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第廿五回 ...
-
话说七月二十二日,那秋萱被盈珠指出去倒茶,回来时见葳蕤堂里空着,心中便知不好。于是匆忙跑进琳琅阁中,上气不接下气的与那琵琶伎报信。玉山闻言也诧异,他此前听闻盈珠将赵亭之信一发全烧了,以为那二人并无瓜葛,却不料竟大意失算,百密一疏。他倚在屏风榻上,见秋萱红着眼睛唬得浑身战战,不住的向他赔罪,便展颜道:“罢了,你传我的话,让人在锦园上上下下的寻。若找不见,再来回我。”
秋萱诺诺的点头称是,还想再继续道歉,却被那琵琶伎挥手住了,便忙不迭转身传话,不敢多留。玉山见她走远,唤来小雀,披上一件玄黑色大氅便下了楼梯。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锦园众人大多午歇,冷不丁被唤了起来,多少有些怨言。却听是玉山的口信,忙足不点地的穿衣洗漱,分作三拨,向锦园东、西、北三面而去。一时园中呼声大作,奔走来往,衣袂如云,步履如飞。
玉山沉着脸见寻了两圈不见,只道事情不妙,正欲打发人往赵府去请王晋,却见那门房小厮冲进来报说王大公子回府。玉山正坐在院里大榕树下喝茶,看王晋翻身下马,忙舍了茶碗,打起珠帘迎上去,劈头盖脸便道:
“盈珠可有去赵府?”
“果真被你料中了,闹得天翻地覆。”王晋皱眉叹了口气,四望见园中一片乱象,心里打了个突,便说:“怎么,她没有回来?”
那琵琶伎闻言摇了摇头,强定下神来,又道:“罢了,如她当真出了锦园,这偌大京城,凭你我之力也无济于事。”
王晋听罢,也知无可奈何,便命众人各自散去,又让秋萱守在门前,若见盈珠回来,及时禀告。玉山见众人远去,悄悄执起王晋的手来,将他拉到一所僻静处,问:“赵元直那里究竟怎样?”
“我不过看了个热闹,只是胡乱揣测。”那王大公子正了神色,又将盈珠如何大闹喜堂,赵元直如何下令撵人,此间种种经过一一说了。言罢,叹了口气,慨然道:“原来世间薄情寡义,竟至如此。”
玉山见他心中不悦,强笑着安慰了两句,但终究担忧盈珠处境,无论如何也轻快不来。王晋不忍见他那样子,伸手将他揽进怀里,道:“你且放宽心去,盈珠那蹄子虽是块爆炭,却到底是个有能耐,有眼界的,不至于自寻短见。”那琵琶伎听他如此宽慰,纵然心中依旧惴惴,却不再作那愁眉苦脸模样。他只道盈虚有数,富贵在天,便是担忧也担忧不来的,不如好生将眼前事料理了,方为正道。
谁知待到日暮西山,那盈珠竟自顾自回来了,依旧风光娇俏,伶伶俐俐。她见众人如临大敌,捏着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道:“嗳哟,这是怎么了,个个盯着我,像要吃了我呢!”
秋萱忙走上前去行礼,因忖她装聋作哑,便也顺势道:“主子话也不说一声就出门逛去,遍寻不见,把我们唬得无可不可。”
盈珠闻言,神色转柔,微笑说:“我不过随意走了走,有甚么的?”
众人不知其中缘故,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以为不过一场闹剧。而那盈珠散了台后,便去向王晋等人赔罪,道自己一时冲动,顾不了台面,险些闯出大祸。王晋与玉山是可怜她的,说到底,她再如何飞扬跋扈,也不过一介卑微歌伎,抵不上魏家权势,甚至抵不上半点真情。盈珠自己也叹:“轻贱人的命都是轻贱的,更何况一颗心呢?”玉山闻言,又想起凭月横死,深有所感,便与她说了几句体己话。字字赤诚如血,声声催人泪下,言罢竟俱哭作一团,又是笑,又是泣,生生一个五味杂陈。王晋见那琵琶伎落下泪来,慌得手忙脚乱,一面拿帕子,一面哄他:“你不是要劝她么,怎么连自己也哭起来了?”
玉山就着王晋的手,拿帕子揩了揩眼,笑说:“也怪我了,提起旧事便要长吁短叹的。”
盈珠看二人情浓正好,心中悲凉更甚,便连忙用袖子擦了眼泪,道:“究竟还是我不好,忒得莽撞无礼……”言罢,又向二人行了一礼,施施然走了。
如此,相安无事了几日。那琵琶伎原先尚有一丝顾虑,害怕盈珠究竟不能释怀。却因为感慨世态炎凉,一门心思皆放在了自己身上。又再加环儿近日里技艺突飞猛进,便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七月二十五日,诸部乐伎中有一丫头,原先与香柔交好,无意间冲撞了盈珠。而那丫头心中本就为着香柔愤愤,是以不服盈珠管教,竟与盈珠当面争吵起来。其间,旧事重提,众目睽睽之下,将香柔与她说的那些盈珠与赵亭的闲话一发抖落出来。盈珠气得脸色煞白,指着她的鼻梁呵斥。骂了半晌,又觉无趣。心中只是悲愤,想起往日赵亭那些好与不好来,刹那间万念俱灰,嘴里道一声恼也。便转身拿起那桌上剔灯花用的亮银挑子,吵着嚷着便要往颈上刺。
众人皆骇了一跳,却又不敢伸手去夺,只愣在原地七嘴八舌的劝。秋萱见她愈发倚势撒泼,得理不饶,暗忖此事不能善了,便挤出人群去,着急忙慌的告了玉山。那琵琶伎前几日嗽了两声,又为着赵元直的事情,一肚子忧愤之气郁郁不平。而他又谋虑太重,心思太细,因而终日幽怨寡欢,那喘症也竟日渐严重起来。他此时听闻秋萱奏报,暗道一声多事之秋,却仍勉力支持着披衣下床,白着脸色随那侍女出了琳琅阁。一路上,玉山向那秋萱细细打听,问她:“你家主子不是已劝住了,怎么,咳咳……怎么这会子又不依了?”
秋萱见玉山咳得厉害,心中不安,瑟瑟道:“有个蹄子不知好歹,非要触她的霉头,说那赵亭如何如何的。主子一生气,与她争了两句,却不料越争越痛,便嚷着要不活了。”
玉山闻言点头,只是一味的喘着,倒不见回话。
那锦园主屋里,盈珠手上的银挑子明晃晃的,闪闪烁烁间令人胆战心惊。大家见了玉山,纷纷给他让开路去,那琵琶伎便晃晃悠悠的走到盈珠面前。他见盈珠脸上襟上满是眼泪,心中也是一痛,哑着嗓子道:
“咳咳……你,咳,你且住了。”
“我活着横竖也是个笑话,倒不如一发死了干净!”盈珠哭喊着,又将那银挑子往颈上递了一分。
玉山闻言,知她不过三言两语逼急了要寻死觅活,便苦笑说:
“你这又是何苦……咳,难道天下只他一个好的么?”
“他不好,他哪里也不好!”盈珠声嘶力竭嚷道,她喘了片刻,抽噎着又说:“但,但是好是歹……我只他一个。他让我寒了心,我也只他一个!”
玉山闻言,幽幽一叹:“傻姑娘,人间聚散离合,变情变心……本就是常有的事。”他念及此处,心中遽痛,暗忖若有朝一日王晋不在,自己又该当如何。谁料这念头甫一升起在胸襟,便宛如一把利刃,不偏不倚,死死钉住了他的肺腑。玉山恍惚间亦流下泪来,徐徐道:
“不仅情思,不仅你我,便是荣华富贵,山河日月……都有一个无奈的尽头。”
那盈珠听他此言,百感交集,又霎时变作一片白茫茫的空虚。她趔趄了两步,将手中银挑子扔了,钝响一声,倒在贵妃榻上哭得死去活来。众人见状,忙凑上前去安抚,好说歹说,温声细语,才将她劝住。
岂不知,玉山方才那席话,正是他夙夜忧虑之症结。说出时,便已是字字椎心泣血,全因担忧着盈珠生死,方强撑了一口气。此时见盈珠劝住了,那口气一散,便无论如何都再也支持不住。他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昏花闪烁,还未等出声让人来扶,就双膝一软,向后倒去。
众人见状,惊呼声乍起,方落下的一颗心又高高吊悬,连忙赶过去搀。如此扶这个,劝那个,乱拉乱扯,胡天胡地。又端茶倒水,煎汤熬药,直闹得惊动了锦园上下,上百来号人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方歇。
王晋正在斥国公府商量改建别院一事,听小雀来报说倒了玉山,登时慌得连茶也端不稳当,直泼了半截袖子。葛夫人忙命人拿衣服与他来换,他却连声道着不必,三步并两步的奔出门去,跨上那高头大马便回了锦园。
琳琅阁中,玉山已清醒过来,颜色如雪,正端着药碗低低的嗽。他身上披一件墨色大氅,愈发显得形销骨立。那王大公子见了,痛得无可不可,暗道这些疾病,便是加了百倍施在自己身上也罢。他忙走过去,坐在那床沿上,牵过玉山的手来,问他:
“前脚我回府时还好端端的,怎么一眨眼不见,就成这样了?”
玉山咳了一阵,与他说:“不过一时气了恼了,急火攻心,没甚么大碍……”
王晋听闻此言,正要劝他宽心宽虑,话到了嘴边却又觉不妥,便扭头命小雀去城中请人来看,又说:“诊金多少都在次要,药石之处更是不需俭省,只管请最好的来,用最好的药。”言罢,到底放心不下,便让永禄也跟着一道去请。他二人听罢,忙诺诺的应下了,转身便疾奔出门去。
那琵琶伎眼看一派忙乱景象,便笑说:“你慌甚么,这小病小灾的。”
“在你身上,便没所谓小病小灾。”王晋紧紧攥着他的手,眉眼恳切,又道:“你从前总怕我三长两短,哪知我心里更怕你有甚么好歹。你说……若不好了,我这金银珠玉,良辰好景,究竟同谁一道呢?”
玉山由他攥着手,忽然想开了,暗道自己果真是个蠢人。那王大公子在此一日,便与他相好一日,还有甚么可求的?纵然百年之后,纵然各自尘埃,但也不过一死罢了。
死有何惧呢?
或是烟波沧海,或是山河无际,那名叫王晋与余斫的魂魄所化成的泥沙涓滴,便是仅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被风吹到一处,随雨落在一起。哪怕千百年后方能遂愿,哪怕永生永世都在流离,只要这一念尚存,便可穿行红尘,栉风沐雨。
玉山想到这里,忽然低眉笑了起来,痴痴的,像个得了奖赏的孩子。他见那王大公子手腕上一截袖子洇着水,便问:“怎么还湿了袖子?”
王晋见他眉眼舒展开来,心中稍定,笑着答说:“被你骇得,茶泼在了手上……”
那琵琶伎闻言笑得前仰后合,不料未出片刻便咳嗽起来,唬得王晋连忙替他抚背。玉山抬眼见那王晋穿着暗红衣衫,好一派意气风发,丰神俊朗,便轻轻碰了碰他那唇,又道:“我与盈珠说,荣华富贵,日月山河,都有一个无奈的尽头……”
“嗯。”王晋轻声应着,并不言语,只听他慢慢剖白。
那琵琶伎见状又说:“我一直害怕,他年若与你,阴阳两隔,该当如何?每每念及此处,便痛得无可不可,甚至愿意顷刻间一同死了。但转念一想,死后且不知如何,若是记得倒还自罢了,若是不记得,又该往何处寻你?”
王晋闻言,默了会子,暗忖这琵琶伎多虑多忧果然不假,只是为了赵元直一事,竟生出那么些念头来。但他又细想玉山此言此语,并非全无道理,一时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玉山看他皱眉沉默,却忽然展颜道:“但我眼下是明白了,世上诸事周而复始。便是今日散了,将来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也总有再会的一天。这便是冥冥,是天定……或许你我眼下,便是从前某处相知相爱的人,究竟也未可知。”
那王大公子闻言,心中蓦然一惊,差点落下泪来。只道这等痴人念头,非心如磐石不可思量,非海誓山盟不可厮守。他看着那琵琶伎,掌不住眉开眼笑,举起手来就要发誓,却被那琵琶伎掩住了嘴。
玉山道:“我便知与你说这些没有好下场。你且饶了那满天神佛罢,成日里旁的不做,单听你起誓立据便够了。”
言罢,二人俱笑了起来,而那赵亭一事,究竟到此处才算完结。
放下这些不提,玉山那病拖拖拉拉了小半个月,其间满京城的名医都被请到琳琅阁看诊。但无奈那琵琶伎自小体弱,又兼风寒气郁,不敢下虎狼之药,只敢细细调养。是以见效缓慢,愁得那王大公子险些生了白发。
当然,玉山此病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裨益。比如某日,京城普济堂的医师,断然说要十宣放血才能痊愈。那王大公子闻言,怒道十指连心,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从此京中众人皆引为庸医。
而这声势大了,少不得要传进斥国公府老夫人的耳朵里。那葛氏闻说玉山要服人参,便从家中拣了两支顶好的,差人送到了锦园。后来听说玉山那病总不见好,又为他拜了七日药师佛,将常与家中人看病的李太医指到了锦园。
那李太医五十开外年纪,清瘦体格。他见过玉山,又细细诊了诊脉,忽然道:“你这病倒巧得很……”因见玉山不解,便又补说:“我前几日便诊过此症,也是体弱,也是风寒,也是气郁,却比公子你重得多。太医院众人都道没有办法,我开了一帖养怡清风汤,倒是好了些许。只是这病,还需得心情舒畅,戒寒冷当风,方能痊愈。”
玉山闻言,点头记下了。王晋便亲自拿来纸笔,让那李太医开方写药,又命人拣上好药材,细细煎了,不消细说。
又过了几日,那琵琶伎横竖担心锦园台面,便唤来了环儿,与她说:
“你这琴如今弹得也不差了,正好我病着,你便替我去弹几曲罢!”
可怜那环儿唬得双肩战战,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
“公子,使,使不得……我这粗浅技艺,怎么登得上台面?”
“你就弹《归去来辞》与《阳春白雪》二首,这总是熟的罢……”那琵琶伎言罢,又命小雀剪来二尺四指宽的素帛,道:“如此,便要为你起个牌面,你说叫甚么好?”
环儿见他神色郑重,不似说笑,便攥紧了拳头,心知避无可避。她敛了神色,连忙向玉山行了跪拜大礼,口中称道:“谢公子点拨提拔,此恩永生永世,没齿难忘!牌面之事,奴家见识浅短,便斗胆请公子赐名。”
“这还像个样子……”那琵琶伎见状,轻轻嗽了嗽,忖了半晌,道:“不如便叫‘凤啸环鸣’。只是,此四字取得甚重,你莫要辜负了。”
“奴家谨记在心!”
玉山见她答应,便轻笑起来,和缓了颜色,说:“会写字罢?我不便提笔,你且好好的自己写了。”
环儿听罢,依言搦笔郑重写下,心中澎湃激荡,感慨万千。
而玉山与环儿自己都皆未料到的,这瑟瑟缩缩的,奴仆出身的丫头首台便大获成功,此后连战连捷,惊艳皇城内外。又与玉山并称“玉振环声”,名达四海,天下皆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