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启红】》在下谢新恩

2、失控

　　到底是那场风寒还没好，又加上数月未曾练练身手，竟然觉得翻出那不过七八尺的墙有些困难。穿着短打襟的衣裳，动作灵活了不少，只是觉得身子用不上劲。
　　跳出墙外我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先绕小道儿去前门看了一眼，恩，守门的那两个站的直溜溜的，丝毫没有发觉。我这才放下心来，沿着西街一直向前走去。
　　啧，张启山，我二月红要是真想跑，你可拦得住我？
　　街道上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太阳透过一层薄云给这老城渲染上春日的生气。我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还有路边儿吹糖人儿的，卖糖葫芦的，买菜的，竟然觉出一丝出狱的自由来。
　　到了桂香楼里给阿四买了些桂花糕和青团带回去——他可喜欢这些甜食，次次吃得昏天黑地。想着嘴唇不禁弯了弯，心里顶着个响晴的天儿。
　　戏园子坐落在长沙西郊正堂街上，平日里也是个热闹的地儿，做买卖的不少。今儿却安静得很，大街上偶尔有那么两个穿堂儿的走过两步，街上光秃秃的，春起日子因那场大雪压下了所有的绿色，街门口几棵柳树还溜溜儿的光着没些个生气。
　　不对，不太对劲。
　　我皱皱眉头，转身下意识看了两眼，没继续往前走，转身进了东边儿的巷子。
　　我这梨园子不说是这长沙城顶热闹的地儿，也算是日日喧嚣。就说是我二月红不上台了，也不至于落魄至此。若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不至于如此安静。
　　莫非日本人已经把主意打到九门的头上来了？
　　头脑因多日的慵懒而有些混沌，我摇摇头，不敢鲁莽上前，从后巷子往后瞄了一眼戏园子。
　　这一瞄可不得了。
　　最高的戏楼子上头站着四五个穿着军装的人，衣服却是土黄色的。我可记不起长沙城除了张启山的军队还有什么势力，又看了看院前那棵海棠树上——白底儿的太阳旗。
　　心里咯噔一下子。
　　怎么形容，怒火中烧么？看着自己辛苦多年的心血要说不生气便难，况且我那戏园子里数十口人命，就算都是练家子也抵不过人家洋枪铁弹。我心下冷静下来，绕回后街上拦了一辆黄包车：“去军部。”
　　事到如今能询问的也就只有张启山。我二月红不是不是知道轻重，我们二人的恩怨还不至于拿戏园子里百十口姓名去抵。
　　“这位爷，实在对不住……那军部是军事要地，咱这拉车的靠近不得……您看……”
　　“那就停到军部前街。”
　　“得嘞，谢您海涵。”
　　军机处的深色大楼在长沙城里显得鹤立鸡群，到了前街我一路步行，正想着如何进去，就看到张启山的副官正站在门口似是等人的样子。
　　我不知道张启山看到我背着他偷跑出来会什么反应，也心下嘲讽自己想跑着却自己送上人家门来。
　　“二爷？”
　　“嗯。”我应，“麻烦通报一下你家佛爷，我来找他有要事。”
　　小施站在门口一脸为难，扭捏了好久才支支吾吾的说：“二……二爷，您还是回去吧，佛爷他……他刚带着人给您装电话去了。”
　　言外之意就是，您这悄咪咪的出来还是快点回去吧，别让张启山瞧见你偷跑出来。
　　我倒是坦坦荡荡，张启山这人，日本人都到了眼皮子底下了，还有空管什么安不安电话。恩，怪不得今天看着我的都松了不少，是知道佛爷正主儿来亲自看着了。
　　“他走了多久了？”
　　“也就几分钟。得好一会儿才回来，二爷，要不咱们进去等？”
　　“不了……在这里就好。你要是忙的话，我就一个人等也行。”
　　小施今天特别不对劲，支支吾吾的样子似乎并不太想让我在门口等着，一个劲儿的让我进去。我挑眉，刚想出声询问，就听得街角响起脆生生的一声唤。
　　“小施哥哥！”
　　我们二人都随之转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百褶裙的女学生，正红着脸往这边张望。
　　“诶，晓玲……”
　　这边小施也是个大红脸，不太好意思的应和着。我掩唇轻笑，原来是相好见面，怨不得直让我进去。那叫晓玲的女学生见有外人在这，也没说什么，把一个木头饭盒塞进小施手中，就匆匆走了。
　　“呵呵那个……让二爷见笑了……”小施摸摸头，一脸的不好意思，好像那大姑娘要嫁人似的喜欢。我拍拍他肩：“没事，都懂，都懂。”
　　“二爷，还是进去等吧，佛爷要知道我让您在这冻着，还不得削我。”
　　正说着，从楼里头跑来一个圆脸的小士兵，一脸严肃：“军座找您接电话。”
　　小施跟着他进去，我也就跟着小施进去——自己倒是不在乎冷不冷热不热的，倒是别连累了人家。进了大楼里，地面是白花花的瓷砖，干净的耀眼。跟着他们东拐西绕，进了一间大屋子，里头装饰华丽，摆设得尽是些西洋的物件。这还不算什么，屋子那正中间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约莫有五尺来长，画着一个红袍的男子，显得甚为惹眼。
　　那不是我么？
　　我斜睨了一眼，下面果然落着那丘八龙飞凤舞的名字，还提了一行字：赠吾妻二月红。
　　这一下子不得了，我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吾妻？吾他什么的妻！我二月红早就与他没有半点瓜葛，谁知道他这么一出让我在他那些手下的人面前丢人现眼……
　　小施接了电话嗯了几声，我侧着耳朵听着：“是，是，好……二爷？没事，不用找了，二爷在军部呢，就在我边上……嗯哎，二爷，佛爷叫您接电话。”
　　我拿过听筒：“速回，有要事。”
　　那头张启山听到我声音似乎是松了口气，半晌才道：“红儿？你还好？没受伤吧？下次千万不要……”
　　我捏捏眉心：“别废话，速回。”
　　然后啪嗒挂了电话。
　　一旁的小施看的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说：“二爷，您……还从来没人这么挂过佛爷的电话。”
　　我笑笑，“没人？那我就当那个打头儿的。”
　　“……二爷，真不是我当佛爷的说客，佛爷对您的心思，我都能觉出来。他那么狠厉一个人，对待您念念叨叨跟个老妈子似的，对待自己上司都不愿意多吱一声……您也瞧见那画儿了吧，佛爷赶着您生辰画的，本想送给您来着，谁成想……佛爷也是个情种，对您上心着呢。有些误会啊，慢慢的也了了吧……”
　　我喝着茶没说话。我当然知道有些误会该了了也就了了，可我与张启山之间的恩恩怨怨岂是误会能形容的。外人只当我们是误会一场，其实我们彼此心里才清楚——或许张启山不清楚，可我心中早就明白，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也不记得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段感情产生了厌倦。最后家族亲人之间的债越累越多，关系一下子就覆盖上了一层血，慢慢变得厚重起来，最后慢慢慢慢，崩断了。
　　其实心里早就感觉到不会长久，但还是沉溺与安逸不愿意承认，就任由所谓爱情继续错下去。
　　我裹裹短襟的袖子，只觉得心中百般酸涩难以言说，只得岔开话儿来：“方才那女子……”
　　“她叫胡晓玲……那个，佛爷，您帮我看看，她合适不……”
　　我嗤一声轻笑出来，才说：“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怎能看出她合适与否。感情这般事，还是听任本心。”
　　听任本心，大道理谁都懂，可一到了自己这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看着小施现在幸福的样子，心中怎么不羡慕。
　　“谢谢二爷。”
　　正说着，门就开了，我手中茶杯一倾，人影就压上来。
　　每每他这样总让我心动。
　　“红儿，可找到你了。”
　　他臂力很大，好像要把我紧紧压进身体里一样抱着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听到我咳嗽他才松开来，眼圈竟然令我诧异的有些泛红，这般细想，他那声音也有些哽咽——真不知道刚才电话里那淡定模样是怎样来的。
　　小施很自觉的退了出去，一时之间看着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眼中含泪我竟然不知所措。明明无数次告诫自己莫要心软，看到他却还忍不住就轻易被击溃防线。
　　“诶，我说——”
　　再次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我真的已经无力吐槽他动不动就来个熊抱的事情，任由他在我颈间胡乱啃咬，眼泪却热得烫人。
　　他哭了。
　　像张启山这种人，估计一辈子也哭不上那么几回，偏偏就让我赶上了。他堂堂七尺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不知道什么事情惹得他这般动情。我早就不期望是因为我——失望了太多回，哪还敢再试探，只怕给那残忍伤的体无完肤。
　　“二月红，你他妈能不能不要乱跑！”他吼出声来，声音如鲠在喉，“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死了？！”
　　我？
　　差一点就死了？
　　我还真不知道。
　　死了，也挺好的。我红某人作古多年，早就累了。事到如今无牵无挂，去了，也就那么去了。
　　我活着，还是奢望张启山对我能有除了利用以外别的感情。毕竟他太会演了，总是一往情深的样子让我误会，却从未从他口中听到一句“我爱你”。我这人就是倔强，听不到这句话，我不信。
　　我曾经在房事上逼问他多次，最多也就一句“我也是”而不是“我也爱你”。
　　“我死了就死了……”
　　“什么屁话！”他摇憾着我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你在戏园子后门的时候，日本人的机关枪就在你身后指着你？若不是你于他们还有筹码，若不是那个位置只能打到你心口，你就教人毙了一枪，绑走了？”
　　我心下一惊。多年来下斗千次，早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想到竟然让那东瀛鬼子差点给暗算了去。
　　疏忽了。
　　我伸手拂去他的眼泪，心里生疼：“我这不没事么。”
　　“这次没事，下次就有事了！”他吸吸鼻子，“红儿，你别跟我怄气了，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又怎么不想一点头就答应，可我实在是被他弄得怕了，怕他再次对我无情起来我就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不崩溃。何况我们之间隔着的是血债，一辈子也不能忽略。
　　可我怎么忍心看着张启山这个模样乞求我。
　　不再看他的眼睛，想狠心一糊弄就算了，难受就一个人难受罢。他却掰着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让我只能看着他的眼睛。
　　“答应我，红儿，答应我。”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朦朦胧胧地拼凑起来，莫名地眼泪溢出眼眶。
　　揪心。
　　“我们已经断了。”牙齿咬破了舌尖，腥甜的味道溢满口腔，我还是狠下心来。
　　对不起，张启山，我怕了，我怕我对不起丫头，我怕我对不起师傅，我怕我再次扑空，对不起……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