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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钠 ...

  •   杨太太没能在家住到三个孩子分别开学,就被艺术团匆匆召回,赶着出国演出去了。临走前,她对杨轩说:“我给你留下双份开销,嘉嘉念书用的,平时吃穿用的,她不好意思开口,你主动替她想着。”无论老大再怎么不起眼,他比那个“小宝贝”更年长,更懂事,这是不争的事实,连老妈也心知肚明。
      最后,家里只剩下杨睿和贺嘉两个人。那时候,杨睿小学刚毕业,还没有培养出正确的审美观念,他只觉得家里凭空多出来的这个女人讨厌极了。
      杨睿老爸是外交官,老妈所在的艺术团负责承担各种对外交流演出项目,所以双方单位都派出秘书定期过问哥俩的学习生活状况,另有可靠的保姆操持日常家务。
      这一天,不知为什么,保姆一直没过来,《晚间新闻》都播完了,杨睿还没吃上晚饭,他就赖在沙发上没完没了的哼哼唧唧。
      贺嘉自己习惯挨饿,可是杨睿叫唤得实在烦人,她生气的去厨房找吃的。冰箱里满满当当全是冷饮,一口干粮也没有。烹调原料都由保姆每天现买新鲜的,家里的存货只有一桶大米,但是贺嘉根本不知道米饭需要煮多久,用冷水还是热水。终于,她在橱柜里找到一包意大利通心粉,包装袋上写得一清二楚,用多少水,加多少盐,烧到多少度,下多少面条,煮多长时间,灶台上量杯、量勺、电子秤、食用温度计、定时器一应俱全。贺嘉就像做化学实验一样,严格遵照步骤说明,一丝不苟的操作出一盘意面,她又从冰箱里翻出一罐面酱和一包乳酪丝,全都扣在面条上,她见杨太太做过这种东西,杨睿吃得都走不动了,虽然贺嘉自己一点也不觉得这些洋玩意有什么好吃的。
      杨睿早就饿坏了,他一看见吃的就扑过去,企图狼吞虎咽一扫而空,不过他刚“虎咽”了一口,就把筷子一扔:“难吃死啦!你是怎么做的!”
      “都是按照说明书做的嘛,用的原料也跟你妈用的一样。”贺嘉十分委屈,这是她第一次“做饭”,她已经倾尽全力了。
      “难吃难吃真难吃!我妈说过,做意大利面比泡方便面还简单,你怎么连这个也做不好啊!笨死啦!”
      “你不笨,你自己做!”
      “我是男的!当然不用我亲自动手!”
      “你到底吃还是不吃!”
      “不吃!”
      贺嘉换上虚情假意的笑容:“要不要我喂你?”
      “你喂吧!你喂过的就能变好吃吗?”
      “那你就尝一尝啊!”
      贺嘉慢慢走到杨睿身边,拿起筷子,夹起一缕面条,缠啊缠啊缠,在筷子头上绕成一小团。她突然一伸手掐住杨睿的下巴,强行掰开他的嘴,把筷子恶狠狠的捅进去。
      贺嘉刚一松手,杨睿就冲到洗手池边,一边咳嗽一边呕吐,他恐慌的大叫:“这不是喂!这是谋杀!这是虐待!这是严刑拷打!我要告诉我哥!我要起诉你虐待我!”
      “好啊,电话就在客厅,你去告诉他吧!”
      杨睿终于缓过气来,他转过身,只见贺嘉稳如泰山的坐在餐桌一端,面沉似水的瞪着他。杨睿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贺嘉什么也不怕,寻常的威胁言语完全吓唬不住她,第二,贺嘉根本也没打算跟他耍嘴皮子,她干脆直接动手。
      杨睿灰溜溜的坐回盘子前面。
      “快吃,吃完上床睡觉!”
      杨睿强忍厌恶,吃光了这一盘实在糟糕透顶的意大利面条,然后端着盘子走向水池。
      “我来洗,你睡觉去吧。”贺嘉从杨睿手中拿走盘子。寄人篱下,刷锅洗碗是她的本分,强迫杨睿吃饭也是她的本分,无论那些东西有多么难吃。

      几天之后,杨睿带回家一张纸,直接塞到贺嘉眼前:“签字!”
      贺嘉一愣,戒心十足的拿过来仔细看看,原来是杨睿的班主任手写的通知,说杨睿今天早晨上学迟到了半个小时,他的理由是睡过头了,请家长证实并协助督促学生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及严格遵守学校纪律云云。
      “为什么让我签?”
      “以前都是我哥签,我哥不在家,当然就得由你代劳。”杨睿理直气壮。
      贺嘉没表示。
      “都这么晚了,总不能让我打电话把我哥叫回来,就为了让他写两个字吧。我是觉得无所谓啊,可是你总该心疼心疼他,他刚上大学,功课肯定很重,学校又离家那么远,万一他脑子坏了,不知道打车,非要骑车……”
      “少废话!”
      “啊,你同意了!等等啊——”杨睿赶紧跑回屋,翻出几张以前由杨轩帮他签过字的考卷,摊在贺嘉眼前:“照着这个,先练一练,我哥的字最没特点,长手指头的都能学得像!”
      “你是让我假冒别人的签名!”贺嘉十分震惊。
      “当然了!老师知道我爸妈不在家,杨轩是我大哥。你要写上‘贺嘉’,谁知道你是干嘛的!”
      “你怎么不自己写!”
      “性质完全不一样嘛!你,怎么说,将来,早晚,总有一天,也能当上我的正式家长啊,现在还不合法就是了,要不我去跟学校说,你是我嫂子,以后再有什么事都找你亲笔签字就行了……”
      “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行了行了,签吧签吧,又不是支票,不用负法律责任,糊弄糊弄那个老太婆就行了。只要你给我签字,下次你再煮面条,我保证不说难吃,让我吃两盘子都行!”
      在杨睿的软磨硬泡下,贺嘉只得心惊胆颤的签下“杨轩”两个字,她心里的感觉却不只是害怕和负罪,贺嘉不比杨睿傻,跟杨轩比起来,她更是聪明得太多太多。
      直到一年以后,杨轩去出席杨睿的学年末家长会之前,杨睿才不经意的提到贺嘉已经冒充他给自己签了无数份考卷和通知书。杨轩吓坏了:“杨睿!你怎么能这么干!万一被学校发现了,会连累贺嘉啊!”
      “没事!”杨睿满不在乎:“她一开始也吓得像你这样似的,现在都签习惯了,去签个支票啊、信用卡啊、卖身契啊,一点问题也没有!”
      贺嘉挑衅的望着杨轩,杨轩真不知道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到底是谁教唆谁学得更坏。

      反正第一次,杨睿蒙混过关了。接下去的半个学期之内,贺嘉又“收到”四五份迟到通知书,在班主任千篇一律的措辞中,却透露出越来越明显的嘲弄和不耐烦。
      最后一次,贺嘉按住钢笔:“你为什么总迟到?”
      “睡过头了嘛,你走得那么早,也没人叫我。”
      贺嘉的高中比杨睿的初中提前半小时到校,贺嘉通常都会再提早半个小时去上早自习,但是杨睿总是踩着铃声,一路冲刺跨过学校大门。运动会上一百米和二百米的比赛中,杨睿从没跌出前三名,校园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他透露的获胜诀窍就是“迟到”。
      “你不是有闹钟吗?”
      “离得太近,伸手就能关上,离得太远,我听不见。”杨睿死皮赖脸的狡辩。
      贺嘉面色阴沉,似乎跟以前的态度不太一样。
      “好嫂子,你就帮我签了吧,老师说如果这次不签字,明天的体育课就不让我出去上,留我在教室里背课文!我们班已经和二班约好明天踢比赛,要是因为我不能上场,我们班输了,那我就是班级败类,你就是罪魁祸首!”杨睿又开始软硬兼施。
      “钥匙交出来。”
      “啊?”
      “把你家房门钥匙给我,然后我给你签字。”
      杨睿不明白贺嘉干嘛要用钥匙签字,他就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摘下来。
      从此,杨睿的家门钥匙就被贺嘉“没收”了。每天早上,贺嘉叫醒杨睿和自己一起吃早饭,然后把他扔出家门,再把房门一锁,就自己上学去了。一大清早,街上也没什么可逛的,杨睿只能欲哭无泪的磨蹭到学校,然后更加欲哭无泪的打开书包,翻出教材。杨睿痛失自家钥匙,班主任却把教室钥匙交给他长期保管,因为他总是比任何一个值日生到校都早。贺嘉把两把钥匙拴在一起,挂在胸前,洗澡的时候也带进浴室,杨睿想偷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他又想借大哥的钥匙复制一把,可是杨轩也跟他含糊其辞。杨睿可算看明白了,这个女人已经学会在背后搬弄是非了!只怕她早晚要篡揽大权!

      杨睿总算不再迟到,但是他又开始不写作业了。让他背的答的,他都能应对如流,当堂写的算的,他总是第一个完成,各科大小考试,他几乎都能拿到满分,只有那些应该在课堂以外完成的家庭作业,他总是挑挑拣拣的做,他觉得还算有意思的,就对付对付,他觉得挺无聊的,就压根不搭理。
      老师固然希望学生都能学到知识,考出高分,可是他们不喜欢这么年幼的孩子就自作主张,就算杨睿再怎么聪明,他也没有资格与众不同,自行其是。于是,写给家长的通知书又像雪片一样飞到贺嘉手里。
      圣诞节前后,杨睿父母团聚,他们一起给宝贝打了一个越洋长途。杨睿抱着电话,偎在沙发里,粘粘乎乎,嘀嘀咕咕,磨叽了一两个小时。杨睿没说贺嘉坏话,就说她住在这里一切顺利,他提起杨轩,“我哥呀,我也不知道他在干嘛呢,还活着吧”,似乎电话那头也就不再关心大儿子过得怎么样。杨睿一说到自己,就一个劲的抱怨:“上中学太没意思了,根本没有多少时间玩,每个星期只有一节体育课,英语还得从音标开始从头学,得等二年级才有化学课呢,上课讲的那些我早就会了嘛,老师嗓门又那么大,睡觉都睡不着!还留那么多作业!”而后,从杨睿心满意足的哼哼声不难猜出,父母对他说的,全是纵容溺爱的安慰,而不是严厉的要求和教导。
      放下电话,杨睿揉了揉耳朵,直接按遥控器开电视。
      贺嘉一把将墙上的电源插头扯下来:“你的作业做完了吗?”
      杨睿兴高采烈的说:“没做!我不做了!我妈说,不喜欢就不用做。”
      “到底是谁在念书,是你,还是你妈!”
      “那些题目太简单,我都会了!明天上课让老师随便提问,只要我答错一道,我就重做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杨睿摇头晃脑,大夸海口。
      “你去问你妈,这么多年,她有没有哪一天停止练习基本功!早就演熟那些剧目,每次登台之前,她还要不要排练!”贺嘉知道杨睿老妈是好人,只是她对待两个儿子太不公平了,简直缺乏理智。
      “不用你管!”杨睿嘟嘟囔囔,自己动手插电视电源。
      “你不是说,我早晚要当你的家长吗?我偏要管!你给我写作业去!”贺嘉攥住杨睿双臂,用力把他往房间里拖。
      贺嘉比杨睿大三岁,这个年纪的女孩比男孩发育早,在女孩里贺嘉又算发育快的,单从身材和力量的对比看,杨睿不是贺嘉的对手,况且贺嘉自幼身经百战,而杨睿尽管跑得快跳得远,却毫无格斗经验,他的处世原则向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其他小孩知道他有个大哥,都不敢跟他动粗,不管杨轩有多大能耐,至少他的年龄和个头令人一目了然。总之,贺嘉要收拾杨睿,简直是小菜一碟。
      杨睿又挣又扭又踢又打,硬是逃不脱贺嘉的一双魔爪,他干脆把眼一闭,把心一横,低着头向贺嘉胸口撞过去,两个人就在客厅里厮杀起来。没过几招,贺嘉就把杨睿扔到沙发上,随手抄起一根棍子,照着他的屁股揍下去。
      杨睿没骨气,只挨了两下打就开始讨饶:“唉呀,别打了别打了,我认输,我认错,我求饶,我去写作业还不行吗!”
      贺嘉更加生气,使出双倍的力气继续揍杨睿。
      “好嫂子,别打了!看在我哥的面子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万一你把我打死了,我哥也会心疼啊!”
      贺嘉又狠狠的凑了杨睿一下,才把棍子扔掉,双手叉腰,喘息不止。
      杨睿一骨碌身坐起来:“哎哟妈呀,疼死了,你用什么东西打我啊?我们家哪来这么残暴的刑具!”
      贺嘉踢了踢脚下那根“棍子”,原来是一只原木雕刻的大长颈鹿,是杨睿老爸从非洲带回来的土特产,当地居民手工制作的艺术品。
      杨睿再一次欲哭无泪:“长颈鹿!我又不是偷猎者,你干嘛要跟我过不去!老爸!你把这种凶器弄回家来,害得你儿子差点被你儿媳妇折磨死!”
      “你说什么!!”贺嘉双手拎起长颈鹿。
      杨睿自觉口误,慌忙摆手:“说错了说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写作业去了!”他捂着屁股,一头钻进自己房间里。
      只是作业实在单调乏味,杨睿划拉到一半,突然冲到贺嘉门外,“嘭”的推开门:“我知道了,你从你们家跑出来,就是为了到我们家来作威作福,称王称霸!我也要离家出走!我也要到别人家去当老大!”
      贺嘉依然按着书,握着笔,偏头瞄了杨睿一眼:“好啊,你走吧,我保证不拦着,我也绝对不会去找你!”
      杨睿眨眨眼睛,仔细盘算一番,吃住好解决,他有那么多同学、朋友、邻居、父母同事,每家每户都能收留他三五天,可问题是谁家能由着他这么胡作非为啊,就算人家有弟弟妹妹,可是哪个当哥哥姐姐的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没死没活的痛揍自己的弟妹呢?
      杨睿泄气的咬着嘴唇:“你仗着自己比我大,所以才敢这么气焰嚣张的欺负我,现在我打不过你,等我长大了,总有一天,我要加倍还报这笔血海深仇!”
      贺嘉冷笑着“哼”了一声:“只要你有这份志气,我就奉陪到底!我等着你!”

      其实贺嘉根本没有给小屁孩当爹当妈、又管又教的爱好,她对杨睿的感情,正像若干年后展云遥对杨睿的感情一样,纯属赤裸裸的妒忌。这小子堪称应有尽有,他家境好,老妈总是催着哄着带他逛街买吃穿,他的父母兄长知书达理,正直和善,对他宠爱至极,有求必应,他天生聪明绝顶,学什么都不费吹灰之力,他的性情也算讨喜,走到哪里都有很多朋友,虽然老师时常对他不满,可是从来不会真正惩罚他。回忆起自己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所有遭遇,贺嘉心痛的想,如果我是杨睿,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珍惜我拥有的一切,我会尽心尽力把每件事都做得完美无瑕,让每一个人都对我百分之百的满意,可是杨睿,他为什么这么无知,这么挑剔,这么奢侈,这么不懂得珍惜!他也要“离家出走”?他还想“报仇”?我只是轻轻碰他两下,他就低声下气,哭爹喊娘,没用的废物,他知道我挨过多少打!想着想着,贺嘉忍不住伏在桌上哭起来。
      杨睿听见贺嘉的啜泣声,他十分困惑,分明是我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毒打,又慑于淫威,辛辛苦苦写作业,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哦,一定是害怕我以后报复你吧,算了,既然你已经服软了,那我就饶了你吧,再怎么说,好男不跟女斗嘛,何况你是我嫂子……
      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杨睿终于从亲身阅历中领悟到,成功和胜利不能只倚仗百分之二的天生才智,还需要百分之九十八的勤恳努力,那时候,他会回头感激在他身边没有长辈约束的这三年里,“嫂子”贺嘉对他的严苛管教,虽然她的初衷并非要培养一个天才人物,她只想发泄自己对于不公正命运的满腔怨愤。总之,杨睿没有堕落成那种只会耍小聪明的投机分子,他的才能和智慧沉稳而扎实,所以他能够一次又一次主动掌控自己的人生。
      但是在当时,杨睿与贺嘉之间的短兵相接刚刚拉开一场序幕,谁也记不清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三年之中,他们俩之间到底爆发过多少次战役,主要过程大同小异,杨睿企图反抗-无奈被制服-虚伪的求饶。有时候贺嘉被惹激了,失手打得太重,她也会后悔,也会不忍心,可是她从来不会开口道歉。
      同样在多年之后,杨睿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贺嘉总要揍自己。
      “如果你只有揍我才觉得解恨,那你就直说啊,我趴在那给你打就是了,何必把满屋东西弄得到处乱飞,过后还得你收拾,差点把长颈鹿都摔坏了,我爸说那个雕长颈鹿的匠人后来被狮子咬死了,以后再也弄不到那样的长颈鹿了。”
      “要是那样做就没意思了,就像你不愿意写太简单的家庭作业一样。”
      “哦。不过你可别打我哥,他死心眼,不会反抗,他真的会一动不动,无怨无悔的被你活活打死。”
      贺嘉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某个周末,杨睿招来一伙同学,有男有女,有的玩游戏,有的看电影,有的翻杂志,有的围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打牌,杨睿家里地方大,又没有大人看管,大家玩得十分开心。贺嘉躲在屋里看书。
      没玩多久,有人说渴,杨睿去厨房翻冰箱,冰箱里剩下的饮料不多了,他就站在厨房门口大声喊:“贺嘉!出去买几瓶可乐!”
      贺嘉很快换好衣服出来,沉着脸。
      杨睿跪在地毯上,背对贺嘉,一边抓牌一边说:“要不你干脆顺路带点吃的上来,肯德基麦当劳都行,省得我们中午还得出去吃。”他抬头冲其他人喊:“哎,你们谁想吃什么自己说!”
      那群小孩立刻七嘴八舌各自“点餐”,贺嘉只好拿过一张纸一一记清楚。
      贺嘉在门口换鞋的时候,有人问:“杨睿,那是谁啊?”
      “是——我们家保姆!”杨睿信口编造。
      “哦!”小孩们又回头仔细看看贺嘉。
      “这么年轻就给人当保姆,好可怜哦。”
      “她家是农村的吧,是不是家里很穷才把她赶出来赚钱?”
      “她爸妈都死了吗?爷爷奶奶也不管她?”
      “她都干什么呀?给你洗衣服做饭?是不是还得擦地板,刷马桶?”
      这些孩子没有恶意,只是平日全都娇生惯养,不懂得体恤他人疾苦。杨睿后悔自己不该胡说八道,他只好草草敷衍:“差不多吧,就那样呗。”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贺嘉已经迈出大门,只留下一个笔挺孤傲的背影。
      那是杨睿第一次觉得贺嘉“可怜”,虽然她并不是一个父母双亡家境贫寒的农村小保姆,虽然她经常把他打得哭天喊地,虽然即使她不动手的时候,他也很难占到她的上风。

      那天,贺嘉买回来足够多的吃喝,杨睿的同学们一直尽兴玩到傍晚才散伙。等客人都走光了,杨睿来到始终紧紧关闭的贺嘉的屋门前,他毕恭毕敬的敲了敲门:“贺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你是我家保姆!如果我公开说你是我嫂子,你肯定更生气!我也不能说你是我姐姐,他们都知道我只有一个大哥,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姐姐!贺嘉,你别生气了,我都是随口瞎编的,我保证以后不会再那么说了。”
      屋里没动静。
      “贺嘉,我饿了,咱们一起出去晚饭吧,你中午什么也没吃,我也不想再吃汉堡和鸡腿了,咱们出去吃你喜欢的,就算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屋里还是没有回应。
      “贺嘉,你不想吃东西也可以,可是你说一声你不生气了啊,要是你还生气,我就……”杨睿东张西望,他想不出来如果贺嘉就是要生气,他还能怎么哄她,他只好开始撒娇:“好嫂子,你就别生气了……”
      但是贺嘉心里越来越难过,杨睿说得半点没错,她住在这里算什么呢?连“保姆”都当不起,她吃人家的,穿人家的,用人家的,睡人家的,不但一点活也不用干,还和杨睿一起享受人家雇来的保姆的伺候,她自己的衣服都不用自己洗——何况她也没有什么“自己的衣服”,她离开家的那个夏天夜晚,只穿了一套T恤长裤,口袋里随身装着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然后她再也没回过继父家。杨睿老妈带贺嘉去买了很多漂亮时髦而且价格不菲的衣服,内衣外衣,一年四季都有,杨太太说,“漂亮姑娘就该用漂亮衣服打扮起来”,其实发了校服之后,贺嘉根本用不着那么多衣服。杨睿老爸单位定期派人送现金来,数额不多,但也远远超过这个年龄的孩子通常拥有的零花钱,给杨睿那份和给贺嘉那份是平等的。贺嘉不知道杨轩怎么打听到她们学校的事务,反正每次学校要收各种费用,甚至小到五块钱的团体电影票钱,老师都会告诉贺嘉已经有人替她交过了。贺嘉完完全全被杨家无微不至的供养起来,可是她算他们家的什么人呢?不是佣人,不是朋友,更不是女儿,杨太太同意收留贺嘉之前,她们两个人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相互之间更没有半分感情。就因为她身世可怜,命运悲惨,惹人同情吗?大街上比她更惨的要饭花子多的是。难道真的像杨睿叫的那声“嫂子”一样,她就是这家的童养媳吗?贺嘉只觉得羞愤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这远比继父对她的所有侮辱和虐待更令她感到耻辱和自卑。贺嘉“哇”的一下放声痛哭。
      杨睿吓蒙了,急得一个人在门外团团转,他抬头看见电话,立刻扑过去,哆哆嗦嗦按了一串号码:“我要找杨轩!我是杨睿!我是他弟弟!”幸亏杨轩乖乖呆在宿舍里,杨睿马上扯着嗓子高声喊:“哥!我嫂子在家想你呢!她想你想得吃不下睡不着,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字也不说,哭得喘不上气!你快点回家来看看她吧!你再不回来她就要……”
      “你这个混球!我看你再敢胡说半个字!”
      杨睿一回头,只见贺嘉挥舞着凶器冲过来,那是一根一米高的石雕非洲图腾柱,杨睿的心脏扑腾一下,妈呀,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这么多棍子形状的工艺品啊,难道那些没开化的土著人分不清武器和装饰物吗?
      杨睿扔下电话就逃:“这个不行!这是石头的!要出人命啦!”
      杨轩从听筒中听到一片混乱不堪的哭嚎喊叫,他完全搞不清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最后,杨睿可算平安逃进自己房间,他哗啦一声锁上门。
      杨睿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勉强听出来贺嘉还是过去拿起电话,而且似乎讲了很久很久很久才挂断,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顺着门板滑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下。他想,明天得把家里所有长得像棍子的东西都藏起来,藏到贺嘉找不到的地方去,窗台边好像还有两盏铸铁烛台,多亏老爸不喜欢搜集毒箭、猎刀、吹矢管什么的,看来要在非洲存活下去可太不容易了……
      没过多久,杨睿身后响起敲门声:“杨睿,吃饭!”
      杨睿赶紧跳起来开门,及时挂上一脸谄媚的甜笑。贺嘉已经把泪水洗干净了,她神态平静,不嗔不喜。
      “贺嘉,你想去哪儿吃,就算我请客。”
      “哼!”
      贺嘉揪着杨睿的肩膀把他扔进厨房,餐桌上摆着两盘意大利面。
      “好,好,我吃,我吃,我保证吃的一根也不剩!”
      杨睿再一次强忍厌恶,吃下满满两盘意大利面。他想,祸从口出,既然是嘴巴惹的祸,就该嘴巴受罪挨罚,只是,她的烹调技术怎么越来越倒退啊,这次的面条竟然比上次的更难吃!看来明天我还得把家里存的意面和面酱都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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