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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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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不知不觉中化了,青草在山风中染绿了山溪,雁从远处的山峦飞过。
你躺在房间一隅的卧铺上,发小留给你的稻子你已交给了那位老妇人,并嘱托她找个地方种下。
山谷的风吹来了青草和落梅的香,你望着窗外变幻的白云,记忆深处的过往浮现在了眼前。
你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和这里的大多数孩子一样,你是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你出生后不久便被送了回来。
你成长在这自然的山水中,玩耍在飘着稻香的风里,生活在村妇们嘶吼的叫骂声和邻人饭后闲谈的唾沫中。
和绝大多数闭塞的地方一样,这里的人闲时喜欢互论长短。让你成为他们话柄的,是你出生时身上带的一块奇怪的胎记,虽然它在你长大后逐渐消退了。
儿时的你听不懂他们的闲言碎语,只知道和发小在田野上疯玩,在清凉的溪水中抓捕鱼虾,有时还捡几颗稀奇古怪的石头送给奶奶或是拿去逗弄邻居家的妹仔。
树上的知了嘶嘶地鸣叫,夕阳的余辉映红了你浅黑的颊,你们的笑声总是伴着那爽朗的落山风。
在你念中学的时候,你奶奶去世了。你和爷爷推着她灵柩去田野附近的山丘上安葬,路过的村民在你身后啐了口唾沫:“呸!晦气!”
之后你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那时的你只想离他们远点。
你去高中的那一天,你的发小去了城里当学徒,过年的时候给你带回来了一辆自行车。那是他在城里当学徒时捡工厂的旧零件做的。
每到夏天,放了暑假,你就骑着它,载着领居家的小妹妹在田野上穿梭,在清凉的夏风中畅谈着城里的风光。
阳光洒在金黄的田垄上,你身后的小姑娘有时会突然喊道:“快要收割咯!”
快要收割了。
高考前的那天,你坐在田野上吹着扑满稻香的风。你想起了每次和爷爷收割时,爷爷那张布满褶皱与沟壑的深褐色脸上的橙黄色汗珠和满足的笑容。
你也要收割了,那一刻你只想出去挣了钱,带爷爷离开这地方。
虽然你知道爷爷不会离开这片土地,但至少可以增加你的希翼,或许也能让他过得好一些。
高考完后的那个暑假,你收到了城里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学费全免。亦是在那个暑假,你爷爷走得很突然。
没有任何征兆,你只记得那天他突然微笑着摸了摸你的头,要你把他葬在田野边的山丘上。
那年夏天,你坐在破旧的自行车上望了望田野上的山丘,在飘着稻香的风里骑着它去了火车站。
大学四年,你半工半读,生活费没有花父母一分钱。
毕业的时候,你的发小得了全国冠军,颁奖的时候,你也去了现场。
手捧鲜花项戴金牌的他流泪了,他说:“要改变别人的眼光很难,也许他们现在正嫉妒着你的运气呢。考上清华北大也好,名落孙山也罢;功成名就也好,默默无闻也罢;你这一生永远都活在他们的口水中。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我的成功给弟弟妹妹们做一个榜样,这样至少他们在选择自己的路的时候,就会更加有信心和勇气!”
那一刻,你也落泪了。
之后你一直在城里打拼,你的父母退休回了老家,你也只是每个月将钱寄回去,过年的时候回去小住几天。
城市的浮华渐渐地使你麻木,当你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挣扎,在五彩的霓虹灯下迷茫,在沉沉的夜空中寻找星月的时候,你的内心深处渴望回家。
过年的时候,你回到老家,曾经崎岖的山路已被修平并铺上了水泥,家家户户皆盖起了楼房。
吃完了年夜饭,你从老家新盖的小楼里走了出来,邻居们正在谈论着你从城里开回来的车,你笑着和他们打了声招呼,便走去了田野上的山丘。
你坐在爷爷奶奶的墓碑旁,望着夜幕中金黄的月和满天的繁星。你知道,这里什么也没变,这里什么都变了,这里已经不再是你的家了。
回到城里后,你继续像一台机器一样运转。
城市不过是化了妆的农村,农村不过是没有化妆的城市罢了。
当你年纪渐渐地大了,在亲戚们的口水中,和想要找一个家的疲惫下,你娶了大龄未婚的邻居妹妹。
她不久便怀了孕,十月怀胎后诞下了一个女婴,难产而死。
你将孩子送回了你的老家,交给了你的父母抚养。这大概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排吧,因为你也害怕自己承担不了一个父亲的责任。
五年后,你的女儿得了重病,你将她接到城里来看病,但最终她还是因医治无效而身亡。
你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孩子临死时的那个午后,雨后的阳光照在医院涂着蓝漆的白墙上。幼小的女孩望着天空薄而透的彩虹,乌黑的发包裹着她那小小圆圆的脸,她微笑着说:“奶奶说,雨后的彩虹是妈妈在天上微笑的样子。”
这是她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几年后,你的父母亦相继去世。你去了海外经商,过起了居无定所的生活。
在一次海难中,你乘坐的商船被打到了一座海岛上。这里有一个很小的国家,经济发展得很慢,但历史文化深厚,民风亦很淳朴。
你和你的合作伙伴们在这座岛上生活了一个月,期间你和一个年轻的姑娘相恋。一个月后,你们的船修好了,你和他们离开了,而她怀了身孕。
你离开后,这座岛因为一场灾难闹起了饥荒,很多母亲抱着未断乳的婴孩乞讨,衣衫褴褛的路人将仅有的食物给了她们。
十几年后,当你再次来到这座岛,这里的经济渐渐发展起来了,一群少年将硬币砸到了你的身上,其中包括你的儿子,因为当年来到这里的船只太多了。
你握紧了一枚硬币离开了,多年后,当你身患绝症最后一次来到这座人口稀少岛上的时候,的已经成了靠旅游业发展的发达国家。
你找到了你的儿子,但没和他相认,他已经成了岛上有名的医生,你了解了他的故事。
他出生后,母亲病了,他被一对年迈的夫妇收养。
那一代的孩子们成长得很艰苦,但所幸的是教育从未中断。在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很团结,依旧是在各自的位置上各司其职,尤其是教育工作者。
他一边学习着医术,一边照顾着年迈的养父母和病重的生母,同时还一边抚养着养父母家年幼的妹妹。
后来他去了海外学医,回来后将先进的医术传播,这个国家在这一代青年的努力下成了发达的旅游国家。
那一晚,你在酒馆里喝得烂醉。
你想起了年轻时在城里打工,被老板痛骂一顿后,你开着车在马路上骂了一个因扶老人过马路而挡了你路的保安:“乡巴佬!”,而他只说了一句:“对,我很土,但我靠自己挣钱活得坦荡,而你们祖上那么多代都是农村人,你骨子里也流着农村人的血!”
之后你在出租屋里喝着闷酒,在厕所里砸着镜子。
其实你真正想揍一顿的人是自己。
晚风吹来了淡淡的花香,那是来自无人之地的花香。
你握紧了手中的硬币,只有它不会弃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