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驸马·闻香花开》反黄

3、第三章 竹篮打水

　　却说那王公公前脚刚进那冯府大厅，后脚就有下人送上一盆“金豆子水”。王公公看来四十上下，丹凤眼，唇色殷红，一张长脸煞白。

　　王公公将手伸入盆中，在水中摩擦双掌，笑道：“痛快，真痛快。”又见他捏起一颗金豆，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再放入口中用牙咬了咬，喜道：“嗯，足赤，真金！”说罢将金豆放回盆内，挥手让人将盆撤下。

　　冯夫人笑盈盈地亲自为他递上擦手的帕子。

　　冯顺卿赔笑道：“不知王公公大驾府中，有何贵干？”

　　王公公斜眼看着冯顺卿尖声道：“我是专程来请公主回宫去的。”

　　冯顺卿奇道：“公主光临过府上？”

　　王公公道：“冯大人这几日，可曾见过什么奇异之人？”

　　冯顺卿沉吟片刻，正欲答自己不曾见过，心中却忽然闪过，这几日闻臭整日在府上一手端着甘蔗的模样。喃喃道：“莫非是他？”

　　王公公尖声道：“嗯？她是何人？”

　　“有一位奇异少年，自称闻臭。”冯顺卿回答，当下忽想起闻臭那过于清秀的面容，脑中灵光一闪，惊道：“莫非……她便是公主！”

　　王公公道：“快快叫人请了她来，她可是万岁最宠爱的小姑奶奶唷！”

　　冯顺卿夫妇一惊，唯唯诺诺，急忙遣人去请。

　　好一会儿，只见一名小厮急急上前道：“禀报大人，公主已离开府上了。”

　　冯顺卿看向王公公，面露忧色。“罢了，想是回宫去了。”王公公顿了顿，又尖声道，“冯大人，其实我到府上还有一事。”

　　话说那冯素贞与梅竹送走闻臭，当下正各自牵着马在返回冯府的途中。忽见客店门口，一位店家正在驱逐一位老乞婆。

　　那老乞婆一头凌乱的银发，微微发黄，遮住半张脸，身上的旧布裳也满是灰尘，想是已许久未换。她左手撑着一支拐杖，右手握着块脏兮兮的饭碗，不住向店家道：“行行好，我饿了好些天啦……”

　　那店家不耐烦道：“去去去，别阻着我做生意！”说着将老乞婆一推，老乞婆立刻跌倒在地，身上洒落一地黄豆。

　　梅竹上前拉住店家，忿忿不平道：“做什么对老人家这么凶？”那店家见梅竹小小年纪，打抱不平，自知自己理亏，也不搭理她，径自走回客店内。

　　冯素贞见老乞婆坐在地上，慢吞吞地捡着洒落一地的黄豆，急忙过去帮忙，助她将黄豆捡至碗中。

　　老乞婆抬起头，见冯素贞生得清丽秀雅，风致嫣然，此时又来助自己捡豆子，心下顿生好感。

　　冯素贞见地上的黄豆已几乎捡完，便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放在老乞婆手中，对她微笑道：“老人家，这些银子你收着吧。”

　　老乞婆感激地点点头道：“姑娘，你真是个善人……”

　　冯素贞嫣然一笑，将老乞婆从地上扶起。老乞婆站起身，将捡于碗中的黄豆，倒回一个已然褪色的红色旧布袋中，接着轻轻推开扶着自己的冯素贞，没再说话，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去了。

　　冯素贞望着老乞婆的背影，心中又是奇怪，又是怜惜：“这位老人家，似有什么令人悲戚的过往……”冯素贞回过神，见梅竹正瞧着自己，对她微微一笑，不再多想，继续牵了马往前走。

　　刚一回府，便见几个小厮便急急忙忙上来替自己牵了马，并告知自己老爷与那京城来的王公公此时正在厅堂等候，冯素贞听后赶忙前往。

　　那王公公见冯素贞回来，便命随从将东西取来。只见来人递上一卷圣旨，冯府一家三人大感奇怪：圣上昔日对妙州知府从未过问，何以几日之内竟两度传旨。

　　只听王公公尖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妙州知府冯顺卿之女冯素贞，才貌双全，适婚嫁之时，兹特以指婚侯爷之子兼御前带刀侍卫朱方胜，克日完婚。
　　钦此。谢恩！”

　　冯顺卿夫妇二人叩头道：“谢主隆恩。”

　　冯素贞听后如晴天霹雳，脑中一片空白。

　　冯顺卿在心中暗暗奇怪，这圣上为何数日前传旨，命自己比武招亲，如今比武已决胜负，又传旨将女儿赐婚他人。但这圣上的旨意，是万万不可违背，当下也不敢多想。

　　那冯夫人听了圣旨却是满心欢喜，想到能与侯府攀亲，喜滋滋地上前接下圣旨。

　　王公公见冯素贞沉着脸，闷声不语，问道：“冯素贞，你何不谢恩？”冯素贞仍是愣着不答，王公公又转向冯顺卿：“冯大人，你为官数十载，精通律例，你说，抗旨不遵，该当何罪？”

　　冯顺卿颤声道：“抗旨不遵……满门抄斩……”

　　王公公道：“冯素贞，你可听到了？”却见那冯素贞猛地转过头，与自己目光相对，眼神凌厉，浑身颤抖，随后拂袖而去。

　　冯顺卿见状心中大骇，道：“小女懵懂，不知轻重……望公公恕罪……”

　　“罢了，”王公公语气透出一丝愠怒，“小侯爷吩咐，婚期就定于三日后吧。”

　　原来，那日朱方胜输掉比武，次日回了京城侯府，便在家中大发脾气。他是圣上钦定的御前带刀侍卫，自诩武功高强，自信此番必能娶得天下第一美人归，心中稳操胜券，不想竟在一个小个子面前败下阵来，甚感不悦。

　　朱方胜回候府后的第二日，侯爷朱东候再次进宫，与嘉靖帝在御书房内闲聊。

　　——“三弟，不知胜儿近来如何？”嘉靖随口问道。

　　朱东候无奈笑道：“那日自妙州城参加比武招亲回来，便在府上大发少爷脾气。”

　　嘉靖笑道：“胜儿果真去比武了？怎么，他没打赢？”

　　朱东候道：“说是输给一位矮个子少年。”

　　嘉靖奇道：“什么矮个子少年，如此厉害，竟打败朕的大明国御前带刀侍卫？”

　　朱东候笑道：“胜儿说，那人自称闻臭大侠。”

　　嘉靖大吃一惊，记起天香公主曾对自己说过什么——她是名震江湖的闻臭大侠这类话，那时自己还笑骂她，瞎起什么怪异名称。当下自问道：“香儿？”

　　朱东候面带疑惑。

　　嘉靖道：“三弟，胜儿可还说到此人的其他特征？”

　　“据说此人拿甘蔗做兵器，甘蔗内还暗藏一柄短剑，真是古怪。”朱东候笑着摇摇头。

　　嘉靖心道：“此人不是香儿还能是谁？”

　　原来，那闻臭大侠竟是嘉靖帝在宫中最为宠爱的幼女——天香公主。

　　天香系孝烈皇后方氏所出，今年就快年满十七岁。方氏于天香还未能记事时，死于宫中一场大火。那日，方氏困于火中无法逃脱，嘉靖当时十分慌乱，只顾自己逃生，也未遣人将她救出，方氏因此亡故。

　　嘉靖念及方氏生前对自己恩深情重，此前还曾救过自己的性命，于是一直对此事抱憾多年，难以释怀，故对天香万分宠爱，愿借此弥补过错。

　　天香生性顽皮，自小喜欢舞刀弄剑，是活脱脱的爱武不爱文。幼时还常在公主府内将甘蔗当剑，追着小太监跑，宫中下人纷纷拿她没辙。

　　自第一次随嘉靖出宫，天香便觉宫外比宫中有趣得多。之后，天香常自己偷偷溜出宫去。嘉靖对她十分溺爱，竟也未加以责罚。后知她身怀绝世武功，想她那一身功夫，没准比宫中自己钦定的，那御前带刀侍卫朱方胜还要厉害，于是更感放心，放任她自由进出皇宫，也未细思她那一身功夫从何而来。

　　因知天香好武，嘉靖此前也在宫中遣武学师父，亲自教导天香。众人见她武艺精湛，却与做师父的全然不是一个功夫路数，只道天香是个武学奇才，仅仅整日拿一截甘蔗在宫中比划，便自创一身好武功。

　　嘉靖突然陷入数日前的回忆——

　　那日，丞相刘韬与侯爷朱东候，正在御书房内与嘉靖帝议论国事，恰好天香也上御书房找嘉靖帝说话。于是嘉靖便与众闲聊起来，莫名聊至朱东侯之子朱方胜。

　　朱东候嘲笑儿子朱方胜，自见了京城画师为天下第一美人画的画像，便整日想着迎娶美人归。

　　天香奇道：“天下第一美人？是何人？”

　　刘韬笑道：“老臣听说，此人便是那妙州冯素贞——妙州城知府冯顺卿之女，如今就快年满十九。听说她不但貌胜西施，更是才华出众。”

　　天香道：“可是那离京不远的妙州城？”

　　朱东侯惊讶道：“冯顺卿之女？”

　　刘韬点头。

　　原来那画像是冯顺卿半年前，特从京城请来画师回府，为女儿所画。那画师见照着冯素贞画出的画像极好看，便又在冯府临摹一份，带回京城，于画馆临摹数份。众人见了画像，都口口相传这是天下第一美人。

　　刘韬又道：“据说，她自小与一位李姓公子指腹为婚，可那李公子如今销声匿迹，冯大人因有此婚约顾虑，至今没为女儿找人家，希望莫耽误了冯姑娘的婚姻大事才是。”

　　天香听罢刘韬所言，眼珠一转，对嘉靖道：“不如父皇下旨，让冯大人一家举行比武招亲，如何？”

　　天香此前出宫，曾见过一户人家举行比武招亲，天香素喜热闹，在台下观看，觉得分外有趣。回宫后，还总后悔自己当时未上台与人比划比划。天香觉得，既是天下第一美人，就更应举行比武招亲，只有最终取胜的英雄，才配得上美人。

　　嘉靖知天香是个武痴，笑骂道：“胡闹！”

　　见父亲嘉靖没答应，天香别过脸，嘟着嘴轻声道：“真没劲儿……”

　　嘉靖向来对天香十分溺爱，早已习惯对她有求必应，此时见她因此扫了兴，竟讨好道：“别不高兴啦，朕这就下旨，命冯爱卿为女儿举行比武招亲。”

　　——“陛下，陛下？”朱东候见嘉靖突然怔住，语气关切地喊道。

　　嘉靖从回忆中回过神，笑道：“三弟，不如朕将冯爱卿之女赐婚予胜儿，如何？”嘉靖心想，有天香在，冯顺卿这亲哪里还能招成。既然天香坏了朱方胜的终生大事，不如再让自己成全侄儿的心愿。

　　朱东侯听罢吃了一惊，道：“这……陛下数日前已传圣旨，命冯大人比武招亲，如今再传旨赐婚胜儿，这……不太妥当吧。”

　　嘉靖笑道：“朕听说，冯爱卿那比武招亲，今已至第三日，仍是未出结果，这样也不是办法。况那比武招亲，本就是香儿胡闹的戏言。胜儿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又是你侯爷之子。得此佳婿，冯爱卿高兴还不及，何来不妥？”

　　朱东候道：“陛下谬赞了，胜儿乃一介粗鲁武夫，怕是……配不上这天下第一美人。臣先替胜儿谢过陛下。”

　　“朕与你系同母所出，三弟如此说便太见外了。总之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朱东候见事已成定局，作了一揖道：“臣谢主隆恩。”

　　一丝不易觉察的凌厉，从朱东侯眼中一闪而过。

　　嘉靖当下又拟了圣旨，命王公公次日到妙州传旨，并叮嘱他，务必将天香公主从冯府带回宫，以免给冯知府一家添乱。

　　此时，王公公正在冯府大厅与冯顺卿探讨妙州城的古玩，却见李兆廷突然冲进屋内，也不知是哪个下人这么快就将赐婚之事泄到他耳中。

　　只听他言语激动地道：“我与素贞青梅竹马，有婚约在先！此次比武招亲，我又夺得第一！岳父大人，你可不能赖亲！”

　　王公公听其言语，便知他是与冯素贞指腹为婚的李兆廷，见此人毛毛躁躁，甚为不悦，道：“李兆廷，你敢抗旨不遵？”

　　李兆廷瞪了王公公一眼，昂然道：“不就是掉脑袋么？”

　　王公公看着李兆廷，眯起双眼，正欲开口，却听冯顺卿道：“王公公，请将李兆廷交至下官处置！”当即叫道——“来人！拿李兆廷！重责……二十杖！”

　　那冯顺卿本想在王公公面前重责他五十杖，但知他素来是个文弱书生，恐是消受不起五十杖，于是当下改口二十杖。谁知李兆廷那身子骨极弱，险些连这二十杖都经受不起，打了十来杖便已昏死过去。

　　迷糊之间，李兆廷隐约听到王公公那尖声细语，说什么“逐出妙州境外”，什么“永世不得踏入妙州城”。他还不知，在自己昏迷期间，王公公命人替自己白纸黑字写下退婚书，并划破自己的手指，盖上血手印。王公公想，这样便能万无一失，让冯素贞嫁给小侯爷朱方胜。

　　此时，于冯府大门前，一位银发老乞婆立在一旁，抬头朝冯府大门内望了一眼，接着右手颤巍巍地，向一个褪色的红色旧布袋中，放入一枚黄豆。

　　待李兆廷再醒来，已是两日之后，见自己只身置于一片树林之中，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带入冯府的随身行李散乱在四周，包括“十卦九不准的”布牌，还有那把自己最为珍视的琴。此为后话。

　　那日下午，王公公在冯府的事办妥后，便坐着冯顺卿府上的轿子，欲去逛那妙州城的古玩街。他知那里的古玩都是金子做的。

　　轿子前后均跟着两名冯顺卿安排的衙役，加上四个轿夫，一共八人，护着轿子走在妙州窄小的街道上。

　　王公公正坐在轿内闭目养神，忽觉轿子摇摇晃晃地停下。只听两名衙役不耐烦道：“让开让开！”

　　王公公揭开轿帘，见衙役正欲将一位拄着拐杖的银发老乞婆推至一旁，王公公忙道：“快落轿！”

　　轿夫连忙将轿子放下。衙役还在推搡着老乞婆，王公公尖声嚷道：“快住手！”两名衙役连忙收手。却见那王公公眉头紧锁，神色忧伤，走上前对那老乞婆深深行了一揖。

　　那老乞婆拿出装有黄豆的布袋，将袋口打开，双手颤抖地递至王公公跟前。王公公伸头朝袋中望了一眼，又抬头望了一眼老乞婆，随即慌乱地将头垂下，余光看到老乞婆收紧袋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拐杖底部一次次击打着地面，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发出微不足道的声音，但在王公公耳边，却是格外清晰。

　　话说那冯素贞回到房中，大哭了一场。原以为自己的三载相思终将修成正果，谁知竟是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

　　直至夜晚，哭得无力，便看着窗外发愣，却见门口石阶下跪着一人，冯素贞定睛一看，此人竟是自己的父亲冯顺卿。当下急忙开门去扶，道：“爹，你做什么，快起来！”

　　冯顺卿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冯素贞见状只好在冯顺卿面前与他一并跪下。

　　冯顺卿看着冯素贞苦笑道：“素儿，若世上只剩一人疼爱你，那便是爹爹。自你母亲去后，爹爹便在心中告诫自己，决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冯素贞听至这里，立时落下泪来。

　　冯顺卿又道：“素儿，爹爹对不住你。可爹爹有何办法，圣上的谕旨，你怎能弃冯府上下而不顾？”说罢便欲伏下身给女儿磕头。

　　冯素贞急忙将他扶起，颤声道：“爹素日疼惜孩儿，孩儿自是知道，对爹的恩情感激不尽……”顿了顿，闭上双眼，两道清泪划过。她在房中哭了半日，也不见李兆廷前来寻过自己，据梅竹说，他已留下退婚书，不知去向。此刻冯顺卿这么一跪，更令自己心灰意懒，当下神情决绝道：“孩儿答应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