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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容授其一 ...

  •   容授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但他暂时还不想醒。

      云锦床帘一半收束,床尾搁着香炉,青烟飘然而上,满室盈着白檀木的幽香。

      他将湿帕绞净,替榻上少年揩去鬓角冷汗。便是在昏迷中,舜华那张煞白的小脸亦紧紧绷着,像是魇着似的双手乱抓。

      容授将手递过去,就被他攥紧了带入怀里,像是要回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眉头松开一些,只小声嗫嚅一句:“师尊。”

      就着与少年半倚半靠的姿势,他用另一只手翻开床沿上的书卷,正色道:“若是下次还与别家仙童打架,师尊便罚你三日不准回华泽宫,任你在外头自生自灭去。”

      少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枕在他胳膊上的脑袋往不安分地蹭了几下,将一头银发拱得凌乱:“师尊舍不得的。”

      容授瞥他一眼,抬手将少年越发得寸进尺,正往自己怀里钻的脑袋给推开了。

      “都这般大了还做此小女儿姿态,成何体统。”

      闻言,舜华不再假装昏迷,脸上绽开笑容,唇角露出的虎牙愈显得俏皮:“既是同师尊一处,自然无所谓什么体统。”

      容授虽有些生气,只因自己门下只他一个弟子,又是亲自看护着长大,许多事上颇迁就舜华,何况他如今有伤在身,更舍不得罚他。

      罚不得,便离他远些,省得将自己气着。容授将手从舜华怀里抽回,正欲转身,却被少年拉住了袖袍。

      他知舜华不过又想卖刁讨他欢喜,也不予理会,仍往前迈步。哪知舜华不肯松手,竟就这么拽紧袖袍,被他带下了榻。

      “诶呦!”少年蹙眉,往日里同别的仙童斗殴,被刀子捅穿了肩胛亦不曾见他皱眉,现下不过摔下了一尺高的软榻,便青白着脸似是痛极。

      容授知他又在拿腔,袖手一旁冷眼看他还有何种手段。也不知他从何处学了来,竟没羞没臊道:“舜华摔倒了,要师尊抱抱才能起来。”

      容授黑了一张脸,端着没动。

      舜华在地上扑腾了一会,只觉得师尊今日十足的铁心肠,竟全程旁观一动未动,只能悻悻撑着软榻自己起身。

      他站直了向容授走近两步,扑扇着一双金瞳甚是委屈的模样:“师尊可是生气了?”
      容授也不搭理。

      舜华又上前两步,扒着他的衣角纠缠不休。容授任他闹了好一会,正有些头疼,打算安慰他几句便罢了。

      忽觉天旋地转,一阵飞花障目后四周景致大变,落日孤峰下一人玄衣银发,持剑而立。

      那人转过身,银丝缭乱,一双金眸中淬满冰凌,他笑,却不见笑意,透出七分孤寂:“他们说我勾结魔族,说我杀了紫婼玄女。师尊,你可是生气了?”

      容授按着剑鞘不发一言,又见他猝然仰天大笑,俯仰失态间,乱了向来俊秀非凡的仪容。他望向他,毫不遮掩眼中愤怒:“可笑师尊竟轻易信了那些话,如今提了归尘剑来,是想捉我伏罪,还是想清理门户?”

      “舜华……”他开口,满心焦灼却无从诉说,便只有将这苦果独自吞下。

      他见舜华执剑飞身而来,那一斩破开日月混沌,一姿一态皆是他千年间苦心孤诣,华宵宫中东方帝君曾握着少年的手缓缓教过。

      剑锋削过鬓边发丝,却再不能迫近分毫。归尘剑仍在鞘中,嗡然长鸣,容授拂袖出掌相迎,舜华倒提剑身凌空勾化,摧折落梅,两股灵气在耳边铮然相碰。

      “为何不出剑?”舜华目染血色,吞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嗤笑道:“师尊可是觉得,舜华配不上你这可刃山河的归尘宝剑?”

      可笑他越是目眦叫嚣,容授便越是沉默不语。

      他挥出的一招一式,皆被容授执掌破开,他脚步凌乱,却见白衣神君如闲庭信步,落掌折花,潇洒自如。
      舜华勾唇自嘲,自己确实配不上东君容授的归尘宝剑。

      如今强提灵气,已压制不住胸腔里血脉翻涌。他暗暗咬破舌根,一时灵台清明,见那一掌摧花折叶直奔手中长剑而来,脚步微动,却是往那掌上倾去。

      寻常仙剑受不住容授这灵气充沛的一掌,贸然相接只会剑折人损。

      他却在避之不及的那一刻剑锋急转,胸前没了抵挡,便要生生承受这一掌,同时剑身已指向容授,角度刁钻,已是两败俱伤的局势。

      剑入血肉,只见容授白衣渗血,舜华面色苍白,修眉紧蹙:“你……为何收手?”

      千钧之刻,容授那一掌倏然收势,停在舜华身前。

      他苦笑不言,却乘着舜华失神的片刻,往他睡穴上拍去。

      舜华睁大眼睛,似是不信,却只能在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后昏睡过去。

      他将舜华倾颓下去的身子揽入怀中。口中鲜血终于压抑不住,沿着唇角躺下,在襟口留下朵朵血梅初绽。

      那一剑若要避开,便只能出掌先伤舜华,他不愿伤了他,便只能受下那直指命门的剑刃。

      暴戾之气侵入心肺,灵脉之内气血紊乱,眼前一阵昏花。容授脚步不稳,头痛欲裂,只觉得周遭事物皆已抽离,仿若天地倏然冥寂。

      *****

      他睁眼,入目仍是梦境最初那一束云锦床帘,他在白檀香气中晃了晃神,开口已是声音嘶哑:“我这是怎么了?”
      眼前青衫人影微动,语气有些恼怒:“这句话该我来问你才是。”

      他听出了尹商的声音,见他摇着绸衫,正一脸怨气瞪着自己,打趣道:“怎么,我脸上难道写着止秋素女给你的情书么?竟能教你这般目光不善。”

      止秋素女倾慕木君尹商,自万年前瑶池初见,便一直穷追不舍。可惜姬有意、郎无情,尹商深受其扰,光是听到“止秋素女”四个字都能退避三舍。

      “少开玩笑。”这次尹商倒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接下去,挑眉道:“灵气冲撞,气血两亏。你为他受这般苦楚,他却毫不知情,倒还你一剑,还偏偏伤在命门上。容授,这天上神仙数你活得最长,我倒不知你原是个不惜命的。”

      他有些头疼,起身问道:“尹商,你且说说我还能活多少时日。”

      尹商摇着绸扇,笑道:“怎么这点小伤就活不下去了?不过砍了你命门,又没有砍了你脑门。虽说劫数将近,但你又不是头一遭历劫,那点小伤养个三五年也能好全,到时候归尘剑一出,管他天上掉下来的是天火还是天雷,你就……”

      “尹商。”容授苍白着脸色打断他,“我已经握不住归尘了。”

      尹商将扇子一阖,脸色不善:“你瞎说什么呢?虽说今日便是你家小白龙祭日,但你就算往日里再怎么宠着他,这会儿也不至于要咒自己死吧?”

      容授静静听他讲完了,才淡淡道:“舜华死不了,你才是不要咒他。”

      尹商嗤笑出声,口若悬河:“怎么死不了?你又不是不晓得,当年就舜华他爹沧渊,那个牛得一剑了结凶兽穷奇的白龙君,被北海龙王逼得跳了沉冤池,五万年修为说灰飞烟灭就灰飞烟灭,就舜华七千年的修为,入了沉冤池还不够塞牙缝的……”

      “等等等等。”

      “你如何能保他不死?”尹商像是联想到了什么,脸色狐疑,犹豫道:“难道你……”

      “是,你猜的不错。”容授按上归尘剑鞘的手不住微颤,脸上是遮掩不住的虚弱神色。

      “你莫不是疯了!”

      他冷笑:“便是疯了又如何?”

      “好、好,不如何!你东君容授何等身份,如此不知自惜,为了那养不熟的白龙崽子自损神魄,便是死在天劫下也不如何,我看你确实活该!”

      尹商见他往殿外走去,疾声喝道:“你拖着这副身子又要往哪去?”

      “沉冤池。”

      他一袭长袍委地,面上又恢复成那个冷情冷性的东君神态,惟有扶上朱门的那截手指微微颤抖,暴露了他此刻的虚弱。

      *****

      九霄沉冤池。

      朔风猎猎,天光混沌。

      沉冤池乃盘古开天辟地,清浊相分之时,由天地浊怨混沌之气聚化而成。上通仙庭,下接魔域,却因其中鬼厉之气太过霸道,自古仙魔入内,无一生还。

      一道仙障凭空隔开了古池内具化为黑影的怨气,却挡不住池中不断传出的悲啸之声。自白龙君沧渊枉死其中,七千年来龙吟悲啸不断,戾气极重,修为低下者久闻亦会伤及肺腑。

      “孽龙舜华,任歧南水君之职,罔顾道义勾连魔族,贪恋紫婼玄女容貌而不得,擅杀之。今判其削去仙籍,投下九霄沉冤池,受那神魄碎裂灰飞烟灭之苦,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天君气度威仪,将那一份罪状念得煞有其事,容授在座中捏紧了腰间玉佩,他听台下众仙喝彩,只把皱眉的冲动强按下去,作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来。

      他抬头,舜华亦向他看来。

      那目光穿过碧落尘寰,消了仇怨,添几分悲凉,他看得认真,似要将他师尊这副断了七情六欲的样子铭刻心头,便是带下黄泉路也不忘记。

      “行刑。”天君一声令下,银甲天兵便拥了上去,押着舜华往沉冤池去。

      谁知舜华忽然暴起,化作龙身冲出围剿,却在龙爪将要触及仙障的那一刻被缚上龙身的仙锁缠住了行动。

      天君暴喝道:“速速行刑!”

      容授藏在袖袍里的手将指骨攥得生疼。看着天兵的刀戟抵着龙身,他挣扎,落得满身伤痕,龙吟嘶啸,听来叫人断肠。

      容授闭眼不再看,也错过了白龙眼角凝落的泪水。

      轰然巨响后,沉冤池中鬼啸乍起,凄厉宿缠。

      震彻九霄,三日不休。

      *****

      其后五年,仙庭安然,再无事端。

      惟东方七宿星芒渐黯,乃帝星示微,劫数将至之兆。

      *****

      容授拨开炉中香灰,对仓促赶来的北海龙王做一个请的手势。

      北海龙王纪钧不敢擅坐,作揖犹豫道:“此次叨扰东君,实在情非得已……”

      “是关于龙妃肚子里的孩子,本君说的可对?”他端起案上茶盏,神思微动。

      纪钧神色恳切,当即便拜:“正是此事,近来龙妃腹痛不止,龙医诊治后言已有滑胎之相,小王四处延请名医,皆称此子活不到临盆之日……实在无计可施,只望东君能救救小王未出世的孩子。”

      容授叹息道:“本君那时便已说过,此子固然求之不易,侥幸躲过恶诅而孕,却与龙君无缘,注定早夭而亡。”

      七千年前,最后一位远古神祇,玄妙玉女历劫消弭。玄妙玉女一脉惟余其嫡子白龙君沧渊,虽族人凋敝,然因血脉高贵,担统领龙族之职。

      当今天君那时不过区区一位东海龙王,竟把持金龙一族大势,集四海水君之力,生生将沧渊逼上绝地。纪钧受命于东海龙王彦浔,集众天兵围剿沧渊于沉冤池。

      沧渊拒降,自断龙骨发下血咒于北海龙族,自愿跳下沉冤池,神魄消散、灰飞烟灭。东海龙王彦浔得了大势,在四方水君及众仙官推崇下,立为天君,享天界主神之荣。

      沧渊死后,北海龙王果然遭受天谴,北海水灾三百年不断,八位龙子接连夭折,龙妃无孕。

      容授为东方帝君,执掌万物阳气,纪钧无奈向东君容授恳求化解之法。

      容授教其于黄泉往生海畔,燃万盏长明灯结沧渊怨气,长明灯燃了六千年有余,北海龙妃方孕育一子。

      纪钧面色凄然,只道自己当年是猪油蒙了心,受天君教唆围剿沧渊,当真没有存着谋害白龙君的心思,得此恶诅已是追悔莫及。

      “也罢也罢。”容授摇头,从贴身袖袋中取出一枚纯白龙鳞递给他,嘱咐道:“将此物碾磨成灰,搀在茶水中让龙妃服下,能保龙子平安降生。”

      纪钧得了龙鳞,当真激动万分,几乎是热泪盈眶,告谢连连。

      容授续道:“你且记得,这个法子只能保龙子平安降生,却保不得他日后健康安然。”
      北海龙王恭敬应下,归心似箭,告辞离宫。

      容授倏然脸色苍白,心脉绞痛难耐,他将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推开,起身往寝殿去,却是脚步踉跄。

      东方七宿已是星光微茫,近来心绞愈加频繁,他知自己损了神魄,又是命门劳伤未愈,注定抗不过那天火雷劫。

      此身独活二十万年,好友俱去,世间惟余知己一人。无甚牵念之物,只座下弟子一人,天性纯良,然命途多舛,他能护他命中一劫,却护不了他余生坎坷,憾之憾之!

      *****

      七日后,九霄雷动,天河倒灌。

      归尘剑啸,东君陨落。

      仙界一时哗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容授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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