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分裂 ...
-
康尼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安德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侧耳倾听。
所幸康尼只是嘟囔着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再度陷入沉睡。
安德又等了几分钟，确定没有人被康尼的喷嚏声吵醒，他掀开被子爬下床，迎面而来的冰冷空气让他抖了抖，顺手抓了床尾摆着的靴子和斗篷。
宿舍外很静，偶尔有巡逻的士兵，还有几只野狗互相叫嚷的声音。为了怕战后尚不稳定的人民在夜间闹事，这片区域执行了宵禁。
安德戴起斗篷的帽子，悄悄拐进小巷中，他沿着黑漆漆的石子路前进，掠过发臭的水沟。半晌，他停在某一扇门前，轻轻在门上敲了几下。几秒后，门板的另一边传来回应般的敲击声。
他推开门，走进屋内，老化的门轴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屋内微弱的暖黄色光芒从桌上的油灯散开，在桌边的三人身上打下阴影，微微晃动。自托洛斯特区攻防战以来，这是四位战士第一次能有独处的机会。
安德拉过一张椅子在桌边坐下，他拉下帽沿，露出棕色的发丝和面无表情的脸。
「安德，你来晚了。」莱纳笑着说。
安德盯着他，没回答。
「怎么啦？是不是今天审议会太累了？」莱纳一愣，关切地问，「话说艾伦那个家伙还好吧？三笠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很生气呢，什么都不说的就坐到角落去了，看起来挺可怕。」
安德还是没说话。
「对了，今天你上午拿来的熏肉，后来被大家分光了，我本来想让他们记得留一点给你们的，但是萨莎她……」莱纳自顾自地说，看到安德的表情后缓缓停了下来。
安德没再理他，只是转头看向桌边的贝尔托特和阿妮，迟疑问道：「马可是怎么回事？」
贝尔托特和阿妮沉默。
「说点什么，求求你们。」安德难过的恳求。
「……夺回战的时候，我和莱纳在谈话，马可听见了。」贝尔托特终于轻轻开口，「所以我们就……」
「妳也在场？」安德问阿妮。
阿妮微微一顿，最后还是点点头，冰蓝色的双眼直直盯着油灯中的火光。
「……对不起。」安德低下头，疲惫的说，「对不起，我不在那里……对不起。」
其实他也搞不清楚他在对谁道歉，也许是贝尔托特和阿妮，也许是莱纳，又也许是马可•波特。
安德知道事情已经逐渐失控，随着他们牵扯的人命越来越多，他们背负的包袱也越加沉重，像是引线逐渐燃尽的火药，总有一天会在爆裂下成为灰烬。
他不禁想，如果他没有到城门去支持艾伦，如果他在马可身边，会不一样吗？
他恰巧幸运的不在那里，幸运的不用作出残忍的选择。
或许他会一起杀死马可，拯救自己的同伴。又或许他会选择拯救马可，害死自己的同伴。
谁说得准？但无论是哪个结果，他都将万劫不复。
结论是，马可死了，同伴变成杀人犯，而他不在那里，他在忙着补上同伴才刚踢出的大洞。
卑鄙无耻。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莱纳问道，「你们说马可……是怎么一回事？」
安德忍耐不住，紧握已久的拳头猛地砸上桌面，碰撞激起了一片灰蒙蒙的尘埃。他的指甲紧紧陷进肉里，一丝鲜血沿着他的掌心流下，血腥味在空气中散开。他几口深呼吸后，极力镇定的问：「他这样子多久了？」
莱纳的表现真的太不正常，安德甚至觉得没有办法直接面对他。
「从马可的事情以后。」贝尔托特神色复杂的看着莱纳。
安德烦躁的扯着自己的头发：「他妈的！」他难得爆了粗口。
「先别管他了，」阿妮抬眼，「艾伦的情况怎么样？」
「……他被调查兵团带走了，他们计划让他堵上玛丽亚之墙。」安德勉强说道，死死握拳的右手在桌面上颤抖，用力的时间太久，他的手部肌肉已经完全僵硬。「他什么也不知道，巨人之力用的比我还糟糕，也不像是始祖。」他没有提起艾伦家的地下室。
「我们把艾伦带回去吧，」贝尔托特缓缓说道，「带着他，我们就能回去了。」
安德愣着沉默片刻，轻轻说：「不行。」
阿妮一把扯过他的衣领，蛮横的力道让安德的肋骨狠狠撞向桌缘，传来一阵闷痛，桌上的灯晃了晃差点打翻。阿妮的脸凑的很近，呼出的气息拂动了安德的浏海。她冰蓝色的双眼睁的很大，死死盯着安德。安德从那双眼珠中看到阿妮的怒火，还有自己面无表情的倒影。
「……你这家伙，也该够了吧？」她颤抖的声线透出隐忍的情绪，彷佛整个人游移在爆发边缘，「给我认清现实啊！你以为我还想在这个令人作恶的地方待下去吗？好不容易终于有一个真正的机会了啊！」
最后她甚至有点哽咽了：「我想要回去啊……」
安德被她扯着，呼吸有点困难，但他还是平静的再次说道：「不行。」
阿妮颓然放开了他。
「安德，我们只是要带他回去而已。」贝尔托特捂住了脸，安德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如果我们带他回去，他会死的。」安德觉得喉咙有点干，「马莱会让某个艾尔迪亚人吃掉他的，你们有想过我们带走他之后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吗？如果艾伦真的是始祖，那马莱就什么都不怕了，帕拉迪岛会被夷为平地――」
「――你以为你在这里交了很多朋友吗？你以为你过的很快乐是吗？」贝尔托特猛然打断他，震声怒吼，「全部都是假的！假的！你什么也没有！你什么也不是！」
一室寂静。
安德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贝尔托特如此剧烈的情绪起伏了，也可能自认识他的六年以来从没有过。
贝尔托特大口喘着气，缓了几秒后，他极力平稳声音：「安德，你看到莱纳的样子了，我们需要你……」他喃喃说道：「什么以后的事情，都无所谓不是吗？只要我们一起回去就好，这些东西都与我们无关了……只要我们离开……这些都不重要……」
安德静了一会儿，难过的问：「……我们一起回去好吗？就我们四个人。」他几乎是哀求着：「马上就走，一起离开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这一刻他真的放弃了。
问题争论下去绝对无解，但如果转身离去可以让这个地方保有最后的安宁，那么永远见不到这些人也没有关系，只要他们安好。
「都到这个地步了，难道空手而回吗？」贝尔托特扯住嘴角，干干的笑着，却看起来像在哭。「那我们会死的，我们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接着他说了最后一句：「你没有家人，所以你不懂。」
阿妮抬起头，错愕的看向他。
说出口的瞬间，也许贝尔托特自己也反应过来那是多么残忍的一句话，立刻停住了话语。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没有家人，所以我很自私，是吗？」安德缓缓说道，「没有人在等我回家，所以我觉得就算自己死掉了也没差？」
「我不是这个意思……」贝尔托特急忙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后怎么叫我的――戴巴家的可怜鬼，马赛尔的跟屁虫，最懦弱的战士――」安德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的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我是年纪小，又从小到大被关在一栋该死的房子里，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
「安德……」阿妮轻声说，「抱歉，那时我们也年纪小。」因为年纪小，所以肆无忌惮。
安德低下头，使劲扳开握成拳的右手，指关节在他的力道下劈啪作响。也许他的指骨被自己弄裂了，也许没有，他只知道指尖的疼痛能让他的脑袋清醒。片刻后他终于摊开手掌，指甲在掌心抠出的伤痕冒出丝丝蒸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留下扭曲的血迹。
「我知道，」安德平静说道，「我们都是孩子。」
他们都只是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没有能力反抗命运，没有能力反抗自私的大人强硬交付给他们的重担。
「也许你说的对，贝尔托特。」安德说，「我就是个自私鬼。」
「你以为，」贝尔托特说，「你为他们做这些事他们就会感激你？当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以后？」
「噢……其实我也不知道，」安德有点茫然，「也许这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只是顺从我自己的意思而已……抱歉，我们是同伴，但我也一样在乎这里的一切。」
阿妮在椅子上双手抱膝，把身体窝成一团，抬起头静静看着他。
安德继续说：「我们四个人一起回去，现在就回去，趁着成为正式士兵以前带上已有的情报回马莱吧，一起离开这里，回去见家人。」
没有人回答他，于是安德明白他多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这场谈判破裂。
明明知道不可能有两全的办法，但安德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徒劳的挣扎。
于是安德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说道：「阿妮，我知道你在打听那两头巨人实验体……也许不应该管这件事，他们已经怀疑人类中混有巨人的奸细，如果再贸然行动会很危险。」他顿了顿，继续说：「最后，我请求你们……不要动艾伦。」
「如果他是始祖呢？」贝尔托特问。
「……不要逼我，」安德说，「求求你们。」
阿妮淡淡道：「你真的很狡猾，你明知道我们别无选择。」
这次安德没有回答她，只是向角落里的莱纳走去。莱纳在他们谈话的中途就捂住了额头，垂首静静坐着。安德不知道他现在是哪一个莱纳，是战士，还是士兵，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他们刚刚的一席话。
「莱纳，对不起，也谢谢你……一直以来辛苦你了。」安德轻轻抱住莱纳宽厚的肩膀。
而后他转身打开门，披上斗篷离去，留下一室沉寂。
良久，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这个傻子……少了你的话我们是要怎么回去啊？」
***
两天后，他们还是杀了两头巨人实验体。
调查兵团的守卫在天亮时发现两头巨人已经被人斩杀，仅仅留下蒸发中的残余躯体，凶手使用了立体机动，据推测很可能是两人以上的预谋行动。
为了查出凶手，长官们对士兵进行了全面排查。驻扎士兵也为此集合了全体训练兵，但是在检查每个人的立体机动使用痕迹后依然没有找到凶手。
安德在离开的时候被康尼悄悄拉住了肩膀，疑惑的朝他望过去。
只见康尼一脸纠结，有点紧张的问：「安德，明天就是新兵招募仪式了……你觉得我该去宪兵团吗？」
「啊？」安德觉得有点为难，伸手抓了抓头发，「这种事情你问我也……」
康尼苦恼的喃喃道：「刚才我也问了阿妮，但是我听不懂啊？」
「是喔？」听到阿妮的名字，安德一愣，问道：「她怎么说的？」
「她说什么……如果有人要我去死的话，我会不会去死之类的问题……」康尼皱眉说，「然后，最后她说要我顺从自己的意思。」
「……啊，她是这样说的吗？」安德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那你就顺从自己的意思吧。」
「什么啊，就是因为听不懂才问你的啊？」康尼欲哭无泪。
安德叹了口气，拍拍康尼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所以说你是笨蛋啊，笨蛋就不要想太多，去做就对了。」
隔日在新兵招募仪式上，安德又再次见到了埃尔文。
他站在讲台上，身姿笔挺，一脸严肃。
他说了很多，除了调查兵团还包括这次托洛斯特的巨人入侵。「这次的袭击虽然损失惨重，却也让人类朝着前所未有的胜利迈进。」他说道：「我想大家都知道了，就是艾伦•耶格尔这个人。他跟大家出色的表现阻止了巨人的进攻，我们才得以掌握到查出巨人真面目的方法。」
在此之前安德一直维持着稍息姿势静静的听着，但此刻他却听得有些茫然，脑袋有点跟不上埃尔文所说的内容。
「目前关于他的事还无法多说什么，不过他的确是我们的同伴，他的努力证明了这一点。」埃尔文继续说，「而在他位于希干席那区的老家地下室，就藏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巨人之谜。只要我们能够到达那个地下室，应该就能知道如何脱离这一百年来被巨人控制的现状了。」
安德猛的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埃尔文，无法想象他就这样把安德自己努力挟藏着不想让同伴知道的情报说了出来，在所有训练兵的面前！
「已经进展到这个阶段啦？」
「一旦查出巨人的真面目，就能突破现状了……」
训练兵中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众人纷纷兴奋的悄声互相交谈。
震惊之中，安德听见身旁的阿尔敏喃喃道：「有什么样的企图？」
三笠疑惑的望向他，但阿尔敏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说，只是盯着台上的埃尔文。
「为了能够仔细调查这栋位于希干席那区的房子，我们必须把玛丽亚之墙夺回来。虽然目标没有改变，但现在托洛斯特区的大门无法使用，就只能够从东边的卡拉捏斯区绕远路前近了。历经四年才完成的大部队行进路线全部泡汤。」埃尔文没有里会台下的交谈声，继续说道：「这四年之中调查兵团有九成以上的人员死亡，根据我的预估，如果要在此派遣大型部队前往玛丽亚之墙，将会需要五倍的牺牲者。」
安德在台上的角落里看到了利威尔，那个男人一如往常的双手还胸，背靠着有些斑驳的砖墙，一半的身体藏在阴影里，双眼扫视着台下的训练兵。一会儿他偏头向着舞台侧边低声说着什么，想是那里也站着些什么人，安德的角度看不清楚。
「调查兵团一直需要人才，每次都有很多人员的牺牲，造成慢性的人员不足。我不想隐瞒什么，这次的新兵将参加一个月后的墙外调查，我们急需人员补充的途径。新兵第一次参加墙外远征的死亡机率是五成，能撑过来的将会逐渐成为生存率高的优秀士兵。明知道这样的惨状，还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的人请留下。」说道这里，埃尔文停顿了一下，他的双眼迸出凌厉的光芒，振声说道：「我再说一次，为了加入调查兵团而留在这里的人，到后来几乎都会死。请确定自己是否愿意为了人类献出心脏。」
他话语中的重量有如山洪一般，激烈冲击着聆听者的心脏。训练兵们迟疑了一下，而后纷纷转头离开这个广场。安德静静站在原地，他眼角瞥见身旁的三笠与阿尔敏也没有动，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人群在他们之间穿过，拥挤之下甚至有几个人的身体迎面撞上安德的手肘或肩膀，但他依然没有回头。
其实就连安德自己也有些狐疑，究竟在这场演说之后还会有多少笨蛋留下来，噢，他自己大概就是其中一个笨蛋。
良久，广场终于静了下来，所有的脚步声都已远去。
埃尔文从台上走下，军靴的鞋跟在木质阶梯上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而后是与沙土摩擦的声音。他来到广场上停住脚步，高大的身躯俯视着这些在仪式的最后依然留下的人。
「你们几个……如果要你们去死，就会从容就义是吗？」他静静问道。
安德隐约听到萨莎微弱的声音：「我一点也不想死……」
「是吗……你们的表情都很棒。」埃尔文的表情似乎微微松动，「现场的22位将成为全新的调查兵团成员，能够克服内心的恐惧，你们是勇敢的士兵，我打从心里尊敬各位……献出你们的心脏吧！」
右手握拳，敲击心脏。
安德恍然又看见了那名向城镇废墟敬礼的人影。
也许这就是这里最吸引他的东西，那股为了某个理想而燃烧生命的热情。安德心想。
那是他从来不曾拥有的，不管是在寂寞的童年，或是军营里痛苦的成长，他从来不知道理想是什么，马莱对他来说是一个阴冷又毫无希望的国度。而在他来到这座岛上后，他竟然在高耸的城墙里看到了，从利威尔眼里，艾伦眼里，甚至是阿尔敏的眼里。不管那是追寻，梦想，怒火，或是希冀，都是如此纯粹，让安德为之着迷。
他很想体会那种感觉，为了某种理想甘愿为之献出生命的撼动，抛头颅洒热血，不过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分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