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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娇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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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这一声发问,喜怒难辨。
苏子琛的伤一直得不到救治,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此刻已经有些晕眩。
但她在一片混沌之中,依旧能感觉到面前这位殿下突如其来的一丝兴致。
很淡,几不可察,却让她无法忽略。
她微觉异样,勉力聚拢心神,忆起了皇朝有关这位殿下的传闻。
今上皇弟,先帝与先贵妃的独子,自幼师从文武双绝的庐陵山人,修得一身绝世武艺。年十二便随大将军上了战场,十余年征战,军功累累,是不世出的天才将帅。
按说他不该与顾家有何瓜葛,也不曾听说赵王在京时与顾君钰有什么仇隙,想来应是无妨的。
支撑到了此刻,她几乎已是力竭,只微微点了点头。
云珩眸光微动,随即一笑,道:“看来,本王是救对人了。”
他打量了形容狼狈的苏子琛一番,又道:“可还能骑马?”
话音既落,也不待她回答,便径直朝她伸出一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指间有长年执剑留下的薄茧,明明该是武人的手,却偏偏如同他的肤色一般白皙如玉。
苏子琛低声道了一声“多谢”,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掌中,随即便被他轻轻一带,转眼便已在马背之上。
上马时她一阵天旋地转,方才缠斗中松开的发冠再难支持,玉笄松落,她一头秀发顿时如瀑般披散开来。
云珩瞧见了,微微怔了一怔,随即低叱一声,那座下神骏便朝帝京的方向风驰而去。
褚能也急忙上马追赶,但因马后捆绑着两个刺客,不好急行,渐渐落后了一程。
云珩的战马速度极快,一路颠簸,苏子琛只觉身上便是没有伤处的地方也在隐隐作痛。
“烈风跟随本王多年,脾气不太好,你可得坐稳了。”云珩低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怎么听都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
苏子琛觉得,自己之前的推论肯定是哪里出了错。
赵王是故意的。
只是不知,他是冲着她,还是顾君钰,又甚或是顾家。
她现在已被云珩牢牢控制在两臂之间,两人之间被刻意留出了不小的距离。想必是这位殿下生性喜洁,不愿沾染她身上的血渍尘土。
她心下想定,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露怯,便挺直了腰背,无论座下的骏马如何飞奔,始终与他保持着原先的距离。身上的伤口早已崩裂,她闷哼一声,便咬紧牙关,不肯再泄露半分呼痛之音。
身后云珩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清醇入耳,这次却带了几分清淡的笑意:“你倒是个硬骨头。”
一路起伏颠簸,苏子琛实是无力再多说一个字,支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她微微闭了闭眼,只觉眼前慢慢沉入一片黑暗之中,竟就这般晕了过去。
云珩一勒马缰,烈风长嘶一声,停了下来,喷了几声响鼻,原地踱起步子来。
云珩自身后扶住苏子琛,将她圈在怀中,发现怀中之人身姿清瘦,面白如纸。一时间,心头浮上一丝异样,倒是对先前的意气之举有些悔意。
但随即却又皱眉。
本朝以武立国,今上践祚数载,承继先皇之志,厉兵秣马,一举击溃北境敌患,朝野上下尚武之风越加盛行,英气少年比比皆是,平常官宦子弟断没有这般羸弱的,看这身量,简直便和未及冠的小郎君一般。
京兆府的少尹,为何竟跟个娇滴滴的婵娟一样?
等等,女子?
他心念一顿,低首仔细看去。
早前他便发现,怀中之人螓首蛾眉,容色甚美。此刻她如墨长发披散,越加衬得一张巴掌大的玉面楚楚可人。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漂亮杏眼紧紧闭着,双唇因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极淡,却更添动人之色。
容颜,身量,再加上他先前带她上马,她手上传来仿佛柔弱无骨的触感……实难想象这是男子。
莫非……莫非京兆府的京兆少尹,竟然是个女儿身?
他不觉往她喉间看去。
她锦袍领子上滚镶的白狐裘略略挡住了视线,只隐约瞧见了。
果然如此。
她平日里一定在穿着上毫不马虎,莫说此刻是寒冬,即便是在炎炎夏日里想必也是规规矩矩,不着大袖宽袍,再加上,各人不同,男子中也并非人人喉间此处甚显,如此,便能掩饰过去。以男子身份束发加冠后,敛去了女子的柔媚,外在看来便更加难辨雌雄。世人即便察觉有异,也绝想不到竟有这样胆大的女子,敢冒欺君大罪,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以至被她一时蒙混过去。
可即便其他人想不到她的真实身份,有一个人却不会不知道,此人便是她的上官顾君钰。
他知道顾君钰绝不是昏聩之人,不可能与她同在京兆府多年却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那么,他在此事上的立场便很是可疑了。
云珩此前常年驻兵在外,征战四方,十余年间回京的时候并不多,却也听齐允那厮提起过,顾君钰有位一生挚爱,因为种种原因,不得长相厮守,甚至连身份都不能对外透露,一直瞒得很紧。若不是有一日顾君钰酒醉,齐允诱他说出来,恐怕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顾君钰酒醒以后自然是抵死不认,但齐允岂会放过这样的独家消息,虽没有大肆宣扬,却到底透露给了云珩这个至交好友。
只是,顾君钰此人实在嘴硬,即便是醉成那样,也没有说出那人姓甚名谁。齐允猜了许久,几乎把京城那些名门娇女编排了个遍,也没有找出究竟是哪个。
难道说,便是眼前这个?
朝夕相对,日久生情,只可惜心爱之人犯下的,是彻头彻尾的欺君大罪。所以顾君钰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这个秘密,还为她守身如玉,迟迟不肯成亲?
好一对痴男怨女。
云珩紧紧盯着怀中之人。
若不是碍于男女大防,他又绝不屑乘人之危,今日便能断定这苏子琛究竟是不是易钗为弁!
他唇角缓缓勾起,冷声道:“顾大人这桩风流韵事,倒是委实新奇。不急,本王此次回京,有的是工夫好好赏一赏。”
被落在他们身后的褚能这时恰好追赶上来,闻言勒停了马,大笑道:“殿下,何等新奇事?不若说出来,也让我老褚消遣消遣!”
云珩长眉微轩,疏朗一笑,不语。
褚能见他似是懒怠提及,笑了几声,便也抛之脑后。
正欲催马,却见他们身后的官道之上沙尘滚滚,远处有大股骑兵飞驰而来,声势浩荡,行速惊人,很快便近至眼前。
为首一骑是一名英挺将领,在他们几步开外停下,滚落下马,在云珩面前跪倒在地:“末将见过殿下!”
他说罢抬首,正是云珩的另一副将,定勇将军陈廷,在他身后的那些骑兵便是跟随赵王回京的骁骑军。
陈廷一眼便瞧见云珩怀中抱着的受伤之人,忙道:“殿下,末将来时见燕郊有打斗痕迹,不知是否袭扰了殿下?”
一旁的褚能大笑出声,道:“陈廷,有本将在,还用得着殿下出手?”
陈廷一听便知所猜非虚,皱了皱眉,肃容道:“令殿下遇险,末将死罪!”
云珩抬了抬马鞭,示意他起身,道:“是本王要与褚能先行抄小道回京的,与你等何干,快起来罢。”
陈廷听了,告了声罪,方才起身。
褚能翻身下马,大步过去,朝着陈廷当胸捶了一拳,笑骂道:“殿下便是觉得荒道无人,驰骋起来痛快,才没有走官道。也是幸亏没有你小子跟着,老子才痛痛快快打了一架,还抓了几个小贼。”
说罢还将那两个蔫头耷脑的俘虏展示给陈廷看。
陈廷当着赵王的面便翻了个白眼,懒怠理这黑大汉,上前替云珩牵了马缰,低声道:“殿下,大军诸将士已在京城外扎营。末将率这千人,过后随殿下入京,万事靠得住。虽如此,末将还是有些担心……”
云珩抬手,示意他噤声:“此事本王自有计较。你点四百精锐随我入城,余者随大军在城外扎营。”
陈廷徒然急切起来,道:“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云珩看了看他,淡淡道:“陈廷,你除了是本王的副将,也是朝廷的定勇将军。”
陈廷的脸色变了变,心下明白此事不可再多言,便只得垂首,默然退到一边。
因苏子琛有伤,需尽快回城医治,云珩没有命骁骑军整饬,下令即刻赶路。众人策马,往京城一路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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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约酉时,已能远远望见帝京的巍峨城墙,一行骑兵开始勒马缓行。
大军凯旋,历来自安定门入,守城门的将士见是赵王率军归来,皆是满面喜色,大开城门,将众人迎入。
一行刚过安定门,入城不久,却迎头遇上了正要出城的京兆府司吏。
见了他们,京兆府诸人纷纷下马,迎上前来。
那个叫知书的,听说是京兆少尹苏大人的随侍,一见到赵王怀中的苏子琛,便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口口声声便要随苏大人而去。
还是陈廷好心提醒她,她家大人还好好地活着,没有仙去,她方才止住了眼泪,却依旧抽抽搭搭,说不了一句整话。
还是那叫秦谦的司法参军,虽也与那小随侍一般,也是白着一张脸,却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原来知书逃出福园后,便果然一路跑回京兆府报信,却不料刚回到京兆府衙门,便见衙门里一片混乱。
竟有刺客在顾君钰出左都御史府时行刺他,幸好顾君钰机警,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并无大碍,却依旧搅得听闻了消息的京兆府上下忙乱了一番。
待到知书能见到顾君钰,说明苏子琛的险情,已是过去有一时半刻了。
没过多久,秦谦亦赶回府衙,顾君钰听了他二人报信,便迅速召了人手,又派人知会了拱卫京师的宣威十六卫卫军,随即便带着人一路往城外飞奔。
这才有了刚刚城门内的一幕。
京兆府两名上官在同一日遇刺,这发难之人还真是歇斯底里,胆大包天。
云珩略一思忖,将苏子琛交给知书与秦谦,顺便还嘱咐了一句,叫好好看顾他们大人。
秦谦与知书听说他便是赵王,都对他又敬又畏,谢过他大恩后,便带着苏子琛回苏府,延医问药去了。
顾君钰留下周旋。
他见赵王安坐马上,顿了一顿,便上前行朝臣之礼,郎声谢过赵王援手。
云珩扫了他一眼,对他的道谢之辞只是冷淡地微一颔首,便一提马缰,催马入城。
顾君钰目光微凝,立在当地,遥望那数百骑兵滚滚远去。
赵王已然回京,这京城的风,怕是又要起了。
他收回目光,不再耽搁,翻身上马,往苏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