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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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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二月十二日,玉山等人得了御笔题匾,喜出望外。散了场以后,那王大公子便忙将锦园上下召进主屋来,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了。众人听罢,也是又惊又喜,只道毕竟与这园子同气连枝,如今得了圣上题词,就仿佛自己也受了光辉照拂般,浑身上下都矜贵起来。而那些锦园的老人们,从前恐怕王大公子究竟富贵出身,是个银样儿镴枪头,只顾表面光鲜不管仔细经营。如今见此光景,又念及前几日在主屋训诫,方知从前是坐井观天,不知他谋虑深远。
王晋见众人欣喜,也暗自放下心来,因对李全说:
“圣上口谕,要一面黑漆鎏金的牌匾。我家前年修缮庭院楹联,用的是城西胡家铺子的雕工漆工,我瞧着是好的,却不知究竟如何?”
李全听了,低头暗忖片刻,絮絮道:
“王东家所言非虚,那城西的胡家铺子确实是顶好的。不过,若要说能工巧匠,还要算江南东道那里的,只是未免路途太远,得不偿失。”
“你说的很是,如此便明日打发人去城西一趟。”
王晋言罢,又对众人交代了几句,转身携玉山回了琳琅阁。一路上,见星明月白,天朗风清,便与那琵琶伎闲话,说:“这倒好了,从前家里人总催着邀你入宫一事,谁知眼下竟迎刃而解,不攻自破了。”
那琵琶伎听他言家人如何,恍然一惊,暗骂自己托大。又料想此间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波澜,禁不住心中忐忑,感激动容,半晌方说:“你总这样……甚么事情好拣甚么与我说,从来报喜不报忧的。入宫一事,我早许诺下会帮你,你又何苦来?”
“这话我却不依,便是你要去,我也舍不得,甚么叫何苦来?再说,眼下诸般也都落定,你便放我一马,当作不知道罢了。”
玉山却说:“浑鬼,我不过怕你为难,教你吃了亏去。我从前一个人,事事都可,但如今与你一道,究竟是要记挂牵念的。”
那王大公子听闻此言,舒了眉眼,一颗心暖暖融融,连那嘴角笑意都温和了几分。他踟蹰片刻,执起那琵琶伎的手来,温声道:“这便好了,我心里也挂念着你,因而不与你说这些事,恐教你烦恼。你我存的是一般心思,又如何分出彼此来了?”他顿了顿,复又说:“眼下遭逢天降之喜,高兴还来不及,你且住了这忡忡思虑,放宽心去。”
说到“天降之喜”,那琵琶伎又叹了口气,苦笑道:
“平日里说你心思敏捷,今日之事却看不明白……”
“怎么?”
“嗳,这分明是姑母惦念,放心不下,唯恐我受了贫寒欺侮,要藉天子的光来护我。不然你道怎么好端端的圣上驾临,题匾赐字?”
“我道如何,原来是这样。”
那琵琶伎见王晋闻言失了喜色,又怔怔然怅惘,掌不住“哧”的一笑,将他的手拉过来,说:“你还真当你王大公子的脸面,有这样顶用?”
王晋见他眼中促狭狡诈,心道忘了这是个狐大仙了,便笑道:“好了好了,你是不是一天不刺我几句就不舒坦?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这却没有的!只是你究竟是要扒我的皮,还是要扒我的衣裳?”
那琵琶伎言罢,蓦然撂开手去,扭头就逃。王晋听他话里意思,哭笑不得,只好追过去,一面追还一面蝎蝎螯螯说:
“你仔细脚下,莫要跌着摔着……”
如此一个撵一个逃的,到了琳琅阁附近。只是玉山究竟跑不过那王大公子,在门前老梅树下被他拦腰抱住,两人互不相让,扭着闹着,一头撞进那花毡帘子。小雀正在门内煮茶,见状骇了一跳,连忙起身给二人行礼。
玉山红着脸干咳了一声,忙放开那王大公子,又说:
“小雀,去把前年送的那块柏木料子寻出来,再拿两卷红绸。还有,让环儿回头打个梅花络子,将缠头里的那块团云玉佩络上。”
小雀闻言,瑟瑟然点头,就着玉山的话,便慌不择路跑了。
王晋却不解,问他:“你要柏木料子作甚么?”
“浑鬼,你不是要刻牌匾?可巧从前有人送我一段柏木,我当时还想恢诡谲怪的,今日倒正好派上用场。”
那王大公子闻言笑他:“皇上手书,当要上好紫檀或金丝楠来刻,拿柏木像甚么样子?”
“这却是你不懂了,柏木质性最坚,经霜耐雪,虽不十分贵重,却是良材好物。这又不比你斥国公府,无论何时都能请工匠修缮补贴,锦园里从来只有年关将近一处空闲,别的时候再没有的。我劝你莫充那华而不实,一来,紫檀也好,金丝楠也罢,甚么木纹斑斓被那黑漆一盖便都看不见了。二来,你那牌匾放在门外,少不得风吹日晒,将来若坏了裂了,你究竟要不要摘下来?”
王晋听他字字在理,又忖他心思细腻如此,自是难得,便忙说:
“又让你劳神破财了。”
“这是甚么话,你从前说你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那如今这琳琅阁上下,又何尝不是你的?”
王晋闻言,心说自己是富贵出身,办事难免迂阔,便又与那琵琶伎复议了工匠材料。玉山从前在余家,金银珠玉见得多了,因而事事都明白。又难为他离家三载,自力更生,更懂得节约俭省的道理。两人坐在琳琅阁中,核实了几处不周,又谈到园中杂事,下人仆妇。
一番话下来,王晋对那琵琶伎暗自叹服,心道玉山不过淡然无争,若使出手腕来,定是个叱咤人物。于是便又将结果对李全细细说了,交与他实办。锦园上下听闻此事,也都翘首盼望,欣然得意,自不必说。
到了二十五日那天,王晋便请城外青云观的道士打了三日平安醮,焚香祷告,又拣了良辰吉日,将那牌匾蒙着红绸挂上了锦园大门。自此,锦园便独占京中声色歌舞鳌头,往来络绎不绝,门庭繁华若市,恭迎五湖四海宾客,笑纳九州八方金银。而锦园玉山的名号,洋洋洒洒如春风吹遍,响彻江内江外,也悄然迁移,渐渐变成了“天下魁首”。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且说二月二十九日,环儿那丫头正坐在园中大榕树下练琵琶。近来天气晴好,她便穿着件松花色上襦,桃红绉纱破裙,珠钗未戴,只鬓边簪着朵雪白茶花。她依旧弹着玉山教她的竹枝词,短短半月时间,却已将那曲子弹得熟稔非常。东风吹过榕树枝头,摇晃着新生的绿叶,洒下斑斑驳驳日光点点,映在她眉眼间如贴花钿。
就在这时,只听西面院门处传来一阵脚步。环儿忙停了手,回头望去,就见盈珠那里的侍女秋萱,正惶然站在门下。环儿进园子那日,与她同坐一架车的,因见她温柔可亲便寒暄过几句。此时见她怔怔然六神无主,不禁问道:
“秋萱姐,这是怎么了?”
岂料秋萱听闻此言,扑簌簌落下泪来,哭得梨花带雨。她缓缓走到那丫头跟前,坐下了,当头便是一句:
“这教我如何,如何活得成!”
环儿听了,顿时唬了一跳,心中战战,却小心问她:
“秋萱姐,怎么好好的……就活不成了?”
秋萱不言语,垂下头去,顿了半晌。暗忖她一人在锦园孤苦伶仃,也只有环儿说得上话,而这丫头是玉山的徒弟,玉山又比盈珠高出一截,竟不全是个做不了主的。于是思来想去,便絮絮道:
“这事情也都怨我笨手笨脚,方才主子让我端一碗茶来,不料那茶碗太烫,我失手打了。本来至多不过挨几句训,打两个嘴巴便好了,谁知香柔竟跳出来要拿我。说来也怪,香柔入园时间长,我们都当她是半个主子。今日珠娘子却不依了,瞪着眼斥她狗拿耗子,又将她一顿好骂。这会子正生着气呢,把我们几个都打发出来了。你说香柔那样一个人,因我吃了亏,我还有活路不成?”
“这倒奇了,平日里珠娘子和香柔好得不像主仆,香柔罚人我也见过几回,没见你主子插手的。怎么今天就……”
“她们的事情,我分不明白,但,但为甚么平白无故拿我垫喘!”
秋萱言及此处,又是悲,又是怕,不禁放声痛哭。环儿见了,连忙拿出帕子来替她揩泪,一行揩一行说:
“秋萱姐,你也无需惧她。珠娘子要收拾香柔,必然有些原因,至多不过我向主子求求情,她还真能翻出天去?”
秋萱闻言,强自定了定神。心道若有玉山主持,便如同请出了王晋这尊大佛,任她百般刁难也无法的。而此处不防隔墙有耳,不应再多说下去。于是便兀自擦了擦眼泪,又道:
“是我不好,一时心慌没了主意,竟把你也连累进来的。”
“说甚么连累不连累,玉山公子是个讲理的人,若赏罚不当,他自会做主的……”
正说话间,听背后又有人声,竟似是盈珠。秋萱见状,慌忙收拾了帕子,往北面小跑着走了。她后脚刚出院门,盈珠便已到了那大榕树下,见着环儿,又四下望了望,问:
“只你一个?”
环儿忙站起来给她行礼,又道:
“一班姊妹们都午休去了,只有我一个。”
“哼,她们倒是好惬意。”盈珠冷笑一声,又将那凤眼移回了环儿身上,将她上下看了看,说:“玉山挑人的眼光是好,不消打扮便这等标致,若打扮起来,只怕要抢了风头去呢!”
环儿听得心惊肉跳,连忙答道:“主子说笑了,环儿粗资陋质,怎敢和主子比,更不能够抢主子的风头。”
盈珠听她答得尚可,神色略舒展开些,又说:
“你家主子唤你去梳头,还不快收拾了?”
环儿闻言,点头称是,于是仔仔细细向盈珠行了个礼,方抱着琵琶转身告辞,却已惊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盈珠也不着急回去,打起珠帘,抱胳膊倚在那锦园门边,“锦绣丝竹”的金字牌匾,在她头上昭昭烁烁。她今日穿的是一袭黄栌色贴金罗裙,葱绿轻罗大袖,头发松松绾着,斜缀了一支素金簪子。虽然因着香柔的事情,脸色有几分不悦,但那半靠在门框上的身段却依旧很是动人。
盈珠四处望了望,又觉得没趣,正要调转脚跟回房,却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自西而来。
来者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细眉细眼,削尖下巴,在锦园门前蓦然一勒缰绳。他撩起眼皮,乜斜着眼睛,将门上那漆金牌匾看了又看,道:
“这该不会,就是那京中众人所说的锦园?”
他身边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听罢,忙凑过去,涎着脸殷勤说:
“回主子的话,这就是那锦园,是斥国公府的产业,眼下由王伯飞打理着。”
那人听闻“王伯飞”三个字,脸色一变,忽然又想起那从前在三白院里的种种恩怨。便翻身下马,走到那锦园门前,却见盈珠倚着门框。他见了盈珠容貌,暗道一声好绝色,不禁转怒为喜,颠颠的凑过去,问:
“小娘子……是锦园中人?”
那盈珠本就为着香柔的事情,一肚子火气正没处撒,此时又见那登徒子流里流气,面目猥琐,掌不住恼怒起来。她将那凤眼一瞪,冷笑道:
“是又如何?”
那人却痴痴迷迷,对她的冷眼看似未看,又径自说:
“我从前只道纤云阁很好,原来王晋还藏着这样的美人……”
盈珠听他言“王晋”二字,有些心虚。但此人话里的调笑意思,又多少令人反胃作呕。她暗忖今日这些悖逆东西,是赶一块儿来排揎人了,便心头火起,不管不顾的撒起泼来,竖着柳眉斥他:
“扯你娘的臊,纤云阁甚么地方,锦园甚么地方。你是瞎了还是傻了,好端端的别来招惹老娘,滚回你的升平坊去!”
那人被她骂得一愣,警醒过来,又将她仔细打量一番,捋起袖子恶声恶气道:“好你个小娼妇,给脸不要脸。来人,替我捉住她,教她不依也得依!”
他身后的家丁闻言,一发涌了上来,伸手就要来拿盈珠。盈珠着了慌,心说这青天白日究竟有没有王法。但她一时又呼救不得,只好发起狠来,扬手便给那带头家丁重重一个巴掌。她手上带着个宝石戒指,一巴掌下去就是一道血痕。那家丁捂着脸,躲到那人身后,瑟瑟道:
“主,主子,她打人。”
那人听罢,转身踹他一脚,怒道:
“没用的东西,饭桶,只会丢我余仞的脸!”
盈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的便是那余家长子余仞,余丈川。而她也有许多在京为官的常客,自然知道余家的厉害,登时唬得浑身战战。一时恨不得将那打人的手掌一发拿刀剁了,撂开去,好撇得干干净净。
余仞看言语间将她唬住,便又打发人去抓她,狞笑着贴过去,伸手便要摸她的脸。盈珠被人钳着双臂,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此时正是晌午时分,众人都在歇息,四下里连个小厮都不曾有的。
她便心急如焚,一面挣扎起来,一面嚷道:
“玉山,王大公子,快来人!”
“玉山算个什么东西,王晋又算个什么东西,谅你今天插翅难飞。把她给我带走!”余仞言罢,又忽然凑在她耳边低声说:
“今日便要让你见识见识,惹恼我的后果……”
盈珠唬得魂不附体,暗啐锦园里的都是死人不成,她嚷得这样大声也无人来救。登时万念消散,心如死灰,如坠三九天里,浑身上下一片刺骨冰凉。
那余仞见她一副受死模样,便觉得更加快意,正要张开胳膊搂她,却听得背后一声怒喝:“余丈川,让你的人退下去,本府既往不咎!”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高个青年跳下车来,他身穿一件艾绿罗袍,瞪着眼睛,三两步走到那余仞面前。
那余丈川听他说“本府”二字,怪道一声这京兆府牧是他妇翁,府里谁敢打搅造次?他虽心下疑惑,却依旧横着眉眼,恶言恶语道:
“你这厮又是哪里来的,既知道大爷身份,还竟敢搅局?”
那青年闻言,却好整以暇,慢慢理了通袖子,方向他行礼,道:
“在下京兆府少尹,赵元直。”
“赵元直,你是第一天上任不成?就没听过‘辜玉清’三个字么?”
赵亭闻言却笑,“在下当然知道辜府牧的表字,只是他眼下离京探母,府中诸事皆由本府做主。”
那余丈川听闻此言,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离京?”
“正是,余公子若一意孤行,本府只好差人将你按罪论处。先打二十板子,再上了枷押进监牢。我想,余国舅的手再快,也快不过京兆府差役的一双腿。”
余仞听罢,知他所言非虚,禁不住冷汗涔涔,这才是真晓得怕了。他连忙让人放开盈珠,又呼哨一声,骑上马飞也似的逃了。赵亭见那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骤然长出一口气,顿了片刻,忙扭头去看盈珠,关切问:
“你没事罢?”
盈珠揉了揉胳膊,觉得无碍,只不过惊魂甫定,尚心有余悸。她点了点头,刚想道谢,却见那人兀自抚着胸口,一叠声说:“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盈珠闻言,掌不住露出个笑来,暗道这人方才好大的口气,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即便这样,她还是欠着身,施施然向那赵亭行了一礼,口中称道:
“奴家盈珠,谢明府救命之恩。”
而赵亭实然也唬得不轻,半晌才缓过神来,摆手说:
“不必不必,只是你到底要罕出门些,免得又被那余仞拿了由头。”
那赵元直生得眉目宽和,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一板一眼,却字字诚恳热切,不是虚言客套。而那双不算好看的眼睛里,熠着三分担忧,七分宽慰,教人莫名心中一暖。盈珠因着今日事事不顺,一腔子委屈无可奈何,此时听他温言细语,便不禁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赵亭见她生得冷艳妖乔,本有些忌惮,生怕她狡诈难缠,要赖上自己。但此时见她竟抿着嘴唇欲哭不哭,不知为何,反生一股又怜又爱的感情。
正两厢微妙无话,就见李全慌慌张张的奔将出来,而那王大公子领着玉山也急忙往门前走。赵亭见了,笑说:
“几个登徒子,刺了她几句,便急了,嚷着要你们撵人……”
那王大公子见了赵亭,也是一愣,暂且搁下盈珠的事情,道:
“赵少尹要来,何不差人通报一声,我等竟又怠慢了!”
赵亭闻言却笑:“我又不比你王伯飞,家里哪有那么多人手,这赶车的还是我堂弟呢!”
众人听了,又见那车边一个瘦高少年,五官与赵亭十分相像,正愣愣的看着园内,便掌不住纷纷大笑起来。而盈珠见此事已歇,便也就坡下驴,不再提那余丈川的名字了。
只是,究竟对赵亭这个人,留了几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