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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能臣干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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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言霖言崇宽这个人,本生于一个穷儒之家,父亲早亡,全靠母亲纺纱供养。幸好他人聪明,读书也用功,一举中第,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年少得志的经历十分励志,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七品编修,只要在岗位上老老实实地干下去,身处中央,职位清贵,一个穷书生混到这份儿上也算值了。若是能力足够,运气好可能还能当个殿学士,参议军国要务,走向人生巅峰。
但他苦读多年圣贤书还是有理想的,平淡的日子过了几年,他还是没忍住,跟着几位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御史骂了皇帝身边乱政的阉人,这一骂不负众望地出事情了。
幸好跟那几个主犯相比,他充其量只是个小人物,贬官发配也就罢了。
大好前程就此了断,另一个天大的噩耗又传来,他的发妻和老母双双病逝,从天堂到地狱,命运转折有时快到你都不敢想。
回乡守孝的三年里,他痛苦万分,从前学到的知识没能让他官运亨通,却让他找到了解脱之道。
他要以实现理想作为平生己任,荡除奸佞,治国平天下。这对于一个原本埋头本分做事的翰林编修来说是个伟大的理想,也是几乎无法实现的梦想。
他就朝着这个梦想一路进发到闽南的安平县任职,当了个推官。
这个地方与原本的翰林院刚好相反,天高皇帝远,完美符合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条件,偏偏推官专管刑狱,一介书生孤身来到这里是要胆量的,几个前任没这个胆量和决心,上任没多久就被当地属下逼得滚蛋了。
这种窘境没有吓倒言霖,反而使他愈挫愈勇,和翰林院那种无所事事的日子相比,这种生活才是他想要的,他终于能实在地发挥自己的价值,此地虽偏,亦可励精图治。
案件堆积如山,那就清;属下官员耍老油条不配合,那就自己动手,一个人包揽所有的工作;上级嫌他多事,他就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就这么筚路蓝缕扎稳了脚跟,一呆就是几年,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他升官了。
言霖自己都没有想到,虽然他理想远大,可头脑清醒,没认为自己真能实现,按理说他不巴结上官,也没有做出十分耀眼的成绩,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可他居然升官了,还是从穷乡僻壤升到了一个好地方,好位置,简直不敢相信。
情理之中在于什么地方呢?都说人在做天在看,这里是人在做上司看到了,他的一股倔劲儿打动了上司,看到他优秀的政绩,就推荐他做了黄州同知,终于算是个高级官员了。
到了黄州,言霖负责掌管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也是在这里,他结识了改变他一生的挚友和敌人,传奇由此而始。此为后话了。
如今,和锦带着他逃亡异国客居明绰府邸,主人早把他的事查的一干二净,此时伫立院中听见两人的争论,忍不住插嘴打趣。
主宾见礼之后,言霖默然无语,明绰的调笑不无道理,自己为人行事虽自认为不算刚硬,但从结果来看还是修为不够,略失圆滑。这个世界远不如圣贤书中描绘一般清明,什么礼义廉耻,忠孝节义在宦海中都是胡扯,只要碍着了别人的利益,管你的狗屁理想。
为官多年,言霖难以自抑地动摇了,当初自己还是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的时候,因直言上书而获罪,他并没有动摇,因为这正是为臣子当做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政昏暗,奸宦妖孽宫廷,即使明知是南墙,撞则撞矣。
但现在他动摇了,或者说是支撑多年的信念崩塌了。
世道昏暗至此,书本上的大道理再对,然而并无用处,连一州之地都难以应付,何谈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言霖惭愧道:“言霖不才,自以为清高,实则他人笑柄耳。”
明绰正色道:“崇宽不必这么说,世道人心如此,尤需要你这样的人秉持初心,以正风气。儒家两千年才培养出的风骨,不会随着境遇的改变而贬损。”
言霖眼神一亮:“明相谬赞了。”
和锦拉住两人,“诶呀,你们两个这么客气干嘛?”,说着拍拍明绰,对言霖说,“你不用因为他官儿大就跟他客气,他是我老相识。大家都是朋友。”
明绰好奇问道:“你们两个刚才在说什么?我只听了个尾巴,似乎很有意思。”
和锦瞪着言霖:“还不是那个信王变法图强的事儿,我说他是假情假意,他倒是很看好人家,也不知道是谁把你赶到这儿来的。”
言霖平和下来:“我与他的私怨不会影响我对他的判断,如今姜国若是再不求变,恐怕百年之后,就再无姜国了。信王野心勃勃,也许真能成事,虽非大统,但对姜国兴许是件幸事。”
明绰看的最清,倒没把这点事放在心上:“现在下断言为时尚早了点,在这片土地上实施变革是一件何等艰难的事,没有才高绝艳的臣子和真正有魄力的君王,是不可能成事的。书上那些帝王将相年少志高的故事大多为马后炮,都是知道了结果来逆推的,当不得真。懦弱无为的太子,或是励精图治的王爷,在登上那个位子前,谁也说不清将来。”
和锦瞪他:“你话痨的毛病还真是改不了了。”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言霖尴尬而不失得体地打着圆场:“是我庸人自扰,不说了,不说了。明相智泽于内,言溢于外,言某受教了。”
明绰习惯了和锦的调笑,懒得理会他,倒是很有兴趣指点指点言霖,“你在姜国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你觉得是为什么?”
言霖苦笑:“千里做官只为财,在利益面前,良知和理想只能让步。言霖不及明相惊才绝艳,没能找到办法。”
明绰笑笑:“我的办法你用不了,为官之道还得自己去悟。不过最基本的,有个问题得想清楚了。你是想当个清官呢,还是想当个好官呢?”
言霖一点就透:“说出来不怕明相耻笑,在翰林院任编修的时候,职务清贵,不染俗尘,但是于国无用,我还是想当个能吏。”
和锦不解:“这清官好官有什么分别吗?”
明绰娓娓道来:“清官两袖空空,为人称道,饿着肚子也甘之如饴。而好官嘛,不怎么讲究廉洁奉公,要看有无治才。宋时,钦差大员范延贵赴金陵,当地大员问,您一路走来,见到哪些好官呢?范回答:“我看袁州萍乡的张希颜是个好官。”又问:“何以见得?”范答:“这个人虽然我不认识,但过其境,驿传桥道,修整完好;田野垦辟,野无惰农。到了城中,则街市无纷争,市面无赌博。夜宿邸中,闻更鼓分明。这就是个好官了。”
和锦:“听起来当个好官挺不错。”
明绰:“是不错,比如我,天天被骂得狗血淋头,要是想开凿个水渠,加固个河堤什么的,累死累活组织协调,规划人力,经常被认为是穷折腾,或者充自个儿的腰包。临了临了,最多落下个‘能吏’的评价,哪有那些‘青天’风光。”
读书人,士大夫,哪个不注重身后名。要做事,做成事,挨骂是必然的,大多数有操守的读书人,为了爱惜羽毛,常常是一心向圣贤,不屑俗务的。
只是事情还是要有人干啊。
言霖正色:“流放千古固然不错,但国家危难当头,言霖职低位卑,只想做点实事,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明绰惊讶地看着言霖,欣赏万分:“崇宽看着内敛清高,格局却是不俗啊。没错,百年的声名算什么,我辈当看的是千古的功业!”
言霖抱拳施礼:“敢问明相,何为千古的功业?”
明绰眸色幽深,但那深不可测的眼眸中却分明酝酿着什么激烈翻腾的东西:“自秦始皇一扫六合,如同人之生老病死,自然之春去秋来,王朝的更替已是常事,哪有什么百代的国祚。至于圣人所描绘的大同世界,更是遥遥无期,别提什么天下为公,讲信修睦,哪天若是有位帝王能让百姓都喝上稀粥,就算是功比尧舜了。
个人的力量是极其有限的,若拘泥于一国一家之地,忧谗畏讥,战战兢兢,难有尽时。不若放眼延绵后世,自问吾辈可曾留下些什么,为那繁华盛世添上一砖一瓦。”
和锦抽抽嘴角:“你这算是自夸吗?”
明绰假意叹气:“我这是自嘲啊,就差说我已经不要脸了。我又不是白花花的银子,能人见人爱,再说有人连银子都不喜欢呢。”
言霖震撼中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位大人说话实在有趣,没想到启国的权臣为人风趣如此,格局与心胸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果然传言不可尽信,这样的人是不会被赫赫皇权迷住眼的。
“言霖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