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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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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于自虐时,时间总过得飞快。转眼七天过去,我却在最应该好眠的这天晚上失眠了,我竟躺在床上想起了陆靕彬。见鬼,第二天还要去面试,而且我们是在电视剧首映结束后认识的,又不是在试镜现场。我对无论如何睡不过去的自己感到生气,最后我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间睡着的,噪乱的重金属闹铃响起时我险些被惊出了心脏病。
我大口喘气安抚自己,顶着一对深沉的黑眼圈准备上午九点半的试镜。
王导上一部电视剧的收视率不错,这直接导致我与王子正、蒋夏宁三个人将近中午还等在由密麻椅子组成的等候室中。
王子正先被叫去了试镜,我和蒋夏宁则继续等待,按理来说我和蒋夏宁都是张想带的艺人,理应关系更近才是,可有句话说得奇准,两人见面的前三分钟,基本已经决定你们会不会发展出以后。我和蒋夏宁就属于发展不出以后的,我们的关系流于表面的客套与热情。即使他住在1001,我住在1002,我却只会去敲9002的门给王子正强制喂食。但这并无影响,成人世界里的客套与热情也是弥足珍贵的。
王子正出来的时候,表情有些沮丧,但我除了给他定时塞煎饼果子并不打算做更多,我怕我这边扇动了翅膀,刮走了他半年后的东风。如果不出意外,王子正会在半年后被张想塞进一个尴尬癌末期的偶像剧,当然即便已经尴尬癌末期也轮不到一个网瘾少年来当主角,王子正在电视剧里饰演一个演技有些浮夸,人傻钱多的男配,可偏偏被他演得活灵活现,傻得真诚,青涩的让人又开始相信爱情,正经剧本里没蹦跶几集,却在网络上火得不行,时常刷个微博还能看到用那家伙截图做的表情包,一点婴儿肥的好看脸蛋,看着就想上手捏。
“郑昱准备。”门口一个小姑娘……嗯不,换算我现在的年级,对方至少比我大四五岁,这个带着眼镜的马尾工作人员喊了我的名字,我便在零星几道目光的注视下离开等候室。
我还是有些紧张的,甚至比上辈子更紧张,少了当年初生牛犊的盲目无畏,现在的我更看重得失。
马尾姑娘敲了下门,得到许可后推开门放我进去。
我到房间中央站定,向长条桌后男男女女的工作人员问好,然后拿到试镜用的剧本。
剧情与记忆中一致,介绍了人物背景与整个故事大致脉络,但写的简陋,约是不想限制试镜者发挥。我要在在五分钟里准备,决定是要根据上辈子的表现演绎,还是做出一些改进。我很忐忑,毕竟推拉门内的量变、质变都是我自诩的,野路子得来的,未得到任何专业人士的认可。
时间不等人,房间里一个眼镜青年提示时间已到,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我必须说好,否则就要出局。我回到房间中央,向眼镜青年要求了一把椅子。
那是一把高背椅子,实木质地,粗糙简陋。我则要借助它,演绎另一个人丰满人生中的短暂片段。
房间里的人都很沉默,我也沉默。我放松表情慢慢走到椅子的侧面,做一个绕过矮桌,随意坐下的动作。我把坐下去的动作放大些许,把硌人的椅子想象成可以容人轻微下陷的沙发。我叹了一口气,为了放松自己——因为沈卓白他焦虑。沈卓白是我要试镜的角色。我无中生有的应对服务生的点单,只有口型没有语言,简短敷衍,显得意不在此,也不在意所点的饮品是否符合自己的口味。
我计算一杯咖啡的制作时间,然后在心里读秒,三十秒时我换了一个坐姿,六十秒时我摩挲了一下手指,两分钟过去,我闭眼一瞬间,深深换气,随后又低头看手表。我等的人还没有来,不是因为对方迟到,而是我提前赴约。出于礼貌,朋友间的约见我会提前十分钟到场,商业上的约见,我会提前五分钟给到对方我已到达的信号。我的时间不足以按秒贩售,但也很少浪费在无意义的等待上,今天则是个例外。
我故作闲散与镇定,掩饰贯穿始末的焦躁。后来我又改变几次坐姿,泄露几次无意识的小动作,等情绪被冗长的等待安抚,我手指交错的搁在虚空中的桌面上,眼神穿过几米之外的男男女女,到达这房间中大片的玻璃窗上,视线的焦距渐渐涣散,用一两分钟时间虚拟一次许久的发呆。
我叫沈卓白,我和我等的人有旧仇也有新怨。我们同上一所小学与初中,在向往江湖义气恨不得化身小混混的年纪,被一场不太官方的警匪追捕生生扭回了歪曲的三观,从此走上康庄正道。当时时近年末,全国各地的偷盗者蠢蠢欲动,伺机给自己办点年货。与十四中学一路之隔的纺织职工宿舍里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小偷卷走了套二小房里的贵重财物,与正欲开门回家的女主人撞个正着,如果不是年底家里放着不少现金,女主人也不至于干出舍财不舍命的事。带着壮胆的弹簧刀变为了伤人的凶器,当年还不流行见死不救,但也少有人敢对持刀行凶的犯罪分子见义勇为。被刺中腹部的女主人痛苦呼救,租住在楼上,从不与邻居走动的中年男人听到声音推门下楼,小偷惊慌之下夺路而逃,男人将女主人托付给同样开门帮忙的另一户邻居,叮嘱了拨打120和110后,便追着小偷跑下楼去。年轻的小偷在捅了人后慌了手脚,跌跌撞撞的冲出楼道,慌不择路冲进马路对面的十四中学。这是学生放假的最后一天,大部分班级已经放学,唯有在学校里逗留玩闹的一些学生散落在操场。小偷乍一冲进学校便知道不好,惊慌失措的在空无遮挡的操场与教学楼间选择了后者。可他没有预料到身后追他的人如此穷追不舍,他上气不接下气往楼上跑,想要找地方躲藏,入目却是一个个锁着门贴着封条的教室,身体释放的肾上腺素使得心跳狂躁、血管鼓掌,仿佛下一秒就要因为过度惊慌猝死,他一路狂奔,见无处躲藏,只能又从教学楼北侧的楼梯往下跑,四楼,三楼……就在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他终于跑出了教学楼。
也正是在此时,原本在操场上打篮球的两个学生看见一个双手是血的男人从教学楼中冲了出来,他们尚不及惊慌,就见到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跳出教学楼的窗户将那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血人扑倒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只用他们一次惊喘的时间,那个坏人就被扭过了手臂,牢牢制服在了地上。
打篮球的学生是我和邻班的赵毅,沾血的弹簧刀在血人被扑倒的时候脱手甩出,在旁边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同学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痕迹。
后来我同赵毅常与那个被警局开了除的酒鬼“警察”老李厮混在一起,而脸上留下了一小道疤的于月慧也不时加入我们。我们听他喝醉后滔滔不绝讲述的江湖与正道,听他曾经光辉的从警岁月。我们受那场非官方追捕的影响太过深远,以致高考结束填报的志愿,都是奔着当一名匡扶正义的警察去的。
很久以后,我们才听说,老李原本做过两年特警,后来调职做了刑警。在当时,枪支管理没有现在的严格。有一次家里的混小子趁着他睡觉偷偷拿着手枪到楼下向小伙伴炫耀,不慎子弹走火伤到了一个小姑娘的脊椎,自此那个小姑娘只能躺在床上度过漫长的余生。老李也因此负上几十万的医药费债务,老婆与他离了婚,儿子因为未成年免于刑责,他则被开除了警籍。
可惜自从初中伊始,我的父亲就因机缘巧合下岗做起生意,并且做得风生水起。我父亲并不是暴发户,他是□□影响下少有的大学生,所以即使后来暴富,我家依旧能嗅到些书香门第的气息。酸腐的书香气息与金钱的铜臭味结合得不伦不类,但这些年的官商交往让我父亲认清了现实,他要送我去国外读某个名大学的商学院,可惜我却只想穿上警服报效祖国,我们的矛盾在一段里时间水火不容,见面三句不到即可掀桌。我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表面顺服内里反骨,私自填报了志愿,却没想到棋差一招,暑假之后迎接我的是一所国内名气不错的大学,专业依旧子承父业。
我从此气急败坏,不学无数。在那个暑假我不只听到梦想破碎的声音,我还离开了我喜欢的姑娘。忘了说,在当年那场追捕中,我和我要等的故人都是旁观者,唯独我们的姑娘是被殃及的池鱼,脸上落了一个小小的疤。是的,我们的姑娘,因为赵毅那个狗娘养的竟然也偷偷摸摸的喜欢于慧月,并且在我无缘警校后,与于慧月双宿双飞。当初高中三年,我顶着升学的压力,着实认真追求过于慧月一场。那是一场天真烂漫的漫长追求,时长一年又四个月,在高考前夕生出希望,在各奔东西后无疾而终,最终被赵毅那兔崽子截了胡。赵毅的家境有些贫寒,以致性格有些经年自卑沉淀下来的沉默,可怜我年少无知竟给当做了忠厚老实,从未想过他也打过于慧月的主意。但我们毕竟一同经历成长,一起听老李讲的峥嵘岁月,最后我们彼此尴尬的言和,我带着酸楚与怅惘在警校两条街外的一家苍蝇馆子举着高度白酒祝他们百年好合?我记不太清楚了,因为那瓶白酒纯粹只用来让他们心里添堵。我虽然可以原谅,却也没有那么的大度,套用一句试下流行语,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我只做,我那一瓶白酒下去大概还说了些别的,也许是骂了赵毅是王八蛋不是人,也许吐露了那些年我对于慧月小心翼翼的喜欢。我只记得我在他们学校旁边的小旅馆一觉醒来,口腔里有呕吐物的酸腐气息,眼前是赵毅尴尬与关心交杂的脸。夺女友一事就此揭过,彼此的关系却再难恢复到从前,剩下的只有逢年过节的问候短信,连同学聚会都彼此默契的有你没我。
如此也好,毕竟小警察每月那几毛可怜的工资与我这正八经的纨绔放到一起还真有些别扭。生活自有智慧,懂得划分人与人之间的圈子,我原以为我们会只活在对方通讯录里老死不相往来,却在一年前从另一个同学那里收到了于慧月葬礼的邀请。那天我混迹在酒吧,与同我身份相符的一些富家子弟寻欢作乐,我如遭棒喝,周围喧闹的音乐如潮水退去,那是我喜欢得姑娘,爱而不得的姑娘。不多么漂亮,可我的记忆里始终都有她的一席之地,朱砂痣,白月光,反正就是忘不了。
我不负众望,像个让人糟心的纨绔,在葬礼上对赵毅大打出手,一拳打掉他一颗门牙。因为我打听到他在办一个案件的时候不小心调查到了一个灰色地带,一个小警察看见也该当没看见的灰色地带。他自以为越过重重阻碍和反腐局取得了某种私下的联系,开展一些不可以公之于众的行动,碍于人手不够,让原本从事文职工作的于慧月协助了些边边角角不太危险的调查。羊入虎口,或许是那个反腐局本就警匪一家亲,或许是他们的调查出了问题被对方警觉,一次巧合得让人背后发凉的车祸夺走了于慧月的性命。
我曾想像打保龄球那样把赵毅的一口牙齿逐颗敲掉,因为他的嘴实在太严,无论如何不肯对他调查过的案件有一丁点透露。我当然放不下,但仅凭一点道听途说更无从下手。
两年过去,我大半夜被他电话里魑魅魍魉般疲惫苍凉的声音从床上惊起,他说想约我见一面,我说不见,气的欲摔手机继续睡觉。他说想求我帮个忙,我说不帮。他在电话里沉默良久,对我说,“卓白,我知道你怨我,但这件事和慧月有关,别人我真的信不过……”
被用来作为试镜场地的,是一间舞蹈练习室。三面落地镜夹着一侧长长的玻璃窗。此时时值盛夏,屋内冷气逼得人直起鸡皮疙瘩,轻薄的白色窗帘隔绝了室外刺目的阳光,唯有角落一扇留来透气的窗户半掩,夏风合着潮气,细细柔柔的卷起窗纱一角,漏进一棵老树斑驳的绿影。
我的思绪与我要演绎的人物有一瞬间奇妙的重叠,我看着那悄悄默默的一袭绿,忽然想起我大学二楼放的教室外也有这样一颗树影婆娑的老树,会有零星的光晕在有风拂过的时候洒落在我的课桌上。耳边似乎还响起了课堂上同学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窃窃私语。我忽然有些想念那些真正的青葱时光,那些没有故事的青春年少。我想这次试镜结束,如果没有被pass掉,我应该多回学校去看一看,自虐之余别太对不起自己。当然如果被pass了就只能继续吃土自虐,为生计发愁。
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
我再心里读完最后两秒,我盯向远处的涣散瞳孔骤然收紧,起初是停顿了一下,然后我向右歪了一下头,一侧眉毛挑起,视线向上调整了一个角度,目光并未达到成年男人站立时头部的高度。这是一个有些轻慢,不将对方看在眼里的仰视。
对方也没有说话,于是我又说:“赵警官百忙……”声音里情绪并未有多大起伏,有些意兴阑珊的冷漠,然后没了后续。剧本如此。
上辈子这句台词的演绎是有讽刺意味的,前面的剧情的切入虽也选择了等待,但未刻画的细致,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不仅不懂别人的人生,自己的都没理顺清楚。
这次的试镜我原本也保留了嘲讽意味,可不合时宜的想当年让我一下子体会到,真正蹉跎过岁月再回头想起的那种怅然。年少的时光,轻狂的岁月,不灭的理想,少年的志向,怅惘尚且来不及,哪有力气去怨怼。一切美好都转眼即逝,物是人非。于是我顺应着感觉,淡化了台词里的恶意,让这句讽刺的台词变得徒有其表。
我与我的故人对坐而谈,谈话的内容却难以推进,因为我屡次出言挑衅。
他说:卓白,我想拜托你帮我一个忙,和你们公司合作的企业是朝能集团的一个下属公司,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我打断他:“我是商人无利不起早,没什么时间和赵警官在这里玩警民一家亲。”
他被噎住,沉默良久,只得拿出唯一能触动我情绪的话题:“本来我并不想让你掺和进来……我一直觉得当年的肇事逃逸的人有些问题,我……”
我嗤哼一声,“哦,帮忙。赵警官,我这算义警还是什么?有没有生命危险?会不会连累到我的家人?如果牺牲了是算烈士还是算倒霉?”
他用我的痛点激我入套,我便往他伤口上撒盐。当年慧月去世后的第四个月,慧月的母亲在外出买菜的路上,差点经历一场相同的车祸,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接连惊吓,一夜白头的老人家住了近半个月院。那之后赵毅申请了调职,去临市郊区一个派出所当一个片警。
我烦躁,我不悦。不悦他拿捏我的痛点做局,更烦躁自己明知如此依然入套。我粗重的喘一口气,轻轻的吐出去,抬起手臂向后仰靠身体,将胳膊虚虚搭在身后并不存在的沙发靠背的高度。这是一个潜意识里与对方拉开距离的动作,因为我实际已经做出了选择,但潜意识里又对对面的人充满不友好的情绪,并且觉察到这件事情的危险性。
白月光已经不在,记忆里的那点蚊子血是否值得我去冒险?我隐约有预感当年闹出人命的事情一定不是个小案件。
《少年志向》可以说是一部颇为奇妙的电视剧,不只成就了我这个刚入圈子的小新人,还彻底让赵毅的饰演者红了起来,饰演赵毅的演员叫顾征,是一个入行八年一直没有红起来的演员,31的年纪,老黄瓜刷绿与我来了给个同学年少。我多少记得这一幕戏时顾征给我的印象,我记得那是一个并无胡茬却依旧可以完美演绎沉重与疲惫的演员,他坐在我的对面,用一段沉默表示被我噎住,用另一段沉默演绎转承,用同样坐在沙发上,却手肘撑膝后背微微躬起的姿态同我这个闲适的纨绔划分阵营。好似他肩上的重担有万千斤重,沙发也不能让他觉得舒适。
这样一回想,我忽然有些遗憾当年拍戏时没有好好观察学习,顾征的确是个好演员,厚积薄发,走红的理所应当。
我假想顾征坐在我的对面,用能准确诠释人物的行为举止与我对戏,他神态疲惫,背负许多我这种纨绔不能理解的东西,他大可不必受我冷嘲热讽而甩手走人,可他没有,他疲惫却不需要休息,因为他看向我的眼神如此坚毅,我忽然意识到,这正是我认知中,一名警察应该具有的眼神,永远不知疲倦,永远追逐正义。
他说:“我有时候想,当年你没有报考警校真的很好。”他着重加重了很好两个字的发音,“如果慧月没有报考警校,那就更好了,说不定现在连你俩的喜蛋我都吃到了。”他露出一个自我嘲讽的笑,只维持了几秒,紧接着神情又凝重下去,他说“但更多的时候我明白,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有一些人倒下去,但总有人会站着去接替。”
我结束对演员顾征的回忆,印象最深刻的是当年对戏时对方的眼神,当年只觉得顾征眼眼神锐利的让人不自在,甚至觉得那种眼神超出了角色本身26的年龄,但现在想来对方并不是因为自身的年龄演得用力过度,而是赵毅这个角色设定下,如果不够坚毅早就真的沦落成一个片警。
剩下的部分我只需要静坐,等对方离开。因为这一幕并没有交代这次见面的结果,我不需要再多做表现。
大概多数演员会做这样的选择,上辈子我也如此,可忽然之间,福至心灵,我抬起头,用不及对方坚毅却同样认真的目光看向赵毅离开的方向,我不是目送我的故人离开,也不是在看我曾经的情敌,我是在打量我少年时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