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34、硒 1

　　周日下午，薛钒把展云遥搜集的资料带给小羽，难得身边没有家长监视，除了教材和参考书，他们不许小羽阅读其它任何文字。
　　小羽索然寡味的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手册。背书解题的辛劳和攀比分数的重压已经令她身心疲惫到麻木，遭受一切折磨的最终目标——“大学”这两个字就像电流击向她了无生机的躯体，只能造成野蛮而痛苦的刺激，假如有选择权，她宁肯昏迷不醒。
　　“哥，进大学以后，是不是比现在还累？如果那样，我不考了。”小羽像飞速转动的跑轮上一只筋疲力尽的小白鼠，她不在乎奶酪，她只想停下来歇一歇。
　　薛钒认真想了想，他的大学确实过得很累，但他不觉得苦：“有人紧张，有人轻松，有人忙碌，有人悠闲，你想学到多少东西，就付出多少努力，可以自己选择，自己决定。大学里很自由。”
　　然而“选择”、“自由”这类字眼对小羽毫无诱惑力，她既不曾拥有过，也从未渴望过。
　　“如果我最开始就是个坏学生，成绩很差，老师和家长就不会对我提这么高要求。”如今小羽羡慕班里的“差生”，有人甚至不打算参加高考，只要会考及格混到高中毕业证，人生便万事大吉，老师也绝不对他们的分数耿耿于怀，只要他们在课堂不调皮捣蛋，不影响其他“好学生”认真学习，这就足矣——或许这才是“自由”，小羽想。“以前爸妈只要求我考上好大学，自从见过你，他们也让我像你一样去读博士！”小羽刻薄的目光刺在薛钒脸上，似乎责备他为她制造如此不幸。
　　“对不起……”薛钒惭愧的道歉，无论他有心无心，好像总给别人添麻烦。
　　“‘女博士’？哼！”小羽仿佛看见盛夏时节悬挂在熟食柜台上方的粘蝇纸，清秀的五官皱成一团：“你们学校那些女博士是不是一个个长得又丑又胖，性格差劲透顶，从来没有男生追，什么工作也干不好，只会死记硬背，只会考试，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一贯瞧不起别人？”小羽成绩很好，她一直拼尽全力考得更高，因为身处这个用分数来衡量、标定每个成员的小社会中，她不愿丢脸，不愿低人一等，然而她最憎恶那种除了分数一无所能的“考试机器”，可她又明白自己正是自己鄙视的对象，她没有特长，没有爱好，十二年学生生涯中，除了学习和考试，她压根没做过别的事，更别说擅长了。小羽心里充满矛盾和困惑。
　　薛钒温和的回答：“不是这样，有人因为喜欢读书所以读博士。”至少展云遥绝不像小羽想象中那么不堪。
　　“‘喜欢读书’？”小羽的语气更加尖酸：“男生读博士也够奇怪了！等到你毕业，都快三十岁了，这辈子还能干嘛呀！”小羽还没过十八岁生日，对她来说，“三十岁”已然是垂暮之年。
　　薛钒低头不语，他这辈子还能干嘛？他想一直留在实验室，因为他喜欢做研究，先不想能做出多少成果，至少一定不会有钱有名，即便在小羽这么大的小女孩眼中，他也属于那种全无指望，毫无价值可言的男人。
　　“你念了这么多年书，肯定遭过不少罪！我是女孩，爸妈不打我，那些成绩好的男生，都是被从小揍到大，只要考不上满分就要挨打。你爸也没少揍你吧？”
　　“不，我爸从来不打我，我妈有时候……”
　　薛钒竭力从脑海中驱散父亲永远慈爱和善的笑脸，即使母亲打他，也不是因为学习。从小，每次薛钒跌伤撞破，流着血回到家，母亲先给他包好伤口，然后再结结实实揍他一顿，那时他一边哭一边心里喊，我已经这么疼，你还要打我这么重，你到底是亲妈还是后妈呀！然而无论母亲心疼的爱抚还是心狠的巴掌，似乎都无法教薛钒学乖，下一次他照样通过各种方式把自己弄伤。
　　薛钒记忆里最后一次挨打，是高考之前。当时父母已经双双失业，父亲拿到第一次化验结果，但他坚持不肯住院治疗，母亲每天要去福利院护理犯病的外婆。班主任把薛钒父亲请到学校，对他说明薛钒向来如何积极上进，成绩多么优秀稳定，要考顶尖大学十拿九稳，又劝家长把目光放长远，从好大学毕业出来找到好工作的可能性更大，还说现在有各种减免学杂费的政策，有助学贷款，薛钒要想赢奖学金和利用课余去打工也不困难，最后班主任说学校愿意联系薛钒父母的工作单位和家庭所在街道，给薛钒开具特困生证明。薛钒父亲耐心听完老师的解释，他微笑着说这些情况家里都考虑过了，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孩子全力以赴复习备考，送他读他想读的大学，学他想学的专业。班主任疑惑不解的拿出薛钒的高考志愿表，上面填的唯一一个志愿是本地一所三流大学……
　　父亲依旧耐心和蔼的安慰薛钒，叫他不必顾虑太多，而刚在福利院给外婆端屎端尿擦澡回来的母亲不等他张口辩解，便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薛钒感觉比过去十八年挨过的所有巴掌加在一起还疼。然后，母亲揉着儿子脸上的手印哭起来：“好孩子，爸妈对不起你，早知道让你过得这么苦，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薛钒不这么想，他从不认为自己生下来、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错误，尽管他遇到过不少困难和挫折，他是父母的希望，他自己心里也有许多希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即便有一天人不在了，希望依然可以继续。父亲去世后，薛钒赶回家，他告诉母亲，自己不打算再回学校，这一次，母亲没有打他，也没有流泪，她默默拿出一张纸，临终前父亲将最后的希望写在这张纸上，薛钒将为了自己和父亲共同的希望而继续拼搏下去。
　　薛钒想起那个叫赵晴的女孩。她入学第一年，他作为辅导员应邀参加她们年级的元旦联欢会，全体女生共同献上一出“帽子秀”，她们用挂历纸亲手做出好多奇形怪状、匪夷所思的帽子，像模特走T台一样展示给观众。薛钒把团委多余的广告颜料搬到她们宿舍时，亲眼目睹了热火朝天的制造场面。表演那天，赵晴压轴出场，头戴那顶号称“镇系之宝”的帽子——一架造型逼真的物理天平，天平底座上还写着全系实验器材的统一编号。这场大胆新奇的演出掀起整个晚会的高潮，在座的系领导一个劲称赞这届新生有思想，有魄力，以致接下去由研究生带来的拜年节目显得黯然失色。薛钒还要处理实验，他拜完年便匆匆离去。路过通往后门的小走廊，他看见一个女孩面朝窗外站在窗边，像木雕似的一动不动，忽然，她抽泣一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薛钒吓了一跳，她一定在跟男友闹别扭，他以为女孩掉眼泪多半是为这个理由。他本想转身悄悄溜走，却不小心撞上一个莫名其妙竖在墙角的铁架子，差点整个人趴在地下。薛钒狼狈的站起身，赵晴已经来到他身旁，问了一个本该他问她的问题：“你没事吧？”他尴尬的晃晃脑袋。赵晴的唇角眉梢洋溢着暖融融的笑意：“这个破铁架子是挺烦人的，刚才就把我的毛衣挂住了。”她向薛钒挥挥手，便翩翩返回会场——无论如何，这不像一个刚刚哭过的女孩，薛钒以为自己误会了，她只是感冒鼻塞而已。然而在她曾经伫立其畔的玻璃窗上，他看见一行用指甲刻在冰花上的字迹：“这个世界和我想的不一样。”
　　一年以后，赵晴自杀了。薛钒和她接触很少，也没参与料理她的后事，但他常常忍不住想起这个女孩，回想自己与她之间屈指可数的几次交往，她的神情，她的语气，无不显得安然、快乐，除了那声不可捉摸的抽泣和那行难以解读的字句。薛钒想不明白为什么赵晴要放弃她鲜花盛放的青春生命。
　　十八岁的赵晴……十八岁的小羽……十八岁的展云遥，挥舞着棒球棒，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生机勃勃……
　　薛钒不打算告诉小羽大学里有年轻的女孩真正自杀身亡，他也不必提到她父母上个月付给他的补课报酬和交通费加在一起相当于他读本科时一年的学费加住宿费。父母们倾其所能为儿女提供最好的条件，只愿他们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心里不要有任何顾虑和烦恼。
　　小羽一直盯着薛钒，她读到的却不是他的想法：“你爸肯定特别讨厌你，他怎么给你起这么奇怪的名字！”仿佛薛钒脸上画着一张完整的元素周期表，时刻提醒小羽化学是最给她拖后腿的弱项。
　　薛钒歉疚的笑了笑，钒元素的特性不属于高考考纲范围，所以小羽一无所知，也许以后她会明白。
　　薛钒拿出备课笔记，在小羽父母进屋之前，他们最好摆出认真补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