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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硫 ...

  •   春节,杨轩照例邀请很多中国同学来包饺子,雅静自有安排。人手多,难免工具紧缺,杨轩把家里最漂亮的花围裙分给莎莎,那是贺嘉千挑万选买到的,她平时围着它洗碗。
      杨轩原本没打算让贺嘉忙活,可是她说逢年过节,重在掺和,一定也要亲自下手。没多久,贺嘉就蹭了一身面粉,她穿着一件手织手绣的羊毛衫,那是杨睿老妈送的圣诞礼物。杨轩只好解下自己的围裙:“给你这个,我用不着。”
      贺嘉一摆手:“不用,我去套件旧衣服。”
      很快,贺嘉套着一件肥肥大大的长袖T恤跑出来,下摆几乎垂到膝盖,她把袖子向里挽进去,正好护住毛衣袖口。T恤背面印着杨轩的校名,莎莎见他夏天打网球时穿过。
      杨轩哭笑不得:“好,你穿这件也挺好。”
      不一会,贺嘉手上沾到饺子馅里的汤汁,她干脆直接抹到身前,一件好好的衬衫一转眼就变成屠宰场的工服,杨轩记得贺嘉对厨房里的围裙、手套、隔热垫都不会这么糟蹋。
      贺嘉终于磕磕绊绊的包出十个饺子,大多打着补丁,没有两个长得完全一样。她抓来一把红豆,给每个饺子褶嵌上一粒,然后把这盘杰作端到杨轩眼前:“这可是我千辛万苦特意给你做的,都有记号,煮好了你全得吃下去,一个也不许剩!”
      杨轩顿时面露难色:“这么难吃的东西,只有我才咽得下去吧!”
      “瞎说!馅是你拌的,面是你和的,味道怎么会两样?”
      “太丑了,影响食欲嘛!”
      贺嘉正要反驳,却被一位客人打断了:“喂,你们两个打情骂俏到里屋去,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激我们这些没人疼没人爱的光棍!”
      贺嘉红着脸放下盘子,跑去厨房烧开水。
      莎莎心灵手巧,她包出来的饺子个个精神抖擞,一看就叫人胃口大开,大家自然赞不绝口,那条精致的绣花围裙也没落上一粒面粉。但是莎莎明白,有时候,笨手笨脚才是至高无上的特权,对她来说,理直气壮的在杨轩眼前献丑的资格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那天晚上,杨轩送莎莎回家,找手电时,一盒药片从杂物格里掉出来。莎莎弯腰捡起来,车里很暗,看不清药名,她却无端感觉有点恶心,他们不会在车里也放着那种药吧……
      杨轩大大方方接过药盒,特意查看里面还有剩余药片,然后细心放回原处。他沉闷的解释道:“嘉嘉经常头疼,所以我在车里和衣兜里随时都要准备一盒止痛药……”
      杨轩回到家,房间一团漆黑,他轻手轻脚走到卧室门口,屋门没关。
      “啪”的一声,床头灯亮了,贺嘉侧卧着,左手托腮,右手把被子抱在胸前:“杨轩,你老实交代,如果我长得就像我包的饺子一样丑,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杨轩没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会”。他靠着门框,认真考虑起来。当初,操场上有几百个欢笑嬉闹的女孩,他一眼挑出贺嘉,因为她漂亮、早熟,如果贺嘉外表平凡,他压根不会注意她、了解她,更没有机会爱上她。当然,如果另有机遇让他们相识、相知,也许他依然会爱上拥有同样性情却没有如此美貌的贺嘉,可是谁能为从未发生的事担保呢?
      杨轩“老实交代”:“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
      贺嘉不无失望:“我也不知道,如果你不对我这么好,我还愿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杨轩走到床边坐下,用鸭绒被把贺嘉光裸的肩膀和双臂包起来:“嘉嘉,我们都希望对方看中的是‘真正的’、‘单纯的’自己,而不是受利益诱惑,别有企图。可到底什么才算‘自己本身’?你的相貌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我怎么对你是我性格的一部分。我只知道,我所爱的是跟你有关的一切,现在的你,过去的你,未来的你,你做的每一件事,你说的每一句话。至于其他人,不管她们和你相似还是和你不同,我都不在意。我真希望你能永远在我身边。”
      贺嘉合上双眼,这个回答能让一个女孩心满意足吗?如果杨轩对我就像他对莎莎那样,友善却不亲近,关切而不体贴,那么我对他是否也会像莎莎对他那样,痛苦,无望,却依然固执?

      贺嘉出国一年后,杨睿电话里提起的女孩姓名终于固定下来。
      杨睿和舒雯同级不同系,大一下学期就相识了,他们同时选修体育舞蹈课,被安排为舞伴,期末合作考得全班最高分。大二开学后,他们没再联系。
      大四学年初,舒雯有朋友开Party,约定每人请一个其他人都不认识的异性同伴。舒雯喜欢热闹,她熟识的男孩都带给朋友见过,她抱着通讯录翻找半天,终于想起杨睿来。
      杨睿正是那种既能使女伴感到温暖贴心又能令她的朋友赞叹艳羡的好搭档。难得他正处于“独身期”,自然而然,两个人继续约会。
      聊起毕业打算,杨睿说他要去美国深造,舒雯说她也要出国,去哪儿还没定。不知不觉中,他们共同勾勒出一幅神仙眷侣携手天涯的异域画卷。
      舒雯漂亮、开朗、没有心机,就是过于贪玩,最怕吃苦,从小到大,学习成绩始终平庸得教人操心。幸好,那些主管全市高校招生录取的男人女人一直被舒雯亲热的叫做“叔叔”、“阿姨”,她轻易就能弄到额外保送名额,不用参加高考便顺利成为杨睿的校友,而且就读于最抢手的热门专业。保送理由不外乎“特殊贡献”、“特殊专长”之类,舒雯的确瞒着父母参加过一两次画展、摄影展,不过她不是作者,而是模特。
      舒雯父母尽力严格约束女儿,每个周末都派车把她接回家,对她交往的朋友也一一查清底细,尽管她跟很多男孩玩得很熟,却没有机会发展出更亲密的关系。但是舒雯父母对杨睿倒是非常满意,他是个积极进取、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和舒雯在一起堪称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舒雯第一次失恋,杨睿最后一次分手,在一场数年不遇的大雪中。漫天鹅毛依然飘飘扬扬,舒雯就迫不及待叫杨睿出来玩。
      他们在体育场四百米跑道起点堆了两个手拉手的雪人,舒雯把杨睿的围巾系在一个雪人脖子上,她正要解自己的围巾,杨睿拦住她,用他的围巾同时绕住两个雪人,他又摘下手套,分别戴在每个雪人空闲的手上。
      “这样就好。”杨睿含笑望着舒雯。
      舒雯非常开心,她捧起杨睿冷冰冰的双手贴在自己暖烘烘的脸颊上。
      两个人身上落了满满一层雪花,杨睿才缓缓开口:“雯雯,我不出国了。”
      “好啊,反正我也不想出国。”
      杨睿默然,要点不在于“出国”与否。
      舒雯放开杨睿的手,甩掉自己的手套,让娇柔的小手暴露在风雪中。
      “其实,我从没相信我们说过的话,带泳池的别墅,开着法拉利上课,圣伯纳和哈士奇……”
      “雯雯,我不是故意骗你。”杨睿心里难受,当初他说那些话,是真心决定要那么做,和舒雯一起。
      “不,我没有责怪你。”舒雯露出单纯的笑容:“只是,我始终感觉我们就像在讲童话,讲的都是别人的生活,我不相信那真的是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不想出国,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出国,我也不喜欢来这里读书,功课太难,学习太累,我从来都弄不懂,没有一次考试是靠我自己才考及格的。我不喜欢读书,更不喜欢凭借父母权势进重点高中、名牌大学,去牛津哈佛公费留学,我什么也学不会!为什么他们总以为倚赖爸妈比出卖脸蛋更高尚呢?我想做平面模特,我想写时尚专栏,我希望有一天能出版自己的时尚杂志!”
      杨睿的目光不由自主往下溜,真皮短裙和长筒靴之间露出一双裹着单层丝袜的美腿。以前,杨睿一直把这样的女友当作炫耀的资本,尽情享受旁人的羡慕和妒忌,然而此刻,他第一次意识到,倘若他果真打算与舒雯共享此生,他绝不会在天寒地冻的日子让她光着双腿在雪地里跑,这样对身体很不好。
      杨睿满怀歉疚,低声说:“你很聪明,一定能做到。”
      “你说我聪明?”舒雯十分惊讶:“从没听谁说我聪明!他们只夸我漂亮、可爱。班里同学瞧不起我成绩差,校外朋友又嫌我读太多书把脑子读傻了。”
      “每个人有不同的聪明方式。”杨睿真心诚意的说。
      舒雯凝视杨睿的双眼,许久,她的神情明朗起来:“我相信你!你那么聪明,懂得那么多,我一直非常钦佩你。我问过自己,是否愿意用这双腿换一个像你一样的脑瓜,现在,我决定不换啦!”她得意的高举双臂,摆成一个大大的胜利造型。
      杨睿感到些许欣慰。
      “不过,我很庆幸自己能来这里读书,因为我认识了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我认识的所有人之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我也一样,我认识的女孩里,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这是杨睿的真心话,此时此刻,这种感情愈加强烈。
      “以后就不同了吧。”舒雯满怀惆怅:“我很喜欢你,可又好像不是死去活来那种爱。我以为,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一旦失去他,你会感到整个世界再也没有希望了。但是现在,我并不觉得绝望。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我们堆了两个雪人,明天,雪停了,天晴了,再来看,周围一定会多出许多奇形怪状的雪人,我们这两个雪人不会寂寞。”
      杨睿轻轻点点头。
      “以后,再有舞会,我还可以邀请你吗?你是唯一一个从没踩过我的舞伴,我的舞鞋始终闪闪发亮。”
      “好啊,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去。”杨睿痛快的答应了。
      “杨睿,谢谢你,你没有让我绝望,你带给我很多希望,我希望毕业之后,能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舒雯搂住杨睿的脖子,在他唇上留下最后一个淡淡的吻:“等我的杂志社开张了,我请你做创刊号封面模特。”
      “嗯,那得看你付多少出镜费。”
      两个人相视而笑。
      杨睿把舒雯送回宿舍,像平常一样,轻松道别。然而夜深人静之时,万箭穿心的痛苦如同潮水渐渐漫过口鼻。黑暗中,每个人躺在床上,盯着电话,几乎就要拨通对方说出反悔的话语,但是他们都忍住了,只要熬过今晚,当明天一早校园广播响起晨操伴乐时,对每个人来说,又是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杨睿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以后,才向贺嘉吐露自己计划有变。
      “嫂子,我不出国了。”
      “知道了。”
      杨睿和贺嘉之间从不问“为什么”,能够理解的已经理解了,愿意解释的自然会解释,不能理解又不愿解释的,时间会慢慢说明真相。
      杨轩却像听见了晴天霹雳,他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笨拙的说出话来:“嘉嘉,你确定是杨睿的声音?会不会有人冒充他跟你开玩笑?”
      贺嘉一愣,随后放声大笑,她侧身坐在杨轩腿上,捧起他的脸:“你真可爱,就像一个只会眨眼睛的特大号玩具熊!”
      杨轩脸红了:“我就是……唉,太不可思议了!”
      贺嘉嘴角浮起一丝嘲讽:“你真不了解你弟弟,如果他老老实实,再也不跳出来吓唬人,那才叫不可思议!”
      杨轩困惑的点点头,他信任贺嘉,贺嘉了解杨睿,既然贺嘉能安然接受杨睿的选择,说明杨睿没遭遇惨重变故。
      杨睿父母对他的决定不以为意,他们始终认定“小宝贝”的任何想法都是最正确的。
      杨轩和杨睿专业相同,他支持弟弟选择条件最好的实验室,他认为杨睿比他更有天分,能取得更大成就。杨轩习惯于周密计划、严格操作、善始善终,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杨睿的念头突如其来,瞬息万变。
      贺嘉先想到雯雯,她以为杨睿真心喜欢这个女孩,也下定决心不再换女朋友了,他甚至说出国前就领结婚证。杨轩明白弟弟一年一年长大,早已不是那个动不动就扯着嗓子喊“妈,我哥欺负我~”的小男孩,可他很难将杨睿和“结婚”这两个字联系到一起,贺嘉也很怀疑,她觉得杨睿的生活不会如此顺理成章。贺嘉揣度,杨睿不像那种为女孩放弃“前途”的人,可又似乎只有女孩才能导致他种种不可思议之举,只恐怕这个女孩不是雯雯。
      “雯雯”从杨睿的电话里消失了,一年半载之内,没有新的女孩姓名取代,不过贺嘉敏锐的察觉出杨睿的变化。杨睿对贺嘉一直比他对杨轩亲近得多,贺嘉来美国后,杨睿更对她亲昵到肆无忌惮的地步,时常令她尴尬而恼火。有一次,贺嘉被惹急了,失声怒吼:“我明天就回去!只要你有胆量把刚才那句话当面重复一遍,我这辈子就跟你了!”
      贺嘉喊声太大,杨轩赶忙跑过来:“嘉嘉,怎么了,杨睿又惹你生气?”
      “你最好没听见!”贺嘉不怕杨轩妒忌,他只会极其困惑,面对胡搅蛮缠没正经的弟弟,他这个大哥总是不知所措。
      自从杨睿读上研究生,他与贺嘉之间隔起一道隐约的拘谨,他不再谈论女孩,也很少请教感情,就连听贺嘉闲聊她的日常生活,他也感到不自在。贺嘉明白,杨睿突然变得扭捏羞涩,并非因为她是他哥哥的女朋友,而是他自己心里有了一个值得他“从良”的女孩。

      贺嘉回国开会,顺便帮杨睿演了一出戏,她返回美国不久,有位老朋友来看他们。这个男生豪爽仗义,杨轩刚出来时,他给杨轩很大帮助,眼下他在另一座城市工作,莎莎对他所在的公司很感兴趣,因此杨轩介绍他们认识。
      四个人一起吃饭时,这位师兄自然提起:“杨轩,你怎么还不结婚?嘉嘉跟你这么年,如果你只想霸占人家的青春又不愿负责,那就太不是男人了!”
      杨轩不无委屈:“我求过她很多次,你看什么结果。”他趁机又抓起贺嘉的手:“嘉嘉,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对你。”
      贺嘉笑着抽回手,满面得意:“我只想霸占你的青春,我可不愿对你负责!”
      杨轩无奈的耸耸肩:“怎么样——”
      那位师兄气愤不已:“这也叫‘求婚’?如果我有妹妹我绝不会把她嫁给你,你根本在给小师妹树立反面教材嘛!让她以后怎么相信在国外的中国男人啊!”他像莎莎的保护神一样挺起胸膛,他以为这个女孩情窦初开,不解人事,亟需提防居心叵测的恶棍。
      莎莎心如刀绞,只要杨轩对她说出那句话,无论说得多么潦草,多么敷衍,她也一定会用全部热情回答: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半个月后,夜深了,贺嘉在洗澡,杨轩靠着床头看书。电话响了,他随手接起分机,听筒里传出莎莎有气无力的低声呼唤:“杨轩师兄,我好难受……”
      杨轩换用无绳电话,他起身下地,站到卧室中央,关切的问:“莎莎,你怎么了?”
      “头晕,浑身都疼,一点力气也没有。”
      “是不是着凉了,雅静在吗?”
      “嗯,不要雅静姐知道,她只会给我煮那种很苦很苦的汤,我喝不下去。”
      “如果你不愿吃药,就多喝热水,盖好被,好好睡一觉,这个季节很容易感冒。”
      “杨轩师兄,我真的很难受,你过来看看我好不好?”莎莎可怜巴巴哀求着。
      杨轩皱起眉头:“太晚了,不好打扰你,早点休息吧。”
      “是不是你女朋友在旁边,你不方便和我说话?”莎莎试探道。
      “嘉嘉在洗澡。”
      杨轩忽然察觉卫生间的水声已经停了,他抬起头,只见贺嘉倚在卧室门口,胸口裹着一袭浴巾,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头。他把梳妆台前的椅子拉出来,给吹风接通电源,招手让贺嘉过来坐下,他没听清莎莎的喃喃低语。
      “莎莎,早点休息,如果明天还不舒服,一定要看医生,我帮你跟学校请假。保重身体最要紧。”
      “杨轩师兄,陪我说几句话吧,你的声音很好听,听听你说话,我就不那么难受了。”
      “很晚了,别熬夜了,早点睡吧。”杨轩差点说出“听话”,不过他忍住了,他又想说“别胡思乱想”,也忍住了,他不能给莎莎留下丝毫遐想的余地。
      “你也要睡了吗?”
      “对,我们就要休息了,明天都得早起。”
      随着一声悠长无尽的叹息,电话彼端轻轻挂断。杨轩把话机扔在床上,一手拿起吹风,另一只手温柔的揉弄贺嘉的湿发,贺嘉细心的往脸上涂护肤霜。
      “莎莎病了,你过去看看她。”
      “我去有什么用,我又不学医。雅静很擅长照顾人。”
      “万一病得严重,你开车送她去医院呀。”
      杨轩摇摇头:“听她的声音,不像病得很重,只是有点着凉,休息一下就好了。”
      贺嘉语调苦涩:“你不用提我在洗澡,也不该说‘我们’要休息,那会令她更不好受。”
      杨轩关掉吹风:“对不起,我以为这样能让她别再乱想,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我不想……”
      贺嘉望着镜中一双身影,目光茫然:“如果我是莎莎,年纪那么小,离家那么远,离所有亲人都那么远,我也会独孤无助,我也希望有人疼爱我,照顾我,让我信任,让我依靠,我生病时在我耳边说几句温柔的话……”
      杨轩放下吹风,从贺嘉背后抚摸她的面庞:“嘉嘉,你不会那样,有我在。我不是菩萨,我无力普渡众生,我只想好好对你,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贺嘉心痛,杨轩言重了,难道我和他降临人世,就是为了彼此纠缠一生吗?
      贺嘉弄干头发,穿上睡衣,关掉台灯,躺下,却没入睡。
      “杨轩,我睡不着,给我讲故事吧。”
      “好啊,你想听什么故事?”
      “什么都行,你的声音很好听,我想听你说活。”
      杨轩挖空心思琢磨故事,贺嘉提示他:“你给杨睿讲过什么故事?”
      杨轩很快回忆一番,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鬼脸:“没人爱听我讲给杨睿的‘故事’……”

      杨轩童年时,父母没有时间给他讲故事,不过他从不缺书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杨轩的儿童书却有八成以上是外文原版彩印画册,质地精美,内容丰富。当他还不识字时,只能看着图画,自己编故事。
      杨轩非常爱惜图书,始终将它们保存如新。杨睿一出生,杨轩就下定决心尽快读懂书中奇形怪状的字母,给弟弟讲“正宗”故事。
      杨睿却从不领情,他总是精明的盯着大哥,毫不客气的质问:“猫和狗在一起说猫话还是说狗话?你怎么能听懂?除了人类,别的动物都没有语言能力!美人鱼是卵生还是胎生?用鳃呼吸还是用肺呼吸?如果她上半身和人类一样,肋骨就没法承受深海水压!要是旋转木马也能克服第一宇宙速度,加加林为什么还要坐火箭?……”
      杨轩眨眨眼睛,无言以对。杨睿就伸着脖子大声喊:“妈——我哥糊弄我!他胡编乱造!”
      美丽的杨太太一边搓衣服或摘菜叶,一边唱歌似的吩咐:“杨轩~不许欺负弟弟~”
      杨睿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最后杨轩只好搬出老爸的百科全书,按字母顺序给杨睿读词条,管他能不能听懂,至少他挑不出刺。
      “等会儿!这个小板凳读‘兀’,不读‘派’,我昨天在字典里见过。好啊,你又骗我!”
      杨睿照着一部按笔画排序的《辞海》学认字,所以他先认识不少笔画寥寥的生僻字。
      杨睿又要放开喉咙喊“妈”,杨轩赶紧捂住他的嘴:“别吵,这不是汉字,是希腊字母,表示圆周率,就是……”杨轩思考如何向小弟弟解释“圆周率”。
      “祖冲之算的,不用解释,继续——”杨睿潇洒的一挥手,其实他根本不理解圆周率的确切含义,只是东一眼西一耳混熟了几个名词,可是已经足以给杨轩制造头疼。
      杨轩时常担心,他未来的子女是否也像杨睿这么难对付?

      贺嘉轻声笑着,她能想象出杨睿胡搅蛮缠的德行,只要把现在的杨睿身高缩短一半就行。贺嘉情不自禁搂住杨轩的脖子,如果她是母亲,大概也会宠爱杨睿那样的小孩,可是身为女人,她更依赖杨轩这样的男人。
      贺嘉不想听杨轩背论文:“就讲小猫小狗的故事吧,小猫和小狗说什么了?”
      “……从前有一家人,养了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女主人喜欢把小猫抱在怀里给她理毛,却总嫌小狗叫得太吵闹。小猫睡在女主人的枕头上,小狗住在门外的院子里,他有一座木板搭成的小房子……”
      贺嘉把脸颊贴在杨轩胸口,他讲什么并不重要,她只想听他的声音,这是她的“特权”。至于小猫小狗的故事,情节大同小异,小狗对小猫忠诚、体贴、宽容、执着,小猫却自私、任性、娇气、大惊小怪,小狗很爱小猫,小猫却总是折磨小狗……
      杨轩突然抱紧贺嘉:“嘉嘉,别离开我。”
      贺嘉十分惊讶:“干嘛说这种傻话?”
      “没什么。”杨轩放松下来:“我想不出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那就别想了。”贺嘉语气淡然,真正发生时,该明白的都会明白。

      贺嘉与杨轩同居三年半,他们利用假期去大瀑布和五大湖,去黄石公园,去大西洋看鲸鱼,杨太太每年都来看他们,照旧带美丽的儿媳去买衣裳。
      贺嘉刚到美国不久就赶上过生日,杨轩从冰箱里取出一个蛋糕。
      “原来美国蛋糕这么难看!他们倒会写汉字,‘嘉’字竟然写对了!”
      “这是我自己做的,第一次做,不太好看,不过味道不错,你尝尝。”
      “天呐!你还会做蛋糕!”对连方便面都泡不好的贺嘉来说,烘一个蛋糕坯子再裱上奶油花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壮举,她顿时对杨轩仰慕得五体投地。
      “不太难。在这边,烤蛋糕就像咱们煮米饭,是基本功。”
      可是贺嘉依然没学会煮米饭。
      “别嫌弃,吃一块,以后我一定会越做越好看。”
      后来,杨轩又给贺嘉做了月饼、粽子、元宵,尽管她在国内从不为任何“佳节”多愁善感。
      贺嘉没吃到第四个生日蛋糕。
      分手突如其来,却索然寡味。
      所有锅碗瓢盆都刷净擦干塞进消毒柜里,所有衣裤帽袜都洗完烘干熨平叠好,贺嘉坐下来,她不累,她早已习惯于这种日常生活。
      “杨轩,我们分手吧。”
      “好。”
      杨轩曾暗自发誓,这辈子,不管贺嘉说什么,他都不会对她说“不”,无论她要做什么,他绝不反对和阻拦,甚至不问“为什么”。
      “明天我去找房子,找到了就搬出去。”
      杨轩默默点头,他感激贺嘉没有先找好住处再提分手。
      “你家里的东西,我找同学拿走。”
      “放着吧,反正没人住,以后你回国,还可以……”杨轩尽量不流露出哀求的意味,他不愿使手段挽留贺嘉,他只想客观的商量一个好办法。
      贺嘉未置可否:“上次回国,我把钥匙留给杨睿了。”她起身去卧室给杨睿打电话。
      几分钟之后,贺嘉打开卧室门:“睡吧,不早了。”
      他们仍然躺在同一张床上,贺嘉依旧穿着真丝吊带睡衣。整整一夜,杨轩坐在贺嘉身旁,望着她宁静的睡容。十四年半,一生一世有几个十四年半?为了一场离别,不顾一切相遇。杨轩小心翼翼捧起贺嘉的手,轻轻贴在唇边:“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从相遇到离别,留下的回忆,足够支撑他到永远……
      几天后,贺嘉叫来一辆搬家车,杨轩帮她把行李箱拎到楼下,他再一次感激她并未趁他不在时悄悄抹去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贺嘉没说她搬到哪去。
      “嘉嘉,我一直住这,电话也不会变,有事给我打电话。”
      贺嘉不点头,不摇头,也没说一个字,她的目光缓缓从地面抬起,只移到杨轩领口就停住了,她没有看他的脸,他的眼睛。
      贺嘉上车,关好门,车开走了。
      杨轩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贺嘉,他永远深爱的人,他唯一珍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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