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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啊——!嘶……诶唷!”
      庭中花木繁荫,屋前池塘水清似浅,池边建一小小竹亭。亭中凉风送爽,是个读书品茗的好去处。
      亭中本跪坐着一位绿衣公子。这少年看去二八年华,身量瘦弱,似有不足之症,不时掩口轻咳几声。面上神色却是沉稳安定,手上所执书卷,誊抄的赫然是当朝几位重臣的策论。
      孟氏家主孟曦,领司徒之职,膝下五子,长子孟玄,次子孟石,三子孟荣,四子孟恭,幼子孟章,教导有方,都是学有所成。前四子皆已成年,官从四品。唯有幺儿孟章,一来时年十六,尚未加冠;二来自小体弱多病,因此尚未步入仕途。但孟章却在兄弟中最为聪慧,又因年少多病,甚少出门,长年于房中静坐读书,因此博学多闻,十五岁时凭一篇《洛城赋》闻名京城建康。
      洛城乃钧天三朝以前的故都,现已为北方戎狄所侵占,孟章甚少出门,自是从不曾到过那洛阳城,因而《洛城赋》中所绘之景,皆是其自他人文章描写中得来,也是一带而过,通篇主要写其对洛城现景的想象,其中所蕴之对家国故都的思望、对现今政坛的讽刺,以文采所包裹,激得那些思北伐复国而不得的人潸然泪下,京城之内,文人才子竞相传抄阅读,这位出身名门,却因病弱至今未得一官半职的孟家小公子,也因此闻于文坛。
      孟章却并未因此步入政坛。他仍如从前那般,长年闭门读书,也时常写些诗赋文章,或言政治,更多的倒还是些闲词。
      孟章不出院门,静坐之时,身边只余两位侍从垂首侍候。那两位侍从也是断不敢发出什么声响打扰他的。故而他的院中总是静谧非常,只余了偶尔几声鸟鸣啁啾。
      故而方才那人声便显得格外突兀了。那两个侍从皆是为那声音惊得一抖肩,小心向那边张望一眼,见孟章缓缓放下了手中书卷,才迟疑了一下,出声问道:“公子,那边……”
      只见孟章眉毛一跳,神色平静地立起来,吩咐侍从不必跟着,自个儿向着一段院墙去了。

      执明总觉得近日自己运势不佳。你说上回去玉春苑听个曲儿,恰恰赶上第一部的乐师告病,这也罢了;去赌场赌个牌九,连输五场,这也罢了;偏偏今日来寻孟章玩儿,明明是常翻的院墙,也能一脚没踩稳,直接从墙头滚下来,摔得可疼。
      所幸还是往里摔的,下边也恰是花坛,执明也不知是不是还得谢谢老天爷。
      他正跪在地上可劲儿揉着自己屁股,忽觉眼前一片阴影,一片翠绿衣角随之在眼前微微飘着。一抬头,果见孟章正居高临下俯瞰着自己。
      可窘大了!
      所幸执明也是个脸皮厚的,干笑了两声,要站起来。孟章见状,倒是伸手扶了他一把。
      “咳!你家院墙上……怎么长了青苔?”
      话才出口,果见孟章眉毛一跳,嘴角微微上挑。
      是了,眼前这位,便是常常出现在孟章的闲词序之中的人物了。
      执明,字靖亮,执家家主唯一的儿子,是京城出了名的闲散人物,好娱游,又纨绔,终日只好那些伶人歌舞,只领了个中散大夫的闲职,也是只为方便酒肉罢了,凡是京城内外稍有些乐子的去处,总少不了他。孟章能写下那些郊游赏曲的闲词,此人功不可没。
      说到这样两个人,是如何成了密友,这又是京城街坊巷里的一个趣谈了。
      孟章生性喜静不好动,长年窝在家中,甚少接触外人。偶尔接触到的人,对方即便是仰慕他的才识,也总被他面上的孤冷神情给打退了回去。孟章自己又不喜与人游乐,因此也总懒得与人交谈。因此身边竟无一个朋友。
      执明原先便听过这位孟小公子的名声,只是他对那些个文人才子本就无甚兴趣,故而也未放在心上。只是到底是世家子弟,平日里也总免不了互相来往。
      执明第一次见到孟章,是在孟司徒的五十岁寿宴上。他作为执氏的嫡长子,自是得随其父来参加这么个多官场人物而少伶人乐师的宴会的。执明一心想着顽耍,只是那些个世家子弟,又有几个同他一般心思的?几个大族子弟,忙着谈论政事;一些出身较低的,也是忙着趁此机会巴结几个大族。即便是那些个纨绔子弟,有家中前辈在场,也无人敢于同他一般显露顽劣心思。
      执明百无聊赖地喝下几杯酒,眼珠滴溜一转,便想起这位孟家小公子来了。
      那时《洛城赋》名声正盛。执明只想着,到底不过十五年纪,刚刚束发的孩童,便是才华横溢又如何,总不会同那些个老死板一般,一点少年心性也无。且孟章还未入仕,也似乎无心入仕,未涉官场之人,想来也不会有太多心机虚迎。
      这般想定,执明便晃悠着酒盏,冲孟氏族人那桌晃悠去了。
      先同孟曦敬了酒,说了些福如东海的客套话,执明眼珠子一转,果见自己眼熟的孟家四子席末,坐着一位穿着同哥哥们一般衣裳的少年,一个人静静坐着吃饭,也不同旁人搭话。
      执明过去,因听闻孟章自小多病,不宜饮酒,也就洒了杯中之酒,以茶代之,举盏道:“阁下可是作《洛城赋》之人孟章?”
      孟章本想不到有人同自己搭话,吃了一惊,扭头只见那少年一身贵气,眉目间有不羁之态,此时正笑着举盏看着自己。孟章见兄长们眼见此人纷纷侧目,面上似有不屑,虽是疑惑,出于友善,还是道了谢,同他敬了茶。
      孟章的四位哥哥向来看不起执明这般纨绔子弟,执明亦是觉着同他们这般官场之人说不上话,因而几人虽是可说自小相识,关系却是寥寥。孟章的几个兄长们自是反对弟弟同这样的人结交,可孟曦却是赞同。不仅赞同,还鼓励幼子多同执明出去耍耍,不因别的,只因小儿身边称得上朋友的,屈指可数,密友更是一人也无,另几个儿子又是整日里案牍劳形,孟章既不愿出门,几个兄长也不会强求,更是拗不过他。只是孟曦总觉着,幼子这般总将自己关在屋内,性子只会越发孤僻,于身体也无甚益处。可巧,执明是个更难缠的主儿,孟章拗不过他,又惯于听从父亲之言,只好答应同他出门玩耍。这几回下来,自然熟络了,况且,执明虽说游手好闲,生性却也正直纯良,孟章也乐于将他视作异姓兄长。
      执明原本以为像孟章这样的“书呆子”,与自己大概也无太多共同言语。可这孟章不但生的可爱,更是能同他在书画曲艺的鉴赏中有一番争执,后来又知孟章并非大家所传的因身体原因不可劳累,只是他自己不愿进入官场罢了,更是觉着孟章同自己志趣相投。执明无弟,因而同孟章不但是好友,更是将他视作自己弟弟。执家相比孟家,更为富裕,执明每每得了什么奇珍异玩,总少不了孟章一份。
      “来便来罢,从墙上翻进来做什么?直接从大门进来,还有人会拦着你不成?”孟章帮他一同掸了掸衣袖上的泥土,扯了扯嘴角。
      “见我摔了,这么幸灾乐祸?”执明语气里有些委屈,心里却高兴。每回孟章虽答应了同他一道出门,却大概是因着自小身体不好,脸上总是一副忧愁神态,或是严肃,总之不大爱笑。执明总觉着逗这个小弟一笑有种成就感,可惜孟章给他的成就感,也是寥寥无几。
      孟章没答话,只是加深了嘴边的笑。
      执明翻了个白眼,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竟是一颗珊瑚珠。执明将它塞进孟章手里,神神秘秘地压低些声音:“每次我来,你总能得些好玩的。我怕给你那四个哥哥知道了,嫉妒你!”
      孟章也翻个白眼:“谁会同你一般见识?”
      话如此说,他也晓得执明不太爱跟自家四位兄长打交道。四位兄长总说执明一事无成,执明总说他们迂腐无趣,总之对不上盘。四位兄长不想见着执明,执明也不想见着四位兄长。
      执明又说:“三日后我打算出发游会稽去,你要不要去?”
      “净想着玩,”孟章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也该多读些书。尚书令小你两岁,学识却比你广得多啊。”
      尚书令便是陵氏家主陵光,现年十八,一年前自父亲陵太保手中接过家业,但并未继承其父太保之位,仍领三品尚书令。
      “虽仍居尚书令之位,想来以他的才学和手段,太保之位已是不远了罢!”
      孟章曾有一会听父亲如是说过。不论太保之位是否还远,陵氏如今权倾朝野却是事实。陵光之庶兄陵安,领左仆射;三弟陵朗,领五官中郎将;四弟凌亮,领太子中庶子。
      但孟章确实很敬佩陵光的政治才干与才学。他接管陵氏家业不过半年,便使陵氏压制了从前与其齐平的蹇氏;又安排族中子弟组建了一支精兵,号“北府兵”,从北狄手中收回八座城池,如今更是钧天北境一道强有力的防线。故有此言。
      “又说这话,”执明撇嘴,折了根树枝拿在手上把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无心政事,也无心文章,读这劳什子书做什么?”
      “读书,不单单是为了写文章,也不单单是为了治国平天下的。”孟章忽然正了色,瞪大了眼。
      “得了吧,”执明暗自吐了吐舌,“真是无趣。”
      见孟章瞪溜着一双大眼睛的样子实在可爱,又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孟章就绷不住了,泄了气。
      “给句话,你想不想去?”执明收了手。
      孟章转了身向屋子去:“不去,靖亮兄一路顺风。”
      在执明意料之中,他也不急,就慢慢跟过去:“听闻会稽郡多前代遗留碑铭。”
      孟章脚步一顿,转身过来。
      执明语带诱惑地笑道:“去不去?”
      孟章神色有些动摇:“可……阿爹大概不会答应叫我出远门罢?”
      “放心,孟司徒那边,我已询问过,孟司徒可想叫你去会稽瞧一瞧。”
      执明狡黠地眨了眨眼。

      “执望与陵朗定了亲事?”司马府内,白衣青年看罢下人呈上的消息,倏地起身。
      那侍卫低了低头:“千真万确。”
      “呵,”蹇宾踱了几步,俄而一声冷笑,“他们这心思可真是昭然若揭哪!”
      蹇宾,字如信,加冠之年便已从亡父手中接管蹇氏家业,领大司马之职。现已二十一岁。蹇宾虽无亲兄弟,但其叔伯、堂兄弟多在朝廷中领要职。蹇氏权势虽不及陵氏,却也能与陵氏相抗。
      “陵氏……是想与执氏结盟?”方才静立一旁的着甲胄的青年皱眉开口。
      蹇宾闻声望向他,面上冷笑更甚。他扬了扬眉:“他们是想告诉那些举棋不定的大臣——该仔细度量度量形势了。”
      “此举,不是针对我蹇家,还能是什么!”蹇宾面上怒色愈显,狠狠喘了几口气,才稍稍缓解了神色。
      齐之侃,也就是那青年,字士行,现年二十一,领左将军之位,在蹇宾手下做事,亦是蹇宾最为信任的一位军师。他出身襄阳齐氏,齐氏虽远远比不上陵蹇执孟四家,却也是一个大族,因而齐之侃自小熟读的,除却兵书,也有许多文人之略。
      齐之侃这时听了蹇宾所言,神色倒无太大变化,他微微歪着头,想了片刻,冲蹇宾抱拳道:“大司马,虽说他们是想针对蹇氏无疑,但依在下看,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
      蹇宾闻言,稍稍平静了神色,饶有兴趣地看向他:“士行怎么看?”
      “依在下看,陵氏虽与执氏结盟,这盟约却也并非牢不可破。结盟双方都是各有各的打算。陵氏固然是想同执氏合力,削蹇氏之力,可执氏能够从中捞到多少好处呢?蹇氏一旦力弱,那么陵氏下一个所针对的,必是执氏无疑,这个道理,想必执氏不会想不到。因而,在下猜想,想要与陵氏结盟的,并非执氏,更非执司空,只是执侍郎自己罢了。”
      执司空,便是执氏家主、执明的父亲执华。中书侍郎执望是其已故兄长之子,也就是执华的侄子。执望,字谦和,现年二十一岁。
      齐之侃接道:“执侍郎行事稳重、处事稳妥,有才干,亦有野心,得司空爱重。在下斗胆猜想,执侍郎有继承执氏之心。只是,司空大人之子执靖亮,虽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可毕竟是司空大人的独子,也颇受司空大人宠爱。因此,司空大人百年之后,执氏家业究竟会传与何人,尚未可知,亦不可说那执靖亮,日后是否会忽然转了性子。因此依在下看,执侍郎与陵氏结亲的目的,只为得陵氏撑腰,为自己多一些胜算罢了。”
      “士行的意思是……陵朗与执望所求截然不同,执望背后是否有执氏的全部力量,尚未可知。而且……若他们各取所需,互相出力,自然于我蹇家是个大威胁。可是……若我们能够予那执望些好处,能够助他达到自己目的,或可……搅乱其结盟?”
      蹇宾说得缓慢,微微歪着头,一步一步地踱着。
      齐之侃抱拳行礼:“正是如此。”

      出嘉兴城不远的官道之上,一顶装饰华贵的马车疾驰着。
      孟章坐在左摇右晃的轿厢之中,仍持了卷书阅读着。执明凑在窗前使劲左右张望。
      孟章读完一篇,也觉了些无聊,抬眼瞅了瞅一旁的执明,有些无奈的摇摇脑袋。
      道旁风景不过尔尔,也不知他哪来的兴致,瞧了一路。
      “喂,执明?”
      “呃?你看完了?”执明听见孟章叫他,转过脸来,却见对方正眯缝着眼打量他。
      “我说,执明你当真是为了那些碑铭石刻,前去会稽郡的?”孟章勾了勾唇。
      啧!被戳破了!
      好在执明倒是原本便不指望他信,左右人给拐出来了,索性也不再瞒他。
      “章儿不曾听说么?道是会稽郡,出了一位红衣箫师,不但箫声令人动容,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更是有着倾城之容,恍若天仙……”
      执明发觉孟章面上一副赤裸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便有些窘迫,急忙假咳一声。
      “咳,当然嘛,我横竖是不信的。那些个匹夫见识浅陋,见着个漂亮些的人,便道是貌若天仙。咱俩可都是见过陵光的人,便去瞧瞧,那人比之陵光,究竟如何!反正我是不大信,这世上还有形貌比之陵光更为昳丽之人的!”
      孟章挑了挑眉:“若是尚书令听说了你拿他容貌同一个伶人相比,想必得专门去拜会一趟司空大人,在司空大人面前狠狠参你一本。”
      这话自是玩笑,虽说陵光确实不大爱他人拿他容貌兴事,可若当真有人做了,陵光也不至于为此事去针对那人便是了。因此执明听了他的话也不甚在意,只是由着他的玩笑话讲了又一个玩笑:“此事我不说,章儿不说,陵光又何从知晓!”
      马车依旧在坦途上向着会稽方向疾驰,沿途留下一串笑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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