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19、钾

　　杨睿和彭彭走了，陶乐孤伶伶的站立很久，然后呆呆的走进大海，游到筋疲力竭，终于接近那块她早就看中的礁石。她在水里喘歇半天，才勉强爬上去。
　　陶乐背对岸边坐下，向后躺倒，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挪动半厘米。她想，如果我是一条鱼，就让太阳把我烤成鱼干，如果我不是鱼，就让海水将我淹没。她学会一件事——并非只有失去爱人才会令人绝望，如果你非常非常讨厌自己，恨不得自己从来不存在，你也会感觉整个世界了无希冀。此刻，陶乐不在乎杨睿怎么看她，怎么对她，甚至不在乎杨睿这个人本身，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讨厌自己，我讨厌自己，我讨厌自己……
　　愚蠢、自私、冷酷、鲁莽、阴险、恶毒……陶乐懒得罗列适用于自己的形容词，“讨厌”两个字就够了。
　　不过再惹人厌恶的生物也有触觉，陶乐的后脑勺和脊梁骨很快就被硌得疼痛难忍，她只好坐起身，正看见海里冒出一只古怪的胳膊，这只右臂沿逆时针方向绕礁石缓缓转了一圈，又回到陶乐眼前，紧接着一个脑袋钻出水面。
　　“嗨！你不害怕吗？我想学鲨鱼来着，看来学得不像，我要是海狮就好了。”
　　杨睿精神奕奕的攀上礁石，坐到陶乐身边。他摘下泳帽，像刚上岸的落水狗一样摇头晃脑，水珠洒在陶乐这条鱼干身上，可她转过脸不看他，也不说话。
　　“美人鱼，给路过的王子唱支歌吧！”杨睿甜滋滋的恳求道。
　　陶乐还是不理他。
　　“要不，王子给美人鱼唱歌？”杨睿清清嗓子，眺望长空：“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海鸥，我们的好朋友——”
　　陶乐很惊讶，原来杨睿不但擅长学女声，他模仿童声更令人真假莫辩，不过她装作无动于衷。陶乐不知道杨睿最变态的壮举是在校合唱比赛中反串《七子之歌》的独唱，整座礼堂没有一个观众听出来那句奶声奶气的“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出自一个二十岁的男性之口。
　　“呃，美人鱼不喜欢听？换一首——小螺号，嘀嘀的吹，海鸥听了展翅飞……也是海鸥，那就——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陶乐忍不住开口：“唉呀，这种弱智歌你去给多多唱！”
　　杨睿万分惆怅：“现在的小孩早就不听这些歌了，连双截棍都嫌土，他们只听日文歌、韩语歌……”
　　陶乐不禁心有戚戚，她和杨睿拥有同样的童年回忆，经历过同一段成长的年代，可她总像六岁的多多那样思维简单、不知顾忌。
　　杨睿用真实嗓音唱起一首王子可能会唱给美人鱼的歌：“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
　　陶乐静静聆听，她生在海边，长在海边，大海是她的故乡，她的天堂，她的朋友，可她……
　　“我把彭彭送回车上了，车里很凉快，很舒服，她想睡一会儿，她让我告诉你，她不生你的气。”
　　陶乐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望着杨睿平和、宽容的脸庞：“我不是故意害她，我只想开个玩笑，我看她游得很慢，想叫她快点过来，我想和她一起到这块大石头上来玩……”
　　“我明白。”杨睿温柔的点点头。
　　“我们大一都上过游泳课，考过二百米，我没想到……”
　　“彭彭会游泳，只是没你这么熟练，她以为你遇到危险，太着急，太紧张，自己反而陷进麻烦。友情不需要考验，她本来不敢到深海来，但是为了帮你，她都忘了害怕。”
　　“我知道，我相信她，我知道她一定会过来，所以才……我没想考验她……”陶乐呜呜咽咽解释着。
　　“我明白，彭彭也明白，所以你别想这么多了，现在大家都好好的，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
　　陶乐拼命摇头：“不可能！以前我不止一次做过坏事，以后肯定还会再做，总有一天，我真的害了谁，再也没法补救。我害怕……”陶乐失声痛哭，现在，“害怕”已经取代“讨厌”成为她心底唯一的感情，刚才只差一丁点，要不是杨睿及时现身，不堪设想的最糟后果已经无可挽回的发生了。
　　杨睿忧心忡忡的注视着陶乐颤抖的双肩，她受到的影响比彭彭更严重，他需要仔细考虑如何劝解她。
　　“我从小就总干坏事，我觉得黄豆大小跟鼻孔差不多，就拿来比，一下吸进气管里，去医院才弄出来。我还觉得暖气管和墙之间的距离跟脑袋一样大，就去试，结果卡住了，医生到家里来把我拔出来。反正我死里逃生好多次，都是自找的。
　　“有一年冬天，我家猫把邻居院里储藏的白菜啃了，被他家阿姨打了两下，我找了几个小朋友往白菜上浇墨汁和水彩颜料。后来自然课学做降落伞，我剪了一块床单，做了一个特别大的，绑在猫身上，从五楼扔下去。降落伞缠到二楼的晾衣杆，猫被勒着脖子吊在半空，我踩着一楼阳台护栏爬上去救它，它把我的手挠破了，我俩一起摔下去，幸好底下还是白菜堆。我又被送进医院，打了好几针狂犬疫苗，可是猫跑了，再也不回来了。它在我家住了五年，最喜欢吃我妈做的红烧蚬子，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没断奶的小猫崽，它一直没学会打架，都是我拿着竹竿帮它跟野猫和邻居家的猫打，它自己走了，肯定会受欺负。我为了给猫报仇，屁股都被我妈打得肿了一厘米，好几天不能躺不能坐，我根本没想害它，我就想知道降落伞……”
　　杨睿想笑，又觉得不该笑，他小时候也从七楼往下扔降落伞，不过下面挂的是变形金刚，他事先看准了楼下没人经过。
　　“我们初中旁边是座植物园，里面有个废弃的防空洞，体育老师总带我们去植物园自由活动。有一次，一个男生拿着毛毛虫追我，我跑进防空洞，躲在拐角里，趁他经过伸腿绊了他一跤。他跑得太快，摔出去好几米，衣服裤子都蹭破了，被同学背回教室，他告诉老师自己不小心从山上滑下来了，老师批评他，把他家长叫到学校，还罚他以后活动课都留在教室扫地……
　　“高中第一天，全班大扫除，我负责擦讲台旁的窗户，我们教室在二楼，我已经发现那扇窗外就是教学楼侧门头顶的水泥遮雨棚，相当于一个没有围栏的阳台，不过我猜大部分同学还没注意。我站在窗台上，面朝教室，跟远处的同学说话，假装突然掉下去，有个女生吓哭了，一个男生想冲过来拉我，却踢翻了水桶，脑袋撞到讲桌上，几乎弄伤眼球，反正整个教室乱得一塌糊涂。那块水泥台上都是绿苔，特别滑，我差点真的摔下去。
　　“有一次我值日，刚把教室拖干净，就被一个穿球鞋的男生踩了两个泥脚印，我把他从前门推出去，正巧化学老师路过门外，端着一套试剂，浓硫酸浓硝酸浓盐酸之类的，多亏老师年轻，反应快，躲开了，要换个老太太，把瓶子罐子一扔，泼谁一脸一身，简直……”
　　杨睿不由得胆颤心惊，陶乐居然比贺嘉还野蛮，踩个脚印就得挨王水泼！他再也笑不出来，深深的叹息一声。
　　“还有上次，我用假手指头吓唬你们，你说得没错，很容易真的伤到人……我也不该把你的电影票给彭彭呀……”后来陶乐才渐渐想通，那种伤害有可能像切掉手指头一样危险：“彭彭一直对我这么好，我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她帮我打饭，喂我吃，扶我上厕所，还给我讲故事，我却总给她惹麻烦。我不想害她，我只想开玩笑，可是我分不清什么样的玩笑可以开到什么程度，我原先还打算抓她的腿把她拖到水底呢……所以不该有任何人跟我做朋友……”
　　杨睿拧着眉摇摇头：“你不该叫‘陶乐’，你应该叫‘淘气’。”但是她的某些作为甚至超出了“淘气”的界限。
　　杨睿先让陶乐痛痛快快哭个够，等她情绪渐渐平稳，能够集中注意力思考时，他才随口问：“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学会游泳的情景？”
　　“忘了。我们每年夏天都去海边玩，我妈说最开始我抱着一个塑料充气梅花鹿，看见海就往里走，什么也不管，呛水也不怕，每次把肚子灌得圆滚滚的，挺吓人。家里还有几张黑白照片，梅花鹿跟我一样高，我记得是橘黄色的。等我长大了，充气鹿背不动我了，我也会游泳了，反正赤手空拳也淹不死。可是大一游泳考试我差点没及格，老师说我虽然游得最快，不过动作太难看，完全不标准，肯定从来不认真听课。”
　　杨睿觉得好笑：“管他呢，会游就行。那你还记得学骑车的事吗？”
　　陶乐捂着脸，从手指头缝里吐出几个字：“我……现在……还不会……”
　　杨睿一愣，随即笑得差点摔下去，他生长在这座像煎饼一样越摊越大的都市里，马路一年比一年堵，公交车一天比一天挤，自行车才是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对穷学生来说，更加必不可缺，他想像不出有谁居然二十多岁还不会骑车。
　　“哈哈！难怪你和彭彭总是走路。恐怕你不但不会骑车，也不会坐车吧！用不着死命拽前面的衣服！”
　　陶乐放下手，一脸不悦：“彭彭当然会骑，她怕丢，一直没买。我们刚入校，开新生大会，系学生会主席说，买卖旧车是很不好的行为，会助长黑车交易，刺激偷车犯罪，号召我们守法自律，拒绝二手车，所以我们级都买的新车，两百多块钱呢。不到一个礼拜，那一百多辆新车一夜之间全部不翼而飞，据说是老白楼有史以来遭遇的最大规模窃车案。以后，学生会再说什么我们也不听了！”
　　杨睿真的掉进海里了，他扒着石头笑了半天才有力气爬上来：“一群书呆子，这种话也信！你们的主席跟卖车的沾亲还是跟偷车的带故？就算买新车，也得把漆锉花，把座磨破，两个轱辘抹上泥，也许能多骑两天。”
　　“他后来也这么告诉我们。当初一大半车泡沫包装都没撕干净。他说这些事本想私下教给我们，全系大会上不能公开讨论违法行为，他没想到我们这么听话。”
　　“你们真可爱！”陶乐入校时，杨睿已经大四了，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马路，却如同遥距光年，杨睿想如果那时能在陶乐身边教她骑车该多好！
　　杨睿笑嘻嘻的沉浸在美妙遐想中，陶乐却生气了：“不许嘲笑我！我老家是丘陵地形，从我家出来，东西南北四条路，三面下坡，一面上坡，我的小学、初中、高中都在半山腰，怎么骑车呀！公交车五分钟一趟，一律投币五毛，不管哪站上都有座位，从来不堵车。我们平常上班上学买菜逛街赶火车，步行不超过二十分钟，打车只要起步价，学骑车有什么用嘛！马路上没有自行车道，公共场所和小区没有存车棚，商场里都没有自行车专柜。就算我想学，也找不到车和平路啊！”
　　这通鞭辟入里的分析让杨睿心服口服：“有道理，我无知，不该笑话你，对不起啦！”
　　陶乐不高兴的哼哼唧唧：“你就不怕丢吗？”
　　“别告诉展云遥，我的车一共八把锁，所有锁加起来比车还贵，每天晚上锁到电话亭柱子上，如果我回家就搬上楼放屋里。”
　　“切～至于吗～”陶乐一点没觉得羡慕或妒忌，这种必须提心吊胆守护的财产，她宁可没有。
　　杨睿也开始怀疑，他非得骑着上千块的车才感觉快乐吗？他更情愿每天陪着陶乐步行上下课。
　　“你什么时候知道小孩怎么来的？”杨睿若无其事的问。
　　“小孩？”陶乐没听懂。
　　“从前，你妈没说你是邮局寄来的、商店买来的、垃圾箱捡来的，还是风吹来的、水冲来的、鸟叼来的？你不好奇……”
　　“只有你这么无聊的人才琢磨这么无聊的问题！”陶乐气得满脸通红，挪得离杨睿远点。
　　“小心，别掉下去！”杨睿认为陶乐不必大惊小怪：“我都记得——小学二年级暑假，我哥带我去游泳馆，我不想用救生圈和救生衣，他就站在浅水池底，托着我的肚子。事先我看过不少教学图示和录像带，我哥反复指导我做好标准动作，可我一进泳池就沉底。我倒不害怕，我哥太紧张了，我一乱动，他赶紧死死抱住我，真是帮倒忙。后来我生气了，狠狠踢他一脚，自己冲出去，一下就游起来了！那一刻的感受，我永生难忘，小鸟第一次飞上天也觉得那么痛快吧。那年夏天我们几乎天天去游泳馆，我快被泡成海蜇皮了。可惜直到我哥出国，我还是游不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再跟他较量……”杨睿偶尔也对某些输赢成败耿耿于怀。
　　“第二年，我学骑车，我哥扶着后座，我一左右晃，他就用力扶正，好像一个十吨重的卡车拖斗，拖得我一点力也用不上。我趁他不注意，一使劲蹬出去，竟然骑走了！不过我不会拐弯，也忘了捏闸，撞上墙才停下来。半小时之内，我就能顺利转弯掉头急刹车了。第二天，我又学会慢骑和双手脱把，还能带邻居小女孩遛弯——我哥太沉，我带不动，小女孩比较轻……”其实杨睿从幼儿园大班起就对隔壁学跳芭蕾舞的小姑娘垂涎三尺，经常拿苹果饼干泡泡糖献殷勤讨好，他学骑车就是为了像电影里那样载着小姑娘满大街兜风——那是他看到敞篷法拉利之前的淳朴梦想，可惜小姑娘没读完小学就转入住宿制舞蹈学校，杨睿这份单相思的初恋终究无果而逝。
　　“我哥不让我白天上路，有他陪也不行，我们就凌晨两点绕三环转圈。感觉真棒，你也该试试，就像游泳、跑步，不光为锻炼身体或着急赶路，你能体验到自己的力量。我没骑过马，也不会开车，也许另有乐趣吧……说起来我哥对我比我爸妈还操心，我刚出生没长牙，我哥吓坏了，以为我先天残疾，只能一辈子喝葡萄糖水，他怕我妈嫌弃我把我扔了，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看我在不在。我妈抱我去医院体检那天，我哥回家找不到我，急得挨个拍邻居家门，满院哭喊‘我弟弟丢了’……他天天检查我喘不喘气、尿没尿床、长没长牙，他一学会点煤气炉煮牛奶，就把全家四口订的都喂给我一个人，难怪现在我闻见奶味就恶心。他没事就扶我站，如果我倒了，他就怀疑我缺钙骨头软，我刚站稳他又掰我腿让我走路，我一哼哼他就教我念音标。妈呀，怎么没把我折腾死！只要我不理他，他就担心我聋了哑了瞎了傻了对外界刺激没反应了，他怎么就认定我是个残次品呢？我才四五岁，他就从百科全书第一页起给我读词条，唯恐我长成白痴。等他有了儿女，说不定忙成什么样！”杨睿忽然感到难过，他想起杨轩和贺嘉原本早该成为一对幸福的年轻父母。
　　“百科全书能教人很多知识，只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女人结婚就会生小孩呢？那时，没结婚就生的很少，结婚很久也不生的更少，所以我以为婚礼上新娘必须吃一种能让女人怀孕的药。可是我哥六岁了我才出生，这就解释不通了。我去问父母，我爸告诉我，这个世界太单调，太冷漠，需要更多孩子的笑脸和笑声，他说所有等待出生的小孩之中，最爱笑、最讨人喜欢的就是我，所以我被派到人间来为所有人增添温暖和欢乐。我妈的回答每次都不同，她说春天结束时，有些蝴蝶来不及变成花朵，太阳升起时，有些星星忘记回家，第一场雪中的第一朵雪花，一定最害怕孤独……如果你能找到它，捉住它，它就变成你的小孩，永远留在你身边——我爸的解释还不错，我妈说的似乎不符合我……不过我很清楚这都不是“标准答案”。我问我哥，他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看他如临大敌的恐慌表情，我就知道其中肯定藏有非常危险的重大秘密。我哥有本德文画册，是世界经典的儿童性知识启蒙读物，简洁明了，严肃自然，不用识字也能看懂，他拿给我看就行了嘛！他越遮掩回避，我就越好奇，直到……”
　　“你到底想说什么！”陶乐听不下去了，先前那些童年趣事挺吸引人，可她不愿在此时此地被普及某种“常识”。
　　杨睿端庄肃穆的望着陶乐：“我想告诉你，一个人成熟、成长，学会各种知识、技能，有时并非循序渐进，而是骤然间大彻大悟，就像原子能级跃迁，是量子化的，不是连续的。为人处事的道理也同样，你会突然体会到父母养育你有多么辛苦，你会突然意识到有个不起眼的人一直牵挂你、疼爱你，你会突然承认有些苦不得不吃、有些痛不得不忍，以后你说话做事会和以前大不相同，在旁人眼中，你一夜之间‘长大了’。”
　　陶乐低下头，杨睿这几句话还算正经。
　　“小孩做事鲁莽，受智商局限，他们没法分析出自己现在的行为对将来、对别人可能造成什么影响。成年人的头脑有这个能力，可是很多人缺乏‘三思而后行’的习惯，就像临睡前要检查煤气阀拧没拧紧，出门前要摸摸钥匙在不在兜里一样的习惯。你喜欢开玩笑，有时灵感突如其来，你动手前不会把各方面考虑周全，一旦发生糟糕后果，你能醒悟到自己的错误，你会后悔、自责——说明你心肠不坏，脑瓜不笨，只需要养成好习惯。今天这件事给你很大教训，彭彭是你的朋友，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一个真诚的朋友，这个教训会教你突然成熟。往后，每次策划恶作剧时，你会想起彭彭，你会权衡一下自己制造的究竟是欢笑还是伤痛，然后决定行动或者放弃。一旦习惯成自然，就像游泳和骑车，再也不会忘掉。所以，你不要害怕，你不会再伤害别人，也不会伤害自己。”
　　杨睿思维严谨，言语冷静，好像在讲解一道专业课习题，陶乐不由得将信将疑：“我以后真的不会再干坏事了？”
　　“我说过，你能学好刘老师那门课，期末考试你果然考了全班最高分。最后一个月你没找我问问题，完全靠自己听讲、复习。”
　　陶乐终于安心了，杨睿总是如此可靠，能带给人自信和希望。
　　“每个人都有弱点，不光是学不会线性代数、做不了引体向上，还有性格缺陷，有的弱点容易暴露，有的弱点隐藏很深。就说我吧，其实……”杨睿深吸一口气，决定坦白招认：“我一直很胆小……”
　　陶乐极为惊诧，怎么看杨睿也不像个“胆小鬼”，可她忽然想起，自己用假手指头吓唬人那次，杨睿的表现实在太窝囊，还比不过半个展云遥。
　　杨睿点点头：“我最害怕□□创伤，我不敢看任何伤残、流血的场景，包括纪实新闻，电影，还有医院。”杨睿连续三次找借口推辞跟自己追求的女孩一起看《拯救大兵瑞恩》，她认为他毫无诚意，干脆利落的拒绝了他的表白，他不得不凌晨时分打电话向贺嘉诉苦。
　　“怪不得你对迪斯尼电影这么熟悉，你只敢看这个吧！”
　　“咳咳，卡通片没有危害……我去过游乐场，坐着过山车，我没感到眩晕，而是好像亲眼看见所有人都掉下去摔成烂泥……”
　　陶乐直撇嘴：“别说了，真恶心！中学物理课就算过向心力，不会掉下去！”
　　“我知道，可我忍不住要想，就算我站在地下，看别人在天上玩，我也会心惊肉跳，都怪我想象力太丰富了！在黑暗迷宫里，到处都是小眼睛，背后老有脚步声，我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东西扑到我身上，撕我，咬我……”
　　“别害怕了。”杨睿战战兢兢的语调着实招人可怜，陶乐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是不是你童年遭受过伤害，留有心理阴影呀？”
　　“就因为我童年过得太安全，没经历过一点磨难，所以没机会锻炼承受能力啊！我哥一直无微不至的保护我，不让我爬高，不许我打架，不给我玩弹弓，还总讲小姑娘才喜欢听的童话。我从小到大浑身上下连一块皮都没蹭破过，万一我有血友病也发现不了。”
　　“真了不起！”陶乐蜷起腿，指着膝盖上颜色稍深的皮肤：“我小时候每年夏天至少摔一次，摔破左腿比较多，所以这边痕迹更明显。有一年好不容易熬到秋天穿上长裤子，没想到摔得更狠，裤子蹭出一个大洞，腿又破了。当时我以为夏天摔破腿就像冬天下雪、中秋节吃月饼那样，是真理，周围小朋友身上也都是伤疤。有个男生学骑车，从四十五度坡冲下去，从大腿根到脚脖子，涂了两瓶红药水都不够用！从某一年起，我终于再也不会摔倒了，就像你说的，小脑突然发育健全了。不过腿上的记号恐怕得留一辈子了～”陶乐似乎并不难过。
　　杨睿不无羡慕：“你久经考验，所以什么也不怕。刚才听见你喊‘救命’，我以为我应该吓得六神无主，结果我发现自己能够清醒、镇定的赶过去帮你，也许我也遇见了一个突然变得勇敢的机会吧？下次去游乐场试试，看我有什么反应。”
　　陶乐恍然大悟：“你说带你喜欢的人去游乐场，是因为……”
　　“不是因为好玩，是因为我害怕。只有我最信任的人，我才愿意让她陪我经历那么软弱、狼狈的时刻，就像在父母和哥哥嫂子身边。”杨睿自然而然将“嫂子”归入最亲近的长辈中。
　　陶乐露出狡黠的笑容：“你把这么丢人的秘密泄露给我，不怕被我嘲笑吗？”
　　“你会笑吗？”
　　陶乐毫不犹豫：“当然会！你比我以前想的……”她寻思半天也没挑出合适的形容词。
　　“那就笑吧，无所谓～”杨睿满不在乎的伸了一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