书卷的清秀男孩，可他说话做事却如同一位更成熟、更睿智的兄长。
　　雅静基本是个路痴加电脑盲加数字恐惧症患者，她对能轻松搞定数理化的人一向满怀钦佩，而杨轩简直是逻辑思维清晰的极品，他能在陌生的异国都市中仅凭一张边长一米五的英文地图一次性准确驾车找到自己的目的地，而雅静看地图时必须脸朝北方，前提是她先得认清东西南北，至于GPS，她更摆弄不好了。每次去超市前，杨轩总要开列一张详细程度和准确程度堪比实验报告的购物清单，奇怪的是挑选商品时，他从来不把这张纸掏出来看一眼，买回家后，就连一盒牙签的包装规格都跟事先计划的一根不差——雅静不晓得该把杨轩这个研究对象归入哪一类标本。
　　雅静和杨轩很快便发现对方厨艺精湛，而且他们本人都对烹饪独具天赋与兴趣，尤其在男孩身上，这可不多见。两人出身天南地北，各有擅长，因此初相识那阵，他们的主要交往就是在你家或在我家切磋厨艺，以至于不明真相的朋友都怀疑这二位打算住到一起过日子去。
　　雅静家境富裕，她的专业不向外国留学生提供奖学金，她便自费攻读，因为她全心热爱。她不必课余去打工，她独自租下一套带两间卧室的私宅，以便父母和妹妹每隔半年来看望她一次，平常她并不跟人合住，她喜欢充分享有个人隐私。后来她肯让莎莎住进来，而且一住几年，是给了杨轩一个大面子。
　　二人的默契日渐深厚。一天晚饭后，雅静煮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珍珠奶茶，她说这是外婆教她的独门秘笈，而且嘱咐她不能外传，因此杨轩喜欢喝多少都管够，唯独不能向他泄露配方。
　　在氤氲缭绕的奶香和茶香中，杨轩不禁想起一年前，自己和贺嘉坐在玉渊潭的樱花树下分享一份冷饮，贺嘉不喜欢“珍珠”，她先喝了半杯奶茶，把剩下半杯塞给杨轩，她的手漫无目的的在身旁的草地上摸索着，然后举到杨轩面前：“这不是三叶草吗，怎么有四片叶子？”杨轩如实解答：“这种植物学名应该叫酢浆草，如果基因变异就会多长出一片叶子，不过通常它变异的几率很小，所以四片叶子的酢浆草很罕见，你看其它大多数都是三片……”贺嘉把传说中稀罕珍贵的幸运草丢进湖里：“原来是病态！”谁知道眼下这看似幸福美满的情景，是否也是她扭曲病变的生命中意外多余的第四片叶子呢？
　　“我很想念嘉嘉。”杨轩终于忍不住缓缓吐露心声。
　　“嘉嘉是谁？一个女孩吗？”雅静饶有兴致的问，她早就好奇，像杨轩这样的男人，属于他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呢？
　　杨轩轻轻点头：“我很爱她，我想和她结婚，我希望能一直和她在一起……”
　　杨轩没说贺嘉是他的女友或未婚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种权利，以后他向莎莎提到贺嘉的目的是表明心迹，而当初他对雅静谈起贺嘉，单纯只为了倾诉。他还能说给谁听呢？他甚至从未告诉贺嘉本人啊！在她拔掉发簪，主动勾住他脖颈那一刻，他知道从此他们将属于对方，而在之前和以后，他们从不曾情意绵绵的互诉衷肠。开始他们只谈论学习、考试，后来他们只商量柴米油盐，他从没告诉贺嘉她的眼睛像启明星，或者他对她的爱情像太平洋，因为如果他那么做，她只会用冷淡高傲的微笑嘲弄他的天真笨拙。
　　旁人只知道杨轩对贺嘉执着的爱，至少能想到他对她的贪婪欲望，只有雅静一个人懂得，杨轩对贺嘉满怀惶恐不安的等候，不是等候她的到来，而是等候她的离去，他好像盗窃了一件原本不属于他的珍宝，时刻担忧自己终将失去它，然而因为爱得太深，他宁愿忍受辗转难眠的揪心，也不肯主动撒手以求解脱。
　　许多个奶茶飘香的夜晚，雅静渐渐将杨轩的回忆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她明白杨轩只想诉说，并不需要寻求解答，因此她只是安静的聆听，同时以探究的心态悄悄思考，如此处理感情是否“正确”呢，是不是放手后会比较轻松，轻松后会比较幸福？
　　然而无论答案如何，雅静都没有机会亲身验证，对所有异性引发的感情，她只能用相同的态度来对待：拒绝和扼杀。
　　另一些奶茶飘香的夜晚，雅静向杨轩讲述她生命中的男孩，有的令她满怀怜悯和愧疚，而有的曾使她不舍和徘徊……
　　或许在那样温暖芬芳的静谧深夜，丝丝危险的气氛曾悄悄弥散，雅静和杨轩，同样孤独、困惑、彷徨无依，又拥有那样相似相融的性情喜好。雅静想过，如果她可以做一个普通女孩，那么她心中的理想正是杨轩这样的伴侣，所幸，她对信仰的忠贞帮助她熬过又一段磨难和考验。杨轩也一样，他的信仰就是贺嘉。所以，林雅静和杨轩，最终只成为一对精神上的知音。

　　这么说，贺嘉已经走了，杨轩最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了。
　　杨轩转回身，继续全心全意的对付电脑，雅静的目光模糊在泪水中，她双手沾满没来得及冲洗的香皂泡沫。那是贺嘉最喜欢的香皂，可是杨轩也能用到，所以她没有带走。
　　也许就像盛开的玫瑰总要凋谢，晶莹的雪花终将融化一样，这次分手迟早一定会发生吧，可是这样一对相亲相爱的男女分开了，就算菩萨看见了也会落泪啊！雅静相信他们是相爱的，贺嘉是爱杨轩的，然而人生中的很多事情，坚持和放弃，相伴和分离，同样都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