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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篇 ...

  •   七
      红尘滚滚,不是情场,是沙场。
      林栖和奚北沙场初见敌军阵法时,均是心中一悸。
      奚北使的是雁行阵,横向层开,左右翼向前成梯状包围敌人,以备后卫后续冲杀。化用的是当年师父教的锥形阵。说不定是当年奚北回去画给奚震看的,他兄弟二人自幼相貌相似、才智不相上下,未必没有这个可能。静心杀敌,林栖兀自安慰。
      正对的则是箕形阵,是雁行阵的变形,左右如箕,中呈利刃状扑刺,攻防兼备。这阵势奚北见过,当年他与林栖比试时,林栖苦思冥想一个时辰,终是变化出此阵,趾高气扬的样子奚北至今没忘。那对战的,究竟是谁?善箭、持双股剑,又摆出这番阵势……莫非,是林栖?

      日头映着盔甲和兵器,冷光杀气乱走。
      战鼓、嘶嚎,分山裂川。
      郤国兵士骁勇善战,几日前的败绩丝毫未影响士气,怒吼着向前的每一步、倒下的每个人,都向着扩张的方向——南朝。
      反观南朝兵士,昏君弃前线战士于不顾,却要豁出性命护他的国?阵法上虽占了先,出阵的气势却高下立判,莫可奈何。
      箕形阵的妙处即在于,可攻可守。攻,即如林栖此刻,一脉直冲,直指敌营,再由后方推进包抄敌军。是了,林栖要手刃仇家。

      奚北扬鞭上马,迎面接阵。望着阵前率先刺出的先锋,双股剑,背负箭羽,沙尘之中面目模糊,两道并行的红疤确实分外突兀,分离多年他并无把握能就此辨出林栖的面目。她那么臭美,怎可能让自己留疤呢?想必仍是自己多虑。
      林栖望见敌营策马接阵的人,不禁恍如隔世。奚震奚北,素来相像……但奚北绝不会杀他爹爹!
      出招——
      “咣——”双股剑左掩刀势,右出直刺。奚北左退避让。
      “哐——”林栖趁势虚入,双股剑各出腕花,外虚内实,伺机穿刺。奚北气韵深厚、力大持久,若是旁人,他只需发力冲刀,这古锭刀自可借力穿花,直刺剑主。奚北不会这么做,他仅屈膝抽刀,复侧翻起身。高手对决,此举无疑是自寻死路。
      “嗯……”一声闷哼,“栖儿,谁伤了你的脸?”是林栖,她趁奚北起身未定,直刺中心,却仿佛身形不稳,浑身颤抖着拥扶住中剑之人。
      “小北哥哥……不是奚震吗?不是奚震吗!”银色的盔甲衬得林栖面目越发雪白,左面的两道红疤与血红的双目相映,分外刺眼。
      “谁伤了你的脸?你扮得可真像,我寻你不得还……咳……还以为你没了。”奚北兀自追问,不曾留意血已溢出前甲。世上哪有那么多变数,就好比对妻子忠心不二的林国胤不可能有私生子,林栖改不了左掩右刺这接连三招套路。
      “我……自伤的,不然他们疑我是女子、疑我少不经事……”林栖只觉一片空寂,仅听得见奚北的话声和鲜血随剑端涌出的汩汩。
      “自伤……你倒是好样的,可我却是疼得紧噢。”奚北不禁笑着探出手去,却怎么使力也够不着林栖的脸。
      林栖接住那只手,仿佛握到破空而来的那十几年,终于砸下泪来。
      “和你有什么关系……倒是你,凭你的身手怎得不避开?你即知道是我,为什么不避开?”
      “你记着‘良人罢远征’么?那时我便说要娶你,这定下的亲事,我可没反悔,怎得没关系?唔——”忍了许久,终是吐出血来。“糟糕,这会子怕是要毁约了,先续来生可好?”
      “你别贫,忍着,我带你去回营找军医。”林栖止住泪,哑声道。
      “回你的营还是我的?你是习武之人,何处是要害、治与不治你我都清楚。别耍赖,栖儿,守着我罢。听我说。”林栖再也说不出话,只凝神看他。
      “栖儿,我父兄害了你爹,我没法子赔你,只得以命谢罪。这后半辈子,我没寻到你,也没本事护着你,本想灭了那南朝皇帝为你报仇,却没料到步步皆错。栖儿,我们奚家不配你用一生忍辱报仇,那南朝小儿更不配,谁都不配……”
      “栖儿……”
      “栖……”

      赤日高悬,闪烁着割人眼睛的,不知是日光还是刀光。
      不知谁喊着一声“杀了他!为二王子报仇!”
      没人敢近身,簌簌的箭羽却破空而出。林栖起身,不是挥剑,确是结结实实将奚北护在怀里。
      “簌——”虚张声势的箭羽中,破出一只秃尾箭,直刺林栖右肩,皮肉撕裂的声音分外清晰,林栖只借势抱起奚北,并不躲避。
      “狗贼!放下二王子!我…我饶你不死!”出声的人手持一把黑弓,弦上的正是一秉无尾箭!那是奚北的贴身护卫,骠骑校尉奚大力。
      林栖双目赤红,不甚壮实的身量稳稳托住奚北的身子,她识得,那出箭领头的是奚大力,力大无比,箭不需羽。
      南朝军队见势不妙,加速移阵紧紧护在林栖身后,他们是她一手练出的兵!
      “听好了!你们二王子在我手上,一息尚存,你军若敢再轻举妄动,我的剑,便先落在他身上!撤军三十里,换你们二王子的命。”林栖冲着敌军低、沉音吼道。
      为首的奚大力顿住,为兄为仆十余载,他恐怕是这西北朝阵中最在乎奚北生死的人。而对面那持剑之人,握着奚北的命。奚大力敛弓,抽刀直指林栖“二王子若是不保,我奚大力第一个,屠尽南朝。”他声如嚼铁,顿时压住西北朝阵中尚有些义愤难平、或是妄图借机立功的心思,“众将听令,撤军!”

      左将军借机带甲盾兵上前一字排开,将林栖挡在身后。
      林栖面无表情,轻手将奚北置于左右侍从推来的战车中,解下自己的斗篷,枉顾众人诧异的眼神,稳稳地遮在奚北身上,“哑声道,护他回营,我帐中。”她赤红双目盯着二侍从,一字一顿道:“不得有误”。
      她立在那里,只看着亲信侍从驾着战车扬起尘土,一步步靠近城门,进了城门。他二人,是林栖信得过之人。
      “开阵!”林栖扬声,随即站在甲盾兵空出的正中,望着小心翼翼撤退的西北朝兵。身后的众将士,跟随林栖身经数战,对于这位年轻的将领,他们心悦诚服。
      南朝军随即悄然展开紧缩的阵形,负伤的将领屹立不倒,一众官兵皆有了蓄势待发的虎气。
      只见南朝箕形阵中心竖出、两翼包围向前展开,林栖与众将居中,屹立不动,周身的兵士、□□手,却早已蓄势待发。
      “智无常局,以恰肖其局者为上。”若是十年前,林栖或可心无旁骛地相信谁,但此时与奚大力较量的林栖,已历尽十年辛苦不寻常。
      远处撤退的西北朝兵,一时间却如有异动,似是哪个被功勋迷住眼睛的亡命之徒正与奚大力对决,不……不是一个,是一群。
      这般场面林栖不是没有见过,她只出声道:“左右将领命,按阵法,对敌!”
      待西北朝军中第一支羽箭歪落在南朝的盾牌上,随着林栖扬手,左将军吹响号角。
      “杀——”
      这冲杀在前的与其说是南朝兵,不如说是林栖再世为人的弟兄,多少次出生入死,别人赌局,他们赌命。
      用兵怕的是哀兵的必胜之气,狼子野心各怀鬼胎,倒有几分胜算。林栖赌的便是这几分胜算。

      八
      难得有月,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御西城守住了。西北朝的残兵游勇直退三十里。南朝军中却不见喜色,只闻悲切。
      御西城内难民屯聚,饿殍遍地。
      南朝已易姓,就在他们豁出命保家卫国之时,金銮殿上的好色之徒死于爱妃一杯鸩酒,这南朝便也随了她爹的姓,群蛇出动,三省大乱。这边境捷报才欲发出,京都线报却早来一步。
      林栖没有瞒着众将士,只与左右将军一同集合众兵士,正色放声道:“邦无道,非各位将士之过;此御西城百姓之平安,皆仰仗诸位之功。然诸将虽为南朝战士,更是父母之子,妻子靠山,今日天下大乱,若诸位之中有谁请愿归乡照护家小,我等绝不阻挠;但敌兵初退,如众兄弟有意再将这边疆子民护住几日的,林玦谨和诸位一道,把命押在这御西城便是了!”

      主帐内,烛火无风却一明一灭,卧榻上的奚北,亦一明一灭。
      “小北…小北哥哥……军医说你难好,我不信,把当年出征时师父给的三丸救命药与他看,他说你服了能好,只是…只是……因经脉毁伤太过,将来恐怕不好起身行动,可这不打紧,我会守着你,你可愿意?”林栖褪下盔甲,一身素衣欺身在奚北身前哽咽着开口。“小北…小北哥哥,我…求你…求你活着。”
      奚北毫无动静地卧在榻上,双目紧闭,似是没听见林栖的话。那日之后,任凭林栖与军医喂水奉药,奚北颗粒不进。
      三日后,奚北殁。
      “小北哥哥,别以为就你记性好,我也记得那句‘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说得呀便是……珠随水流……水止珠沉……”

      林栖已不知几日未进米水,她只吩咐侍从取来自己初到御西城时备好的一口桦木片拼钉薄棺,安放好奚北,自此便倚在木棺边,眼睁睁不知望着什么。
      第二日,林栖起身,蓦地附身轻轻用鼻尖与奚北相抵。半晌,林栖出帐,召左右将军一众。
      “军中还余几人?”
      “不足半数。”
      “敢问诸位,将生死置之度外,为的是民还是国?”
      “国之将倾,自是为民。”左将军朗声道。
      “众将士可有异议?”
      “并无。”一将士应声作答。
      “我亦无异议,只是委屈各位义士。大丈夫即是为民,便当能屈能伸、忍辱负重。”林栖正色,直面众将士。
      “呜——”角声四起。
      有敌来犯!
      “报!城下奚震带兵五百,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哨兵闯入帐中。
      “罢罢罢!即当做鬼雄,谁还在乎这生前的名节。”
      “我是再见不到娘子了,就让这御西城的百姓,多团聚几个罢。”
      ……
      “众将士听令!雁行阵,我携棺居中,敌军若有兵刃加害,众将士不必相护。”

      九
      天,欲雨未雨。
      军中余下兵士不到半数,虽有萧索之气,却不失井然。
      御西城上挂了白。
      雁行阵中,那人仅着软甲,一袭白衫身骑白马,身侧的薄棺,却是纯净的原色。
      “末将林玦,率御西城众将士受降,只求两朝干戈无伤百姓。为表诚心,末将愿以命抵命,任刀任刮再所不辞。”林栖面无表情,眼神却分外坚定,对着黑衣怒马的奚震,扬声道。
      “你若是诚心,便受我三箭,我郤震便放过这城内百姓。”奚震本就不是有情有义之辈,刀背舔过血的他比谁都知道大局为重,丧弟之痛远抵不过“功业”二字。
      “即是受降而来,三箭,悉听尊便。”南朝众将顿时骚动,却见林栖仿佛事不关己地对答,随即趋马向前一步。她只沉住气,轻轻偏头凝视奚北的棺木。是,奚震是杀父仇人,可奚震杀她爹,她误杀奚北,一命又一命,她再也看不到头。若是她这命还有几分用处,那不如换这御西城边境几年民安罢。
      奚震一弓挽三箭,各有准心,仿佛要横拆林栖。好在,林栖并不看他。
      箭在弦上,却在千钧一发之时换了准头,“咚咚咚——”,三箭横排,落在运送奚北的战车车轼上,一字排开,有如三柱敬香。
      “我弟不杀你,自有他的道理。”奚震望着林栖的面目,沉声道。
      林栖凝眸,斜蔑奚震,他究竟是念着兄弟还是收买人心?不得而知。
      但林栖赌赢了。

      奚震虽狼子野心,时至今日却更有成事之心。
      御西城门开,原南朝将士未受折磨,却暂被缴去兵器,只留作城内衙役文职等,安置难民灾民、分放从西北朝内调配至城中的粮食救济。

      林栖却不见了。
      西北朝人说她死了,是被大王子三箭吓破了胆子;
      有将士说她抢了安置奚北薄棺的战车,一路南去;
      有人说她被郤国国君用刑,报了仇;
      有人说她随娘,出家普渡去了;
      有人说她成了郤国二王子的随葬,连她的双股剑都祭在陵前;
      有人说她携着奚北的古锭刀,行侠仗义游历人间;
      ……
      再没有人在西北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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