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两个你》梁小京

1、我该如何存在

　　米粒躲在大理石柱子后面，哽咽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敢出面送别站在检票口的顾钧。但凡现实能稍微温柔些，米粒今天一定会勇敢站出来像从前一样撒撒娇，几个眼神就能让顾钧留在宜城，可是她不能。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两个人没有结果，米粒一定不会期待这场相遇，也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狼狈。

　　耗子：“别看了，她说加班，来不了。”连耗子都不信这个荒唐的理由，米粒是一名小学老师，而今天是星期六，“加班”这一说辞未免太可笑。

　　顾钧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一席黑色风衣，裹了一条长长的正红色围巾，充满了浓浓的过节气氛。在所有朋友眼里，米粒今年是一定会和顾钧回家见父母的，然后两家人顺其自然地聊聊婚事，谁知道在关键时刻，平时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却当起了逃兵。顾钧像个走丢的孩子一样痴痴地看着偌大的候车室，几次拨打米粒的电话都是显示正在通话中，他显得有些垂头丧气，顾钧到现在为止也还不清楚两个人之间到底出现了什么矛盾，让米粒固执地非分手不可。不过，顾钧只当这是米粒的又一次玩闹，等过完了春节再回学校就好了，又或者除夕晚上打一通温馨的电话就会和好如初。多年后，顾钧每每想到这一天的离开，都会十分痛心。

　　“尊敬的旅客您好，本次航班飞往多伦多，航班马上开始检票，请您……”这声音就像顾钧母亲的手，迫不及待的要把儿子呼唤回自己身边，生怕顾钧在宜城多待一秒钟就会被别有用心的女人勾去了魂。

　　“行了，我……我先走了。”顾钧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明亮的眼神很快黯淡了下去，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胸前的红色围巾。这是去年生日，米粒在北京送给顾钧的生日礼物。“耗子，帮我带句话给米粒，等我回来。”顾钧说完这句话，径直去检票了。

　　此时的米粒掩面哭泣，她像一只受伤的流浪狗半蹲在柱子后面，米粒清楚听到了顾钧的话，只是这话在她听来，已经没有多少值得期待的意义。

　　米粒侧过脸，泪眼朦胧里只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的身影，又很快消失在眼帘中，这一场没有好好告别的分离，成了米粒未来五年心尖上的刺，每每想到这一幕，她都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二十三年，我要一直小心翼翼地活在别人的审视中，因为我爱你，所以，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米粒恨自己的软弱，可这份软弱是现实附加在她身上的枷锁，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现实生活不是玛丽苏的爱情偶像剧，不是每一个灰姑娘都能等来白马王子，灰姑娘更多的时候只能选择顺其自然地过一生。

　　“叮铃铃！！”米粒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哭泣，一看来电显示，果然不出所料。

　　“喂！妈，我……我马上就回去了，在单位有点事。”米粒虽然刚毕业，但无论是应对实习单位领导还是家里“那些人”，都已经练出了冷静面对的办法。电话那边，妈妈急躁得像一只炸了毛的火鸡，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十几米远的耗子都能听到，米粒赶紧挂了电话，在公众场合，从一位斯斯文文长相清秀的女孩手机里传出“劫匪”一样的骂声，实在有些引人误解。米粒叹了口气，看了看刚挂断的电话，又看了看刚起飞的飞机，她突然觉得如释重负。

　　米粒从市里坐公交到了镇上，但从镇上回家，得需要她自己走很长的山路。“算了，走就走吧。”米粒故作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又情不自禁抬头看了看天空，寒冬里能有这样温暖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真是罕见，再过几个小时，顾钧也能安全抵达多伦多了。这一条山路鲜少有汽车，想回家只能自己徒步俩小时，除了走，米粒还真是想不出其他办法。

　　“叮铃铃！！”米粒的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米粒想也没想就接起电话，不耐烦地说道：“哎呀，别一直催催催，我还有两个小时就到家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米粒，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是我啊！”电话那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慢悠悠地飘了出来，米粒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原来并不是家里的夺命call，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是你啊，周舟。有什么事吗？”周舟是米粒大学时的死党，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长相和身材虽然一般，但品位一流，对各种时尚精品研究颇丰，周舟的妈妈是大学教授，爸爸是当地教育局的局长，要说整个家里谁最不争气，周舟绝对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也……也没啥大事，就是听耗子说，顾钧今天回多伦多，你没去送他？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我单位临时有工作，走不开。”米粒把头埋在自己厚实的大围巾里，山林里的风最为锋利，像一把把尖锐的小刀子，刺得米粒脸颊酸酸麻麻的。

　　“工作？学生都放寒假了，你一个小学老师，还能有什么工作？骗鬼吧！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虽说以前的寒假你们俩也是要异地恋一段时间，但是这次不一样啊，人家是出国，万一兴起留在国外工作，你们可就是异国恋了，米粒啊，你可长点心吧！哈哈哈！”周舟俨然一副居委会大婶的样子，啰啰嗦嗦了一大堆。

　　“行了，我……我们的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就别瞎操心了！”关于和顾钧提了分手，关于自己家里实际上一贫如洗，关于父母明说要二十万定金但没有一毛钱嫁妆，关于门不当户不对的这些事，米粒统统没有告诉周舟，她的尊严允许她忍痛放弃一段爱情，但决不允许她抬头迎上别人同情、嘲笑的眼光。

　　“说得很清楚？什么意思啊？喂喂喂……”米粒知道自己再和周舟聊下去肯定会露馅，于是借口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草草结束了对话。米粒把敞开的大衣纽扣扣了起来，又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和之前在机场的时尚清秀相比，现在的她更多了一份淳朴，和眼前越来越近的山村形象更加贴切。

　　米粒看了一眼前面的村子，努了努嘴角，“米粒，这才是你真实的生活，别装大尾巴狼了！”米粒小声地自言自语，好在这会儿的村子并没有什么嚼舌根的人，这话也只有米粒自己听得见。

　　米粒站在院子门外很久，有些勉强地向前踏了一步，水泥堆砌的地面上有稀稀拉拉的鸡屎，空气中弥漫着猪食的味道，两条瘦弱的狗在院子里摇尾乞怜，阳光很好，照耀着眼前的一切，米粒能清楚感觉到身体的重量，仿佛一下子从云端跌入了尘世，有了真实生活的感觉。

　　“妈，我回来了。”米粒的嘴巴一张一合，向眼前扎着红色头巾翘着二郎腿坐在水泥墩子上嗑瓜子的妇女问候。

　　“这都放假了，还往外瞎跑什么，也不知道帮家里帮衬点，年底了，都没法儿过年你看不出来吗？挣点钱也不知道哪儿去了……”米妈妈一边嗑瓜子，一边喋喋不休，一张嘴根本忙不过来的样子。米粒有点生气，她很想义正言辞地和妈妈说道说道，可是她把自己的脾气很快收敛了起来。

　　“我单位有事。”米粒紧咬住这一个理由，至于其他，闭口不提。

　　米粒有精无神地走进了自己房间，“啪”一声关上房门，把妈妈的唠叨锁在门外，阴冷的小房间里堆满了杂物，除了床，再也放不下其他家具。米粒坐在床上叹了口气，她这会儿觉得胸口有点闷，眼泪忍不住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她用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哭出了声音，惹来妈妈不必要的抱怨和责骂。

　　米粒突然感到绝望，这二十年的生活简直糟糕透了，每天活在贫穷的恐惧中，一睁眼就得面对空洞又现实的世界，拖着父母好久才好不容易买了一台电脑，这大概是整个家里最贵重的家电了。米粒忍住委屈，打开电脑，电脑桌面是自己和顾钧的合照，不知道是没来及换，还是不舍得换。

　　人生没有彻底顺利的时候，悲哀倒更像是人生的常态。米粒还有一个小四岁的弟弟，早年因为生病辍学了，经过几年休养，虽然身体上的病好了，却俨然被爸爸妈妈惯坏了脾气，整天吃吃喝喝越发不想回到校园。

　　“米奇，米奇啊！快来看看，爸给你买什么回来了！”门外面响起了爸爸沙哑的叫喊声。

　　“叫什么叫，你还能买什么好东西回来……”米奇骂骂咧咧裹着棉袄，拖着一双旧拖鞋吧嗒吧嗒慢悠悠走了出来。

　　“爸，下班了啊，买什么了？”米粒也走了出来，她其实并没那么好奇爸爸买回来了什么好东西，只是怕自己窝在房间不打招呼惹恼了父亲。米粒的父亲是工地上的瓦匠，是地地道道贩卖劳动力的人，每天都准时骑着破旧的小电瓶车灰头土脸的回家。

　　“嗯。”父亲闷哼了一声，并没有想要同这个女儿再多说话。

　　“米奇啊，看！”父亲拿出来一个洁白崭新的盒子，盒子被保存的很好，以至于父亲的手刚碰上就留下黑黑的手印。

　　“平板电脑！”米奇叫了起来。

　　“平板电脑？”米粒也瞬间来了精神，“爸，你哪来的钱买这么昂贵的东西？这得好几千呢！”

　　“怎么，你有笔记本电脑还不准爸给我买一个平板电脑？又不是花你的钱！”米奇迫不及待地接过白色盒子，用手袖使劲地擦残留在上面的黑色手印。

　　米粒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与其说是亲生女儿，她倒更像是这个家的……债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