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到恋语市有多远》萧疏折白柳

18、【番外】水火不容

　　白起怕火，这是真岚来到恋语市几个月后无意中发现的。
　　初现端倪是在剧组杀青那天。真岚虽然不是主演，但是担负起了现场许多工作，平时行事又豪爽仗义，剧组许多演员都很喜欢他，故而杀青宴上导演也邀请了真岚，还特别说明带上白起。当晚真岚兴致勃勃地问刚回家的白起：“导演说杀青了，明天剧组聚餐，听说还有篝火晚会啊，白警官一起来玩啊？”本来带着点笑看向他的白起，在听到篝火晚会的时候几不可察地凝了凝神色，有点不自然地道：“明天我出任务，你和他们去玩吧——别喝太多酒。”真岚察觉到白起的有意推托，也不好多问什么，故作大咧咧地应承了。
　　之后的某天，白起奉命前往远郊一处山林调查线索，真岚见他出门时神色凝重，放不下心，便隐匿了行迹暗中跟上。
　　夏末的林木十分茂密，交缠的藤蔓和密集的野草灌木十分妨碍前进的步伐，为了详细勘探白起又不能驭风，只能端着探测仪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真岚却没有这许多顾忌，落在高大樟树上挑了个舒服的枝桠坐着看他踽踽前行，直至隐没在林场中的一处两层建筑里。虽然知道靠的太近可能会被察觉，真岚想了想，还是按捺不住心头不知何故忽然闹腾起来的焦躁，隐去身形也跟了进去。
　　日头慢慢从窄小窗台上斜下去，白起封好最后一个证物袋，重新记录了evol探测仪的数据，正要往门口走，房顶上忽然一阵杂乱的响动，仿佛有很多易拉罐掉在上面似的。
　　白起警觉地握住枪，傍晚的山风将外面的气味连带着草木气息一同吹进来，闻到那熟悉的味道，白起忽然脸色大变。
　　还未及闯出，整个房屋周边都响起轻微爆裂声，随后只一瞬间，轰然大火便将小楼包围！
　　这是怎么回事。真岚皱眉，方才他十分确信附近没有第三个人的气息，直到现在才感受到远处有人正在逼近。难道这中州，竟真有能瞒过他感知的人？
　　看看周围火势虽骇人，却还未蔓延到中间的通道，以白起的速度应该足以冲到门口再控制风扫开火舌闯出去，真岚想着还是暂时不要现身，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望着疯狂蹿跃的火焰，白起竟然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失神状态，瞳孔微微放大，持枪的手死死扣紧，手背上青筋毕现，甚至有些发抖。这个神色让真岚立时想起桃源郡废墟里爬出来的受害民众，带着猝然失去亲人和家园的茫然和痛苦，这样失神地昂起头看向不知什么地方。他心里忽然有种细微的刺痛。
　　不能再等，火焰已经收得越来越窄，真岚现出身形，在白起肩上一拍，低喝：“快走！”白起仿佛终于回过神，错愕而震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马上卷起风场，将自己和真岚都裹挟在里面，二人并肩冲出了火场。
　　前脚刚踏出门口，外面枪声已响。真岚和白起都早有防备，一个在火场内已悄然张开结界，一个迅速将蓄势待发的暴风随手扬出，伏击的枪手连同他们藏身的灌木一同被卷起、拍击在树干上。
　　将人都收拾好，等待部队支援的闲暇里，一同坐在倒塌的树干上，白起终于得空来质询突然出现的人：“你怎么跟来了。”真岚认真看向白起：“火场中时间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吗，方才你……”白起倏然撇过头去，摆出不愿搭理他的姿态。真岚蹲身到他面前，轻声：“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怕火。”
　　琥珀色瞳孔微微一缩，白起绷起脸色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带着拒人千里的冷厉，足以把多死皮赖脸的人都吓退。然而真岚仍是坚定而温和地与他对视，一只手松松拢在他的肩上。
　　白起终于卸了劲，所有尖锐峥嵘得简直要化出实体的冷戾芒刺忽尔软化烟消云散。他有些困扰地摸了摸脖子，转开眼神不去看真岚，低声：“算不得很怕，但是突如其来的火总会让我想到些事。我以后再告诉你。”真岚心知白起愿意解释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很信任自己了，更不忍心逼他什么，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好，没事的，别勉强。”

　　真岚讨厌阴雨天。白起是在认识他的第一个秋天到来时发现的。在那之前，他们曾一起撑伞走过恋语市清晨的小雨，一同在盛夏暴雨中控起风场将雨幕隔开，半夜忽然下起骤雨真岚还会过来帮他关上卧房的窗。
　　直到国庆节后的某天。
　　入秋后的雨一场凉似一场，小区里的银杏枯黄了叶子随着雨水飘落，铺上红砖行道。白起本来要出一个两天的任务，但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因此第二天上午，他已站在自家门前。
　　又不记得带伞。扫了扫风衣上的雨珠，白起想。好在这蒙蒙下着的雨并不大，淋着回来也无妨。将背包中的衣物拿出来丢进洗衣机，想想这个时间真岚应该还没回来，自己是不是打个电话问问他午饭要不要一起吃？还没等他做出决断，外面却忽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有些急促，声音更像是试了几次才成功将钥匙插入锁孔。白起目光一动：真岚开门的声音完全不是这样，那么，会是谁？
　　手按上枪套，白起全身戒备地向玄关走去，目光与来人相接的一刹，双方都是一愣。
　　“你怎么回来了？”同时出口，二人又是一愣，然后一齐笑出声。白起见真岚脸色颇为怪异，心中疑惑，看他将伞抖去水珠放好，换鞋走进来脱去风衣挂上，整个流程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就是透着一种诡异的迟缓。而且在往日，若自己提前或推迟回来，真岚见了自己必是要问东问西的，可今日除了在进门时笑了一笑问了一句，他就再无更多言语，越过自己径直朝卧房走去。白起盯着他的背影，总是觉得不对劲，开口叫住了对方：“真岚，一会儿午饭一起出去吃吗？”真岚站住，却没回头：“我不饿，就不去了，你记得要准时吃饭。”说完就走进了房门。白起抢上几步，在真岚把门关上之前一把抵住了门扇，本是暖色调的眸子此时流出一弧幽光：“你怎么了？”距离拉近后他清晰地看到了真岚额间泛起的冷汗，于是他又补了一句：“是不是病了？”真岚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几秒，有些焦躁地斜倚在墙上，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不耐烦：“是，有一点感冒所以我头痛，想睡一会儿，行了吗？”白起点点头：“行，你先躺着，我拿点药来吃了药再睡。”真岚几乎是暴躁了起来，直起身动手将白起往外推：“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白起往后撤了一步，真岚就一个踉跄跌了出来。白起一手攥住他的手腕，一手揽过肩背将他扶稳，感觉到他全身都打着颤。冷着脸把人拖到床边放倒，白起抱臂站在床前俯视着真岚：“很疼吧。到底怎么回事。”真岚阖眼喘息了一会儿，终于道：“你听说过车裂吗。”
　　白起双眼陡然睁大。真岚抬手一个个解开衬衫扣子，将敞开的衣襟向两边一掀。肩关节和脖颈的可怖痕迹就彻底暴露在白起眼前。“当初给我缝合的那个人，手艺可真差。”真岚苍白着脸色，却好像是回忆起什么，浮现出带着点暖意的苦笑：“阴雨连绵、或是雨要下不下的阴天，偶尔会发作。不妨事。”白起的喉结动了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扯过被子给真岚盖上，这才迟疑着道：“以后有什么事，尽可以告诉我，不用强撑着。”顿了顿，他又道：“明天带你去医馆看看有什么缓解的治疗方法，我先给你倒杯水。”真岚含含糊糊地应了。
　　待白起转过身，真岚睁开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许多被刻意压制多年的多余情绪破开封印，在胸膛中疯狂缠绕。白起啊……真岚看向天花板，唇间无声地研磨过这个名字。在白塔独居的三年里，下过多少场春霖秋雨，几乎每一次都是他独自捱过，疼得骨节都作响的时候仍然准时去上早朝；因为脖颈实在太难受承不住帝冕在十五大朝的时候只戴了冠，结果当晚就收到劝谏他遵守礼制的折子；有几次西京发现他不对劲跟着他上塔帮着照应一下，又开始有人絮叨重兵之将不宜无诏入宫……那样多的委屈和艰辛，三年里只能自己嚼碎了往下咽，哪怕咽得满口血呢。他不愿叫人知道、更不能让空桑人知道自己的这个弱点，他是皇天啊、空桑奉若神明的一国之君，而神明，是不会痛苦的。
　　真岚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在白起这里得到了片刻喘息。白起待自己是平等的，在白起这里，自己可以说些浑话看他红了耳朵瞪过来，可以毫无仪态地在沙发上一倒去搂他肩膀，痛苦无需掩饰尽可以栽进白起怀里。他不再是一个符号，也不用是完美的帝王。
　　真是单身久了，真岚翻了个身，自嘲。方才自己起了些什么心思啊……被白起知道怕是……“喝水。”有力的手伸过来撑住他的肩膀想将他扶起。真岚正疼得心烦意乱，什么都不想喝，但不愿拂了白起的意，还是借力半支起身就着白起的手勉强喝了几口。白起卷着袖口，小臂上搭着两条热毛巾，看他喝了水，放下杯子，就让他躺下，将毛巾敷在他肩膀处：“不知道有没有用，先试试。”毛巾凉得快，白起转身下楼买了两个热水袋烧好压在真岚肩膀上，他从来拙于辞藻，此时也不知能说些什么，若是自己的战友，还能让他们自己静静躺一会儿，但是这个人是真岚，他不知怎么地就总觉得丢不下他一个人躺着。于是他开始给真岚讲故事，讲自己高中时每一场打架的事，讲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老师的事。白起的描述几乎没有什么修辞，像作报告似地平铺直叙着讲来，真岚倒也没有嫌他。这样一路说下去就不可避免地要谈到了悠然，才说了几句，白起忽然就打住。这本也不是什么不能聊的话题，但白起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真岚说自己暗恋过的女孩子的事，有些别扭、又有点担心，但是到底担心什么呢，白起却又说不上来。真岚听他突然停住，咧嘴笑了出来，伸手拍了拍白起的手背：“哎，你这小伙子，”他调侃地看着白起：“我知道你以前很喜欢悠然。”白起受惊般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解释，真岚攀上他的手臂：“不过，以后换个人喜欢，可以吗？”“换成……谁。”白起第一个词才出口，真岚已经坐起倏然靠近，带起一点点气流，身上浅淡的松木气息将白起围绕。他一手按住白起后颈，鼻尖几乎要蹭上白起的，开口时声音低沉喑哑：“换成朕，白警官可瞧得上？”白起吞咽了一下，忽然轻笑：“行，我批准了。”一面已扣住真岚的肩，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