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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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祐自然是听兄长的话的。八景挥灵便独身离开了热火朝天的这里，穿庭过廊，看到了正照看着玩作一团的小狗们的鲶尾藤四郎，相互打了个招呼。
“八景殿，小狗们好像很喜欢您呢。”胁差的眼睛很大，虽是黑色却不会显得幽深，只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充满着的疑惑，“可是……您为什么要躲开它们呢？”
因为我手上尽是鲜血——其中不仅仅有恶者的，亦不乏许多无辜之人。它们都还小，被我这种东西碰到的话，血腥味会洗不掉的。
剑灵眼看着小家伙们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就又退回了阶梯之上。他望着胁差少年，目光平寂，脸上却带上了自然得仿佛由心而生的笑意。
“……没什么。”他说，“只是我身上脏，它们还小，总归是不大方便的。”
鲶尾虽不曾见他身上何处有肮脏污秽了，但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只是点头笑了一笑，便不再说话，和八景一同看着分明走路都走不稳，却还是锲而不舍费力地想爬上台阶的四只小柴犬。
没有意义的。八景看着它们，渐渐地出了神。当年的一窝小狗，每一只都是由他和阿祐亲手喂养大的。他记得它们湿漉漉的黑色眼睛，记得它们微凉的鼻尖；记得他们每一只的毛色、每一只的叫声、每一只的性格。
还有每一只死前的、死去的样子。
——其实通体是白色的大黄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威风凛凛，毛发有些稀疏了，也失去了光泽；他至死仍想要站起来，想跟往常一样，到庭院里去巡视一圈，做一个尽职尽责的警卫。二黑最是顽皮，连辞世时也不例外，他自己去找了一个地方，独自离开了世间；他们找到他时，他脸上仍存着小时的狡黠神气，让八景一度以为他似从前那般，在与他开玩笑。
跟喜就和他不一样了；他自小就爱粘人，走前更是不肯离开他们两人一步，再怎么都要跟着，然后就在他们床前合上了眼睛。来福和他长得像，性子却完全不一样，不亲近人，也不爱叫，走时一点征兆都没有，不声不响的，好像一闭一睁眼，就没了。
旺财和招宝是一起走的，本来也就是他们两个玩得最好，这样黄泉路上也能相互有个伴；不知狗会不会跟人一样要喝孟婆汤，但是望乡台之上，他们若是肯向他这里回望一眼，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狗子，还有狗子，他耗费心血最多的狗子。生来体弱的他反而是陪伴八景最久的。呼吸逐渐微弱的时刻他是清醒着的，一向乖巧的他在那种生命流逝的痛苦之下，也依然用着温顺的眼神注视着八景，始终不肯移开。最后的最后，他尽力仰起了头，像最开始八景从纸箱里抱起他时他做的那样，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手指，然后终于愿意闭上他那清澈如初的眼眸。
八景原以为自己已看惯了离别，以为自己能够忘却这一切，结果却如同他对他前后两任主人那样，实在是自不量力。
他是把剑，一把不知能存世几何，但终归是会长长久久的剑。如今他不生不死，倒也亦生亦死。但一柄剑，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物品，又谈何生死呢？
只要“八景挥灵”在世一日，身为剑灵的他便也就一日无法于尘世之中解脱。他会哭、会疼、会衰弱、会痛不欲生、会生不如死，但只要他的本体维持完好，他就再如何也无法死去——除非他抹去自身的神志，让自己真真正正的只作为一把剑，一把任由他人操控的、不分善恶的剑。那么他自己自然可以得偿所愿，不再面对一切世事；但与此同时，这不也让那些人遂了心愿？他们历经几代人，废了如此多的力气，不就是想要一个这样的予取予求的东西吗？
八景挥灵若是不顾身后的人也好，可恰恰相反，他想要的，永远都不会是自己的舒心快乐。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活——如果对剑灵是说“活”的话——到了现在，无比痛苦、无比狼狈、无比不堪的苟活到了如今。
他是想“死”的，他想离开这个世界。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最初就不要诞生。临世数千年，数来真正算是快活如意的也不过刚开始的几十年。那时他尚无心结，还不晓得世事无常，主人与……也颇为和睦……
与……谁？他不禁皱起了眉头。那个人的名字似乎已到了唇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他对他？……或许是他吧。他对他的印象只剩下了从记忆边角搜寻出来的零星几抹背影，还有吉光片羽一点笑声——不过也想不起具体的细节，始终模模糊糊的，仿佛隔了一面极厚的墙，只依稀能察觉得出其中的温情暖意。
是谁？八景挥灵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又把它们握紧成拳。
是谁？那到底是谁？为什么……所以，如今连他的记忆，也出现了差错了么？
八景兀自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彻头彻尾地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连脸上的笑容都无法再维持下去。
如果，如果连记忆都会被人抹去或者篡改，那么他还有什么是能相信的？记住一切，那么被他记住的一切，又是否是真实呢？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般地动了动，慢慢地微笑了起来。与平时别无二致。
终究不是他养大的那些小狗。现在，小柴犬们已经放弃了继续爬台阶来接近他，自己在下面又玩作一团去了。
他的小狗们是存在于他的记忆里的——可是他的记忆是真是幻、是否缺漏、是否遗失他都难以知晓，又怎么能确保他的小狗们——能一直在呢？那么阿祐呢？是不是有一天，他也会这样，在无知无觉中莫名其妙地便忘记了他？
愿为主人记住一切的是他；不想记住那些曾经的是他；如今，不想忘记的——竟也是他。
就如他既不欲生、亦不愿死一般。似他这种……剑，不刚不义，不正不直。所思、所言、所行，反覆无常首鼠两端，不堪入耳不堪入目……便终归……不得好报。
天道，着实至公至正啊。
八景这样想着，不由得轻笑出声，引来了鲶尾的注意。看着他向自己询问的问题，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熟练地转移话题，“……总三郎很可爱。”
“八景殿也这么认为的吗？其实我觉得，大家都很可爱。”胁差说着，蹲下来摸了摸贴到他脚边的一只小柴犬。这是小狗们的大哥，有一个叫做“龙太郎”的威猛名字。但是它却名不副实，是一只爱撒娇的小狗。
龙太郎得到爱抚之后，其他的三只柴犬便也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都把尾巴摇得飞快，水润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少年，希冀着也能得到他的抚摸。
鲶尾蹲着不厌其烦地一只只从头到尾摸了过去，还耐心地分别给它们顺了毛，挠了挠下巴和肚皮。
“您不来摸一摸宗四郎它们吗？”黑发的付丧神根本没有仔细辨认就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手下小白狗的名字，它通人性似的和少年一同望向了剑灵，眼睛里好像带有着单纯无瑕的期待。
八景也回望了过去，对上了他们的眼睛。
“……不，不了。”他怔了怔，看起来有些无措。反应过来后，他猛地后退了两步，仍旧不忘强行压下自己声线中的颤抖，“我、我……不了……”
“嗯？”一刀一狗同时歪头。鲶尾藤四郎体贴地帮他略过了这个话题，还给他找了个台阶，“您是有急事是吗？今剑和药研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您要不要去迎接一下？”
八景点了点头，按着社交礼节回问道：“鲶尾殿呢？“
“我再等一等。”付丧神少年干脆抱起了宗四郎，爽朗地笑出了声，“哈哈哈，总不能放着他们在这里不管吧？而且它们吃饭的时间也要到了，我还要去给它们泡一下奶粉呢。”
八景还没做出反应，他就马上补充说：“我可和八景殿不一样！今天的犬当番是我啊，我要是走了，就是像三日月殿他们那样逃了内番。但八景殿只是过来看一看而已，不用和我一起做内番的。您就放心地去时晷那吧，我会照顾好小狗的。”
“……嗯。”剑灵最终还是轻轻地应下了他的话，转身离开了这里。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 40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