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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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了疫症的村民大约有十七八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单凭外表是分辨不出哪类人更容易染上此类疫症的。白衣绯袴的巫女将这些恶咳不止的村民安顿在最深处的院落里，而那些只是略有微恙的村民则一齐等在社殿前。
净巫女将人安顿好后，只大致地瞧了瞧病得最重的几人，便急急来到了社殿前，打算诊治那些症状较轻的患者。
她一个一个地看过，鸦青色的眉头蹙紧了又展开，过了片刻又接着紧蹙起来，显然是陷入了重重疑惑苦恼之中。
染了病的皆是恶咳不止，口舌生疮，看上去只是寻常小病；然而重症者冷热难食，所用过的餐饭皆会如数呕出，轻者倒还能吃下餐饭，只是胃口愈发不好起来。最奇怪的是，按理说多日食不下咽应会让人变得面黄肌瘦、浑身乏力，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极为困难，可这些重症村民的力气却一如往日，丝毫没有衰弱力竭之象，若不是一个个神色恹恹、面容憔悴倒也真瞧不出他们多日来只能靠一些稀汤寡水来度日续命。
巫女越是诊治便越是疑惑，这些村民的疫症竟是她从未见过，翻遍医术也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的疫症。她也只能勉强开了些止咳愈疮的方子，向神明祈福后捣了药分发给那些只是初染疫症的村民，小心叮咛他们。
手持赤面鬼首短剑的卖药郎远远地站在流光溢彩的朱红鸟居下，他看着巫女将那些轻症者安顿在了神社外，同健康的村民分了开去，显然是担忧疫症传播。
很明智的做法......
艳丽的男子却微微眯起了绘着朱砂的眼睛。纵使巫女的本意无错，但她显然忘记了要供给这近三十人的病患每日饭食，对于这座清贫到偶尔要靠着信众接济的神社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说来可笑，如此信徒众多的神社按理说来应当供奉无数，可因为位置偏僻，所来的多半是寻常百姓或清贫人家，心善的巫女自然是不愿意让那些长途跋涉、衣衫褴褛的人们徒增负担；对于那些有钱的人家，她也只是收取适当的诊费，从不索要多余的供奉财物。所以这座神社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清贫无比了。
果然，不出三日，净巫女的全部屯粮食物便被这近三十名的病患食用一空，若不是每日都有家属上来接济些许，怕早已经吃上草籽了。纵使如此，她也要每日早起上山挖笋子挖野菜和采草药，想尽办法来为送餐的村民们减少负担，而后回来熬制汤药诊断病症，夜里也总是点着一盏昏黄的烛火，思索着该怎样调整药方子。
一连大半个月过去了，卖药郎看着她的眉头愈蹙愈紧，眼下的青黑也愈来愈重，净巫女那平静如水的面孔上露出了焦灼的神色，她总是捧着那只砗磲药臼来不断地调试方子，却依旧徒劳无功。
——倒也不能说是完全无效。那些轻症者已经好了许多，大抵再过些时日便可以病愈归家了，可面对于院落深处的重症者来说，净巫女却束手无策。
长而直的黑发束在脑后，白衣绯袴的巫女端来汤药，多日不间断的操劳让她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显得更加不似在人间了。
她将药碗一一分发给病人，轻声细语地叮咛着他们趁热服下去，并起身去开紧闭的窗子，好让这座阴暗沉闷到似乎散发着古怪不详气息的屋子多一些暖洋洋的人气。
“净大人！”枯瘦到眼眶都凹陷下去的中年男子颤抖着手，抓向巫女的袖口，五根皮包骨的手指如同钢爪一般牢牢嵌在她细瘦的手腕上。
那双略有浑浊病翳的眼睛带着令人心悸的疯狂，紧盯着净巫女的脸，“为什么我的病还不好呢？！你不是说就快就快了吗？！为什么还没好！！”
他咬着牙，质问着、逼问着这位以医疾治病而闻名的神社巫女，仿佛把毕生的力气都用在了捏着巫女手腕的五指上，捏得那细瘦腕骨发出些微的骨骼错开声。
似乎是因为他的带头，周围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出了声。
“就是，为什么还没有好！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吗！”
“我不要死、不要死！净大人，求求你、求求你治好我吧！”
“到底什么时候能治好我们！我简直要疯了！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得了病呢......”
手腕上被生生捏出青白交加的指头印子，然而净却如同感知不到痛楚一般，露出了温柔的安抚笑意，“请耐心一些吧，那些症状较轻的村民已经病愈下山了，各位也快了。”
乌黑的眼珠扫视过屋子里神色不同的十八位病患，净巫女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这些人的眼神开始变化了，变得存疑起来，变得凶恶起来。
食不下咽的精神衰弱和毫无衰减的□□精力，这对可怕的矛盾折磨撕扯着他们，而不想死去的求生欲更是成为了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这群本来淳朴的村民们濒临崩溃边缘。
要知道，就连高高在上的天皇贵胄们都摆脱不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何况这些人呢？巫女理解他们的恐惧和想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早日治好他们。可能是巫女的话语起了作用，中年男人松开了手，他有些怔忪地喃喃着什么，周围的人也都是一副窥见了渺茫希望的矛盾神情。
白衣绯袴的巫女礼节完美地行礼退出了屋子，待到走出了很远，才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面色平静地将有些脱臼的骨头喀嚓脆响下正了回来。
剧痛让她不禁倒抽了口冷气，眼眶里也浮现出泪花，尚是少女年纪的巫女感到鼻子发酸，仿佛平日里那些被她紧紧压在心底的恐慌、委屈、忧怕、疲累等种种负面情绪在此刻齐齐涌上了心头喉间，让她不自觉地呜咽出声。热泪从长睫下涌出，但她只是抽泣了两声便立即咬住了下唇，生怕被后院的人们听到，急急忙忙地转到自己的居室里蜷缩成一团。
屋子很黑，遍布着苦涩的草药气味儿，低矮的案几上还胡乱摊开着医术药方，一旁放着捣了一半的药臼。净紧紧抱着双膝，蜷成小小的一团，咬着衣袖发出细微的似有似无的抽泣，仿佛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便令她感到了些许安心，她的哭声大了一些。
涂抹着紫色甲油的手指微缩了些，又向前伸了出去，似乎是想看清些巫女的神情，艳丽的男子上前了几步，站在了她的一旁抿紧了嘴唇。
多么可笑呀......又多么矛盾啊......
卖药郎轻轻发出了一声喟叹，眼前的场景如同镌刻了某种可怕又摆脱不掉的宿命一般，紧紧扼着巫女的咽喉，如同哀歌的捣药声声依旧幽幽回响在耳边。绘着朱砂纹路的眼眸轻轻阖上，姿容艳丽的男子似乎窥见了她未来的结局。
巫女依旧在哭泣，但这哭声只是大了片刻，便又轻了起来。
她忽然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这里早不是她一个人了，万一后院的病人走动过来听到她的哭声，怕是会更加怀疑了吧？多么可笑，此刻的她，在自己自小生长的地方上竟然连尽兴地哭泣一场都做不到......
“净姐姐——！”
孩童稚嫩清脆的声音蓦地响起，令巫女急急忙忙抹去了眼泪，她恍惚间才发觉，此时此刻已到了次郎和阿嬷来送餐饭的时间了。
自从神社粮断之后，这对送给她药臼的祖孙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境，每隔几日便会带着些粗粮野菜来看望她，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净巫女知道，这些也是他们从牙缝里剔了又剔、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对此她很是感激。
她理了理衣摆，擦净脸庞，确定自己除了微红的眼角再也看不出哭泣的痕迹后才应了次郎一声，出门迎了上去，接过阿嬷手上拎着的菜篮子，又微笑着接住飞扑过来的小家伙。
阳光下的巫女那身白衣闪闪发光，如同一种美丽的名叫“银”的金属，然而她眼下的青黑憔悴之色也愈发明显，透着沉重阴翳的意味，就像金属上总也抹不掉的阴暗锈蚀。
卖药郎看着她，恍惚间想起了白银这种金属虽然看上去明亮美丽又质地坚硬，但是却总是易被时光悄悄的无情侵蚀。
就像......
就像，阿净她一样啊......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