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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回 ...

  •   正月十六日,锦园开台那晚,王晋将玉山抱下台去,本想温存一番,却不料那琵琶伎挣着嚷着要去给众人祝酒。王大公子见拗不过他,只好又诺诺的跟在后面,看那琵琶伎在主屋里与人笑语晏晏,心中暗自有些恨恨。
      放下这些不提,如今且说正月十七日清晨,琳琅阁门前的老梅已绽出新芽,天气渐暖,金绿色的燕雀蹦跳在枝头。日光朦朦胧胧,透过窗纸,拉出长长的剪影,反照在嵌蚌方桌上,落进玉山那清秀眉眼里。他的睫毛颤了颤,抖动片刻,便豁然睁开一双桃花眼来。又展眼四望,见房内幽深一片,金玉暗淡,暗忖天色尚早。那琵琶伎枕着王晋的胳膊,一扭头,看那浑鬼兀自睡得安稳,桀骜眉眼舒展开去,嘴角扬起,他便也掌不住跟着温柔一笑。
      “大清早的,吃了蜜糖不曾,笑成这样?”
      那王大公子觉出动静来,皱了皱眉头,开眼却见那琵琶伎笑得万紫千红颜色也无,不禁调笑他。
      玉山见他醒了,温声道:
      “我睡得浅,你再多歇会儿罢,我陪你。”
      “罢了罢了,昨晚又是祝酒,又是摆宴,一摊子事尽数撂给了李全,这会儿还不知如何呢。我不放心,总要去看看的。”
      玉山闻言点头,忖他平日里虽没个正形,锦园中事事却都一概细致周全,大抵是把从前那些劝诫都好生记着了。便心中一甜,与他说:
      “你放心也好,不放心也罢,到底要保重些。乍暖还寒,最容易小病小灾的。”
      王晋听罢,笑着点了点头,又唤小雀环儿等人,伺候更衣。那两个丫头闻声便跑上楼来,俱穿着大红绫袄子,头戴水沫玉珠花,倒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小雀生得娇憨些,圆脸圆眼睛,颊上几点雀斑。环儿却纤弱秀气,鼻梁眉骨俱是细细的,有几分像那琵琶伎。玉山见她二人垂手站在面前,觉得有趣,便说:
      “小雀,你倒好,自己是个炮仗不说,如今把环儿也打扮成这样了。”
      小雀闻言,有些惶急,忙分辩道:
      “公子,你错怪我了!环儿身量小,穿我近年里的衣服袖管漏风,横竖没个暖的。我便将前几年绾娘做的过年袄子拿了出来,没曾想,竟是个一模一样的。也难怪我怨她,哪有年年都把人穿成个大红绣球的?”
      玉山见她眨着眼睛,说得头头是道,禁不住笑成一团,窝在那王大公子怀里,又对他说:
      “伯飞,那来日方长,你且瞧着。凡是要过年了,都有这么一出!”
      王晋听了,一面笑,一面指使环儿取来衣柜里的暗红缂花缎夹绵袍子。小雀见状,瘪了瘪嘴,低头去理地上那些散乱衣物了。玉山看她的样子,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便挪到枕边,摸出支金簪子来,抬手给她簪上了,道:
      “好了,这还没出正月呢,再哭丧着脸,仔细我拿你!”
      小雀摸了摸头上那簪子,笑得眉眼弯弯。她忽然又想起一事,正了神色,抱着衣服与王晋说:
      “王大公子,昨天夜里李管家来过,我那时回说您睡下了,他便道今早再来。”
      “好,待此间收拾完了,就去请他过来罢。”
      王晋点头应下了,便翻身下床,穿戴齐整后坐在楼下堂中。玉山究竟放心不下,生怕有甚么变故,也草草收拾了,端了碗茶倚在楼梯上窥看。
      只见那李全穿着一袭松石绿绵袍,打起花毡帘子,三步并两步走将进来。他手中一个素白洒金卷轴,见了王晋,忙给那王大公子行礼,又说:
      “王东家,您打发人来传我就好,这怎么好意思让您等呢?”
      王晋道:“无谓这些,倒是听闻你昨夜来寻过我?”
      “正为这事!”李全闻言,便将手上卷轴展开,又絮絮道:
      “虽说这甫一开台便忙得不可开交,但无论如何都是好兆头。昨晚散了席,我便将赏给玉山公子的缠头理好,记了账。不曾想,竟寻出这么一件东西。”
      那琵琶伎听罢,心中狐疑,索性茶也不喝了,伸着脖子就要观个究竟。便看那李全匆忙将卷轴展开,上面工工整整题着:
      “锦瑟鸣鸾凤,清萧入玉虚。
      千金随意散,莫若一音余。”
      侧有穷款:
      “荣成十三年春,赵元直。”
      王晋将那诗上上下下念了一遍,又见题款,登时便暗啐一声大意。他接过那卷轴,小心收好了,对李全说:“你做得很是,这是京兆府少尹赵元直的题诗,我一时疏漏,竟怠慢了。”言罢,便召永禄拿来纸笔,当场写了张拜帖,言此前诸事繁杂,不能尽心,邀那赵亭改日再来小坐。写完又仔仔细细的封好,打发那小厮送去了。
      李全眼看着事情已歇,又与王晋说了些琐碎用度,便诺诺的告辞了。那王大公子送走李管家,方长出一口气来,转身见玉山披着袍子倚在墙边,便说:
      “赵元直他大小是个京官,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倒平白无故骇我一阵冷汗的。”
      那琵琶伎闻言,心想刚说他事事周全便现了眼,果然这人是夸不得的。但见那王晋额角上兀自挂着的两滴汗珠,忽然又于心不忍起来,摸出块帕子与他细细擦了,道:
      “伯飞,那赵元直虽官至京兆府少尹,但到底是个没门没户的,见了你恐怕还要他倒行礼。只是你且警醒着些,今日是他,明日指不定是谁呢!回头让那些丫头小厮们的招子都放亮了,别成天荤油蒙心的不拿正眼看人。若招惹了哪个招惹不起的,你我可都得撂独柳树去才好。”
      王晋见他叨叨的,正欲说笑,却猛听得“独柳树”三字,连忙去掩他嘴,肃然道:“大正月的,又要死要活了。”
      玉山却就着他的手,闷闷的笑,那气息扑在王大公子的掌心上,一片酥酥麻麻。而那琵琶伎说的话,王晋无论如何都存在心里。过了晌午便将锦园上下聚在主屋,板起眉眼来仔细交代了几句,唬得众人怔怔愣愣,不消细说。
      如此又过了几日,玉山拣了个晴暖天气,把环儿叫到锦园的大榕树下,搬一把方凳便要教人弹琴。环儿那丫头瑟瑟的坐在玉山对面,几乎不曾唬死。她僵着肩膀,手上一面檀色象牙柱的五弦琵琶,一把牛角拨子,正眼珠不错的盯着那琵琶伎。
      玉山今日教她的,是一首竹枝词,即锦园里惯常唱的民歌小调,也是园中歌女入门要学的曲子。他缓缓弹了一遍,或许是那琵琶太好,或许是他技艺太高,竟将一首再平凡不过的小曲,弹得声动九霄。
      环儿听了,愈加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生怕惹恼了那琵琶伎。她暗道能得京中魁首真传已是三生有幸,上天垂恤,定不能轻慢懈怠,教那琵琶伎失望。她一面这样想,一面小心翼翼的跟着玉山,逐拍逐句的翻弹。
      玉山见她那样子,笑她:
      “你慌甚么,这曲子能吃了你不成?”
      “我……我……”环儿呐呐的,又不敢分心,又不肯罢休,只闹得自己手忙脚乱。半晌,好容易弹过一句,方惴惴不安道:
      “主子,我是不是……是不是手笨?”
      那琵琶伎听罢,“哧”的一声笑了,慢声慢气说:
      “小雀那才是个一等一的手笨。你且放松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拿着琵琶要打人。再者,我既说要教你,便不会撂开手去,你只安心就好。”
      环儿闻言,一颗心方落回了腔子,便收起那些痴傻计较,只埋头弹琴。玉山见状,又细细点拨了她几手,待她能完整记下谱了,便站起身来,收了象牙拨子,说:
      “你好生练着,几日后我再来查验。若有甚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不要拘礼。”
      环儿听那琵琶伎言辞恳切,连忙点头,又向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的目送他离开。从此,锦园荷花池边便多了一点琵琶乐声。而那丫头又是个认死理的,最不怕吃苦,于是无论春寒料峭,无论星月飞旋,皆每日练满三个时辰方休。甫一开始,只有小雀一人陪在她身边,后来锦园众人都听说了此事,便纷纷前去嘘寒问暖。再后来,锦园诸部的乐伎们闲来也会指点她两句,或教她几段时兴的小曲。又后来,盈珠手下的歌女们听闻她会弹竹枝词,便乞着她一同练歌练曲。
      如此,日子过得也快。展眼二旬过去,天气回暖,锦园众人便将冬衣洗浣干净,曝晒叠好,放入柜中。又拿出春夏的轻薄衣物来,熏香熨烫,补贴刺绣,忙得不亦乐乎。而不知,那琵琶伎是料事如神还是怎的,二月十二日那天,锦园中竟当真来了一位稀客。
      二月十二日薄暮,昼夜交替时分。夕阳已渐沉,星子升起在天空上,虽不明亮,却影影烁烁闪动着难以掩盖的光芒。
      锦园门前停着一架镶金马车,由四匹一色的高头大马拉着,朱漆辐辏,雕花车辕,很是华丽。赶车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奴,花白了眉毛,皱纹交错的眼中却自有一股宽和又深邃的神情。他的颧骨很高,泛着自然的血色,鼻梁隆起,鼻翼宽大,嘴唇却紧抿着,显得恭敬而又肃穆。那老奴抬眼看了看锦园牌匾,心中忖了片刻,便对那锦绣车帘内说:
      “大家,这就到了。”
      不等帘内人应声,他便跳下车去,向门前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早被王大公子叮嘱过几回,又见眼前好一派富贵声势,再不敢怠慢的。他连忙从身边搬起一个描金黑漆脚凳,低了头挨着马车摆设。
      那老奴见状,便从车上请下一位中年男子。只见那人身穿暗紫色缂花罗袍,镶金嵌玉带銙,眉目庄严,气宇轩昂。那锦园小厮看他的打扮,暗道一声好大的派头,诺诺然垂手立在一边。
      但那中年男子却未移步,又向车内看去,一只纤纤柔柔的玉手便自帘内伸出,脉脉搭着他的手掌。那手上指甲打磨得整整齐齐,擦着鲜红的凤仙花汁,在残阳里娇艳欲滴。
      “芳奴,到锦园了。”
      中年男子言罢,便搀扶下一位衣着锦绣的娇俏妇人来。她簪着碧玉金钗,珍珠步摇,鬓边一朵宫粉色桃花。她有一双带笑的情眼,两弯柔顺的柳眉,虽已是三十上下年纪,却愈加显出一股落落大方。
      中年男子轻轻携着那妇人的手,为她打起珠帘,走入锦园的繁茫灯火。门房见这光景,心道这三人必定来头不小,便连忙向引路小厮使了个眼色,要他好生招待。又转身差人去寻李全,想那李管家见多识广,兴许知道来历。
      那三人却不知这些经过,只跟着引路小厮的洒金灯笼,转过院里那参天榕树,穿抄手游廊,便见台前荣华满座,个个不凡。
      那中年男子四下打眼看了看,忽然叫住小厮,手指着西南面的昏暗一角,犹犹豫豫说:
      “我看,此处便很好……”
      那小厮本是想带他去台前灯下,闻言便眼珠一转,心忖到底忤逆不得,便换了张笑脸,说:“爷好眼光,暗中听曲就如雾里看花,别有一番滋味的。”
      中年男子听罢,笑着点头,又命人在桌前增了个方凳,携妇人一同坐着。而那老奴则侍立在旁,低眉颔首,不敢多言一句。
      台上那盏彩云追月的灯笼烧得正亮,一干侍女穿着素色纱裙,袅袅娜娜的收缠头,理红罗,又将六片虾须竹帘放下。台前则一如既往,换上一块灿烂金板,板上五个大字:
      “不识金貂重。”
      “这字倒眼熟得紧,却记不起是何人所写了……”中年男子见状,小声自言自语,却忽然心中一动,问那妇人:“你心心念念要来听一曲的,可是台上之人?”
      那妇人闻言一笑,施施然点头。
      说话间,玉山已盘腿坐在台上,理好了琴弦。他将台下扫过一遍,见西南角恍惚坐着一个妇人,心下忐忑,却到底因着夜色深沉而未能看清。那琵琶伎转念一想,便也罢了,从怀中拿出那把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扬手弹了首阳春白雪,算是应景。
      一曲罢,满座仍不餍足,嗡嗡噪噪的求他再弹一段。
      而那琵琶伎也不是小气的人,见台下兴味正浓,便又理弦弹了段春风度。不曾想,西南角的妇人甫一听闻春风度的乐声,就兀自红了眼眶,泪流不止。那中年男子原沉浸在乐声中,听她呜咽,着了慌,忙问她:
      “这却是怎么了?”
      “大家,妾身不过想起一件旧事……这春风度,确实很好的……”
      “这曲子本是说万物欣欣向荣,草木苏生,听了该高兴才是,你哭哭啼啼的作甚么?”
      “大家说的是了。”那妇人慌忙揩了泪痕,又说:“这台上弹琵琶的,名叫玉山,人都道他是京中魁首。这名号原先也是因题匾赋诗而起,大家既来了此处,不妨也留下一笔,好让众人瞻仰。”
      中年男子闻言,笑着点头,一叠声道很是,便扭头对那老奴说:“孙仁,此间多有不便,不如到那大榕树下。你且唤锦园主人前来,又要上好纸墨。”他言罢,便起身携了那中年妇人,过抄手游廊,进到院中了。
      却说王晋听那李全传话,道门前来了不凡之人,便即刻收拾妥帖,穿戴齐整,坐在琳琅阁堂中等候。果不其然,未出半个时辰,就有人前来召唤。那王大公子听罢,三步并两步的就往门外走,却忽然想起一事,又连忙命人去请玉山。玉山正下了台,将琵琶交给小雀便要回转,听得此言,也是一愣。却不疑有他,连忙往东与那王大公子会合。
      二人俱不明就里,两颗心忐忐忑忑。待进了那小院东门,见大榕树下的一对中年男女,双双骇得大惊失色,忙战战兢兢的下跪行礼,口中呼道:
      “不知圣人与贵妃驾临,有失远迎,万死难容!”
      那中年男子却走过去与他们摆手,道:“朕本就是听了贵妃的话,私跑出来的。你们竟这样大张旗鼓,还不快歇了!”他虽言辞锋利,脸上却是带笑的。
      二人听罢,忙不迭起身,垂手立着。而那王大公子到底见过不少世面,又没有玉山那样的身份顾忌,便斟酌片刻,说:
      “锦园这凡人丝竹,到底不登大雅之堂,恐玷污了圣听,是以父亲也从未上奏。”
      那皇帝听他说“父亲”二字,猛然拍手一笑,道:
      “朕想起来了,你不就是斥国公府那混小子么?方才还道那字是谁写的,原来是你!”
      “臣与玉山玩笑着写的,如何入得了圣上的眼?恐是献丑了……”
      “你与你父亲一样,这嘴上说话抹了蜜似的,一会子献丑,一会子诚惶诚恐,究竟是不是一道背出来的?”
      “圣上说笑了。”
      那皇帝先前听玉山弹曲,觉得很好,如今又见王晋殷勤利索,心情更是畅快。于是便要纸笔,王晋听罢,连忙把自己素日里用玉管鸡距笔,并珍藏的洒金宣纸拿出。那皇帝见了,又笑他说:
      “无怪人都说你王晋一字千金,这样好的排场,兑得少了朕也不干呢!”
      “可惜将来就不值千金了。”王晋言罢,因见那皇帝不解,便细细与他说:“圣上亲手搦过的笔,使过的砚台,臣当束之高阁,奉若珍宝。这样好的排场,便再也使不得了,又何谈千金?”
      那皇帝听了,大笑着摇头,饱蘸了浓墨,让那余贵妃拿着宣纸,在孙仁背上写下了“锦绣丝竹”四个大字。他又转身对王晋说:
      “你且收好了,朕要你做一面黑漆鎏金的牌匾,将这字挂在此间门上。从此,便是你的金字招牌。”
      玉山与王晋闻言,纷纷心中一震,高呼谢恩。
      那皇帝见状,心满意足,便携了余贵妃的手,复又缓缓出门,消失在珠帘层叠里了。临走时,余贵妃竟回头望了玉山一眼,对那琵琶伎徐徐一笑。玉山见了,心中刹那间明白过来,感动得眼眶湿润,又无以为报。临了,他只好低下头,深深行了一礼。
      四下里静默无言,只有那头顶的榕树叶,兀自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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