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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人间灯夕 ...

  •   一

      “——儿臣给父皇贺年,祝父皇新春大吉,政通人和,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们这俩孩子,当真一刻也分开不得么?”望着这对异口同声说完贺词,又齐齐跪下叩首的青涩小夫妻,嘉靖的神情看来甚是疲惫,“起来。”

      “才不是,是香儿想见父皇啦!大过年的,父皇怎的不见香儿,单见驸马呢!”天香扶了身边人,一脸不悦地起身——她仍是由于不知所起的不安,跟随冯绍民一同来了养心殿。门前的侍卫亦是没辙,无人敢拦下这位偏要进门的小姑奶奶。

      二人均看出嘉靖情绪不佳,分外委顿,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异样,悬着的两颗心终归放下。至于自己为何这般不安,天香也想不明白。她总觉得,有哪个场景似曾亲历。

      莫非又是做梦?

      “——哎!朕见民儿是为了国事。”嘉靖打断了天香的思绪,“听了整日的爆竹声,实在扰人……方才外头又是什么动静?香儿,你给朕去看看!”

      天香听罢,凝神听了片刻,奇道:“并无动静呀,父皇。方才也没人放爆竹。”

      嘉靖厉声喝道:“朕命你去你便去,哪儿那么多价钱好讲!”

      身旁这位刁蛮公主难以置信地瞪着眼,一言不发,显然有些气恼了,冯素贞见状,忙向嘉靖作揖道:“父皇,且让民儿去吧。”

      嘉靖揉按着太阳穴,不耐道:“让香儿去!”

      天香鼓起小嘴:“父皇,香儿才是您亲闺女儿!”

      “哎!快去啊!”

      “你们……你们都不疼香儿啦!”天香右足一跺,重重“哼”了一声,赌气转身去了。

      “哎。公主——”冯素贞转过身,一脸忧心地望着天香的背影。每每见到那人孩子气的嗔怒神色,做“丈夫”的便不由自主生出爱怜之情,下意识欲用温言慰藉,耐心讨好自己的妻子。

      “娶了这样刁蛮娇纵的公主,也真是难为你了,民儿。”嘉靖轻叹一声,无力地望向缓缓回转过身的少年,“看在朕的面子上,你便多担待些吧。”

      “并非如此。父皇,”冯素贞嘴边泛出了一丝自己都并未觉察的腼腆笑意,“其实公主她……待儿臣还是极好的。公主原是个善心的孩子,近来也懂事收敛许多了。”

      “那倒也是。看香儿如今的装束,与她母亲孝烈皇后,更为相像啦……确是成长不少。”嘉靖笑了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伤。“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民儿你功不可没啊。”

      正谈论着,忽听屋外传来了天香的嚷声:“本公主恼啦!本公主要打人啦!等着吃本公主的甘蔗吧!臭小子——书呆子——驴脑子驸马!”她一面这般大声“臭骂”着夫君,一面拿甘蔗驱赶着殿外的侍卫,似乎如此方能消解她心头之怒。

      或许那人平日里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内心早对丈夫的冷落积怨许久了吧?冯素贞微微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翁婿二人怔怔地听着外头的动静,一并向门外投去无可奈可的目光。

      这时,嘉靖突然轻声开口:“驸马冯绍民,接旨。”

      冯素贞一愣,连忙跪地:“臣冯绍民领旨。”

      嘉靖自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草诏,起身念道:“自即日起,敕封驸马都尉冯绍民为内阁首辅,总督天下兵马;敕封榜眼李兆廷为少保,辅佐裕王;调遣八府巡按张少英入京,负责京都警卫。”

      冯素贞怔住了。

      内阁首辅?先是成为女驸马,而今又将以女子之身入阁,成为首辅大学士?冯素贞不禁有些迷惘——上苍,究竟给了自己怎样荒唐的命途啊……

      鼻观钻入屋中点着的无名熏香,飘飘渺渺,似炼着的丹药,教人长寿、多福。

      “臣领旨谢恩。”

      “起来吧。”

      “谢父皇。”

      嘉靖躬身将她扶起,叮咛道:“民儿,你转告张少英、李兆廷,切记朕的话——有兵便有权,有权便有官。这十个字,千万不可忘记。”

      “是,儿臣一定牢记于心。有兵便有权,有权便有官。”冯素贞沉静地重复一遍,顿了顿,问道:“父皇,您为何非将公主支开不可?”

      嘉靖笑道:“没有特别的缘故。只因,咱们英雄好汉间的交谈,与她一个姑娘家无关。”

      “英雄好汉?”

      “正是。”嘉靖捻须而笑,“朕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

      冯素贞方始知晓,自某人口中常常听到的言辞从何而来,当下自嘲一笑,道:“父皇,儿臣恐怕担不起英雄好汉之名。”

      “民儿何必过谦。”嘉靖拍了拍东床略显单薄的肩头——自打冯绍民进殿,嘉靖见他穿着自己所赠那件通体全无杂毛的名贵黑貂裘,看来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心下便觉十分喜欢,“民儿秉文兼武,朕认你是英雄好汉,你便是英雄好汉。这句话,朕绝不收回。包括你的恩师,包括刘长赢,包括救下香儿一命的张少英——他们皆为英雄好汉,朕都喜欢!”

      “既是这样,父皇为何下旨,将恩师……”

      “——那是他们自己不愿留!自从朕欲修建接仙台以来,他父子二人不但消极对抗,且处处与朕作对!他们眼中还有朕么!”嘉靖冷哼一声,怒瞪前方,片刻,又垂眸叹了口气,“但刘韬一生为朝廷兢兢业业,还替朕……总之,眼下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吧。”

      “父皇,您可是话中有话?”

      “没有。”嘉靖踱回几案边坐下,“好了,待朕定下接仙台的奠基地,即可安心移居西苑,继续闭关,潜心修炼长生不老术,直至接仙台建成。朝野大事,还有——朕的香儿,便交托与你了,民儿。”

      冯素贞轻轻一叹,“父皇,您非闭关不可么……”

      “民儿,你乃状元出身,饱读诗书,总该明白——欲罢不能的道理吧?”

      “父皇……”

      “——父皇!”公主脾气来得快,去得亦快,片刻之前天香还气恼异常,待她大步再进屋来,竟已言笑晏晏,“香儿已替您撵走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这会儿您老人家该清净了吧?”

      “来,香儿,过来。”嘉靖慈爱地向她招了招手。天香走上前,乖巧地蹲在父亲膝边。她虽已一改少女装扮,出落得更加高贵端丽,可那眉梢眼角间的神情,却仍带着那股纯真的稚气,予人时间并未过去多久的错觉,但自己的胡须已是苍白。嘉靖忆及亡妻,心中一酸,向爱女柔声道:“朕已敕封你的民儿,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今后,香儿要多听民儿的话,在朕修炼长生不老术期间,有什么大事,你要多同民儿商量。”

      “什么什么?冯绍民……首辅?”天香一呆,随即满心欢畅,“啊呀!好了不起!”

      “好了,你二人且回吧。一会儿朕便命人,将它们送至公主府。”嘉靖向一旁指了指。

      二人顺他指向往长案上望去,见上面放着五个托盘,其金黄的缎面上盛着官印等物。从左至右,依次为一个斗大的银质方印,一顶一品乌纱冠,一件一品文官常服,一条束系官服的玉带,及一双黑色缎面的官靴。

      “咦!”天香大感新奇,起身过去抢了官印,笑道:“让我瞧瞧这个!”

      “带回去慢慢瞧吧。”嘉靖深吸一口气,叫道:“来人,传菊妃——上茶!”

      出了养心殿,夫妻二人踏着大红的爆竹余烬,慢步前行。天香将那方官印捧在手中,侧了头细看,颠来倒去地把玩。此时她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丈夫年少有成,自己也不由得代他高兴,忧的是这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冯阁老”,此后必定愈发没了闲暇陪伴妻子。

      冯素贞见身边人一会儿笑得嘻嘻哈哈,一会儿又愁得嗳声叹气,奇道:“公主,你怎么了?”

      “不可说,不可说。”天香叹了一声,摇头晃脑:“一切悲喜皆由心生。当心中有爱恨,眼中尘世定然翻腾颠倒……故而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冯素贞笑道:“你这小鬼灵精,胡诌些什么呢。”

      “没什么……”天香牵住那人的左手,另一手抱着银印,嘿嘿一笑:“咱们回家吧。”

      冯素贞略微一愣,微笑颔首:“好。”

      这夜晚膳后,天香以庆贺冯绍民成为首辅大学士为由,叫上了府中的一众宫女侍卫同放焰火。她亲自将喷花焰火于地面分散排放好,嗓音响亮地下了命令——

      “点火,放花儿!”

      一名侍卫应了一声。很快,公主府厅堂前的那片空地上,现出了一株株金色的小树,绽开了一团团缤纷绚烂的火花。

      其实天香更喜爱冲天而起的花炮,又恐炮声过分惊扰宫中人,便吩咐人拿来了动静要小许多的喷花焰火。“好看!这玩意儿也有趣儿得很哪!”天香回头,冲那人笑道:“有用的!你说好玩儿么?”

      “好玩儿。”冯素贞走至天香身侧,望着她天真的笑颜,微微一笑,心想:“终究是小女孩儿心性。”

      一筒喷花焰火燃完了,紧接着便有人去点下一筒的引线。灿烂的金光与“呲哩啪啦”的焰火声,此起彼伏,层出不穷。

      人人皆在欢声笑语,周遭皆为喜悦之音。

      忽于这一刻,这一刹那,冯素贞望着这些焰火,似乎忘却了过去的一切,忘却了日间的离情别绪,忘却了终日的惶惶不安,忘却了旧年的血海深仇……觉得世间万物都如此美满。便同天香所言——世间是美好的。

      甚至,忘却了自己“冯素贞”的身份,且纵容“冯绍民”在众目之下,忘情地揽过妻子娇小的身子,低下头去,款款吻了她的额角与左颊。

      ——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女子同女子天长地久,若仅是个奢侈的幻梦,但愿,能在梦中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新年快乐,公主。”

      “你也新年快乐,驸马……”

      焰火映射下,天香的脸颊艳若桃李,被晕染得通红。僵了片刻,她方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嗔道:“人、人看着呢……小淫贼,小淫贼!”羞得将夫君一把推开,还欲捶打他的胸膛,奈何武艺不如人——那人虽看来慌乱,仍是将自己的攻势稳稳挡下。她自是不甘,却只得将他的肩臂打得啪啪作响。

      那些年少的宫女及侍卫,见这对少年夫妻如此相亲相爱、小打小闹的情形,心中均洋溢起一阵酸涩的甜蜜。

      于是这夜,在妻子的软磨硬泡下,这名婆婆妈妈的丈夫,终于在一年之初于公主府入了寝。

      因皇上不久又将闭关的缘故,元日前后没有给假,须上早朝。翌日一早,天蒙蒙亮,冯素贞便醒了。

      她才动了动,环于腰上的手便无意识地将自己拥得更紧。她无奈一笑,心道:“还同过去一般……”正欲轻悄悄地挪开那只左臂,忽听未睁眼的天香口中喃喃着:“观音菩萨……活菩萨,香儿旧年皆在行侠仗义,香儿发誓,新岁继续行善积德……请问从今往后,你能……多陪陪香儿么?”

      “你在说梦话么,公主?”她被逗乐了,“哪来的活菩萨?”

      “有用的便是活菩萨……你快回话呀……”

      天香微微睁眼,香腮带赤,睡醒之初的嗓音奶声奶气,当真像个小娃娃。冯素贞心中一软,怜惜地伸臂过去,轻抚天香脑后柔软的乌发,却是答非所问地回应:“傻香儿,我可不是你的活菩萨。”

      ——我也不是,你真正喜欢的人。

      冯素贞下了床,天香也一骨碌爬起来,钻出暖乎乎的被窝儿,随意披了件大衣裳,便迷迷糊糊地取来朝服,协助丈夫穿衣。

      她尤为喜欢丈夫身穿红袍时的模样——那一袭大红能衬得他更加风流俊雅。眼下,冯绍民白皙的肤色映着鲜红的、朝中一品大员才能穿上的仙鹤绯袍,予人无限的情致与美感。

      但其实,不论他穿什么都好看……天香静静地替那人系好腰间的革带,如此痴痴地思索着。抬起头,见眼前人也正凝视着自己。目光相接,天香眨了眨眼,二人竟不约而同地垂眸,微红了脸。

      这微妙之感令这一个怡悦,却也令那一个恐惧——只冯素贞一人知晓,此情难留,自己亦不能够拥有这份情。可她也知晓,在天机道破前,自己会不惜做任何事,不惜牺牲任何代价,去守护这位一心善待自己的小妹子。

      春寒料峭。

      正月的清晨,果然寒气袭人。皇极殿中,所有内阁臣员及六部九卿的堂官,又再度聚集了。

      嘉靖咳嗽几声,望着跪候殿中的一应大臣,正颜道:“经国师精心勘察与测算,接仙台的奠基地,朕已定下了。故而朕,即将再度移居西苑,闭关修炼长生不老术,直至接仙台建成。大小臣工,各自做好分内之事。未有朕的旨意,概不得私自见朕,违者按谋反论处。朝中大事,朕已安排妥当——冯绍民。”

      “臣在。”

      “宣朕旨意。”

      “臣遵旨。”挺拔跪地的红袍少年扶膝起身,走至满朝文武正前方,向众臣望了一眼,随即展开手中的银龙玉轴,朗声读道:“奉上圣谕,敕封驸马都尉冯绍民为内阁首辅,总督天下兵马——”

      读至这里,御座旁的国师懵了。

      “——敕封榜眼李兆廷为少保,辅佐裕王;调遣八府巡按张少英入京,负责京都警卫。钦此。谢恩。”

      群臣一齐揖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内阁掌朝中枢,上承朕意,下领百官——冯阁老,你下朝后到文渊阁去,这个月,同阁员们好好查一查这些年的账册,将早已失了做官目的的赃官污吏,罢免裁汰。”

      “臣领旨。”

      “英雄好汉查英雄好汉,就这么着吧。”嘉靖喘了口气,“朕累了……黄伴。”

      黄锦当即会意,上前几步:“退——朝——”

      众臣散去,嘉靖在那张雕龙御座上闭目坐着,面如土色,黄锦只觉天子的身子每况日下。国师沉脸站着,良久,他自道袍中摸出一个小瓷瓶,走到嘉靖跟前,笑道:“陛下,今日是时候进丹了。”

      “是了……进丹,进丹。”嘉靖睁开了眼,右手颤抖着取过瓷瓶,“黄伴,给朕倒水。”

      黄锦从一旁的高几上拎出一把小铜壶,在一只紫砂杯中倒了一杯温水,而后双手端着砂杯,等在一旁。嘉靖打开瓶塞,向掌心倒出一枚鲜红的丹药,送入口中,又接过紫砂杯喝了一口水,吞服下去。终于,紧锁的眉目渐渐舒缓开来。

      国师浅笑:“陛下,闭关之后,切莫忘了每日练功打坐,依时服食丹药。”

      二

      紫禁城东部的这座文渊阁,即为大明的内阁了。阁臣出纳帝命,点简题奏,拟议批答,便在此处。当下,新任的内阁首辅坐于正中之座,两侧分别摆着一张偌大的条案,案上摞满了往年的账册。数张椅子并排摆在条案前,便于众阁员坐在一起共同看账。

      “九门提督贪墨误国,证据确凿,依皇上之意,应革职为民。”那新任首辅看来十分年少,眉宇间却透着一丝方正持重的威严,“我举荐八府巡按张少英,补任其职。”

      陆续有人接言:“我附议冯阁老。”

      “——冯大人!”忽有名小太监来报,“公主府来人,说这是天香公主吩咐送给您与大人们糕点。还说,这是殿下她亲手做的。”说着,呈上一个方形的大红漆食盒。

      宫中人所皆知,孝烈皇后过世之后,皇上对他们的独女天香公主,宠爱无比,因而将她惯得甚是刁蛮,脾性娇纵,毫无规矩。此时听闻她竟贤惠地做起糕点,众阁员心中惊诧,纷纷好奇地凑上前探看。

      盒盖方开,已冲出一股甜香。一人道:“是馒头!”

      馒头?这天香公主可真是有趣儿。众人笑着,拿了馒头试吃,发现其中竟还裹了红豆馅儿。白团入口清香松软,馅料尝来甜而不腻。人人均夸赞打趣:“小阁老真好福气,娶了这么个贤妻。”

      “哪里,哪里。”那位阁中最为年轻的“小阁老”,似忽然教红袍映红了脸,看来十分青涩腼腆。随后,也伸手拿起一个馒头。

      次辅徐阶笑道:“冯阁老生得俊俏,气质不俗,才情远,自然讨人喜欢,哪似我们这些个读腐了书的。”

      另一老阁员接道:“可不是?嫁了冯阁老这等少年才俊,又同他尝得闺中之乐,夫妻之欢,再如何娇纵的姑娘,都会变得贤惠温婉,待他死心塌地。”

      语毕,室中发出一阵低笑,几位阁员七嘴八舌地笑骂着。

      “辞太近亵!”

      “此处乃阁臣理事之所,注意言辞!”

      “大人真是为老不尊!”

      “老夫失态,失态了。”那老阁员笑着摆摆手,望了望首辅座上面色更为红润的少年,又望了望手中吃过一半的馒头,若有所思。“白面馒头安红豆,啧,”摩挲着下巴,低声自语,“暗藏相思哪……”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

      这日午后,文渊阁前落了一顶大轿,从中走出一位穿着樱色衣裳,身后披着大红斗篷的女子,看来高贵稳重,端丽大方。只是腰间悬了一截甘蔗,与她一身装扮格格不入。

      这名女子正是天香。

      她吩咐轿夫不必等候,便缓步走向大门。扬起头,只见阁门上高悬着圣谕,严申规制:“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天香搔了搔头,双足一点,纵身高跃,落入院内。阁中有东、中、西三房,她站定出了一会儿神,毫不迟疑地走向当中一间。

      举步进门,见殿阁正中设有孔子圣像,左右两侧设其四大弟子配像。左侧为亚圣公孟轲、宗圣公曾参,右侧为述圣公子思,及复圣公颜渊。再侧头向右望去——案上的几摞书册后边儿,一个身着大红文官常服的人影,支着左肘睡着了。

      ——就知道你在这儿!

      天香嘿嘿一笑。也不知何故,看到那张脸便感愉悦。她走至冯绍民右手边,俯身凝视着那张稀世的俏美容貌——那眉目似画卷中人,如水墨般蔓延。

      视线移至少年鬓边,却望见几条若隐若现的银丝。

      哎,年纪轻轻的,究竟为何会生出白发来?她不由叹了口气,怜惜地伸臂过去,轻抚那人的鬓发。俄顷,她解开自己的大红斗篷,轻手轻脚地替冯绍民披在身后。

      也不知瞧了那人多久——她情不自禁地半阖上眼,向那张脸缓缓靠近,再靠近。

      ——哈,亲到了。

      她在那双温润的朱唇上轻轻一触,又分开,再轻触,再分开……心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喜。反复几次,似孩童给予依恋之人的无瑕亲昵,却又与那种感觉截然不同。

      待欲再上前碰触,不料,那两片唇自己动了。天香当即心虚地向后一缩。

      “你在做什么……公主?”唇上还留有温热的触感。冯素贞迷茫地抬起头。眼前少女清秀白腻的脸上泛着红晕,目光四处乱瞟,神情似带歉意。

      “替冯阁老擦口水。”

      那人红着脸,白她一眼,满是纵容:“胡说八道……”

      天香嘻嘻一笑:“莫学你姑奶奶说话。”

      冯素贞将肩后的斗篷还与天香,笑道:“公主,你来做什么?”

      ——竟这么问!“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说的不就是今儿元宵么?不来约人家……那也罢了,竟还这么问……天香披上斗篷,噘了噘嘴,大大咧咧地道:“冯绍民,今日是正月十五,天上元宵,人间灯夕!今夜,随我去看花灯吧!”

      注意到眼前人着意装扮得分外娇美,冯素贞嘴边自然而然地浮出了一抹笑意,“好啊。”

      倒也爽快。天香颔首,满意一笑:“那咱现在便出宫玩儿去?”

      “待绍民查完了这本账册吧,公主。”指了指左手边的一本册子。

      “他人都过节玩儿去了,只有你这书呆子还窝在这儿!”天香扭头哼了一声,“驴脑子驸马!”

      “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儿,”那人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冠,“猪脑子公主。”

      “你……你还敢骂我?”见冯绍民竟不甘示弱地回嘴,天香更加不满,抬掌往案上“啪——”地一拍,“驴脑子驸马!”

      “猪脑子公主。”

      “驴脑子驸马!”

      “猪脑子公主。”

      ……

      倒是极为相配。

      ——听着房中二人好似孩童一般,没完没了地斗嘴抬杠,门外用膳回来的南烟会心一笑,心中暗想。他从不曾想过,这位言行清冷的驸马爷,竟也有如此稚气的一面。不禁伸头进来窥探一下,方才识趣走开。毕竟,爱侣间打情骂趣,不便多听。

      天香话多,总在一旁又说又笑,咭咭咯咯地讲个不停,冯素贞竟也一不留神便放下手中之事,同她坐着顽笑起来。于是,几本账册,一阅便是半日之久。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公主府的下人们知晓自家主子在此,命人送来精致的膳食,夫妻二人便在阁内共用晚膳。上元佳节,膳房特做了一道酒酿元宵。团如玉粒,清甜爽口。冯素贞为天香盛了一碗,之后自己也盛一小碗,尝了尝,仍是觉得过甜了。而天香素喜甜食,别个儿菜肴没多吃,只一碗接一碗吃着元宵,连吃数碗,看得冯素贞在一旁连连摇头。

      “好甜,好甜!太好吃啦!”

      “公主,咱们还要出宫呢。你少吃些,当心醉倒。”

      “冯阁老未免忒小瞧人!若是吃几粒圆子都能醉,本大侠还混不混江湖啦?”天香说着,轻拍那人的右脸,继而嚷道:“十碗不过岗!民儿,再为本大侠满上!”

      “哎,顽笑归顽笑,心中该有分寸,这毕竟,是醪糟制的圆子。”口中如此说,却又为那人勺了一小碗,“适可而止,不可多吃。”

      天香扮个鬼脸:“你是冯嬷嬷。”

      正吃着,忽听屋外传来哔驳之声。她们知是乾清宫正殿前又放起了花炮,便一同起身出门观看。这烟火皆为各地进贡之物,颜色各异,极是精巧。但见漫天银花火树,华美无伦。看着看着,两个人影渐渐倚在了一起。

      许久之后,花炮声方歇。禁宫上空积起了黑沉的阴云,似将降一场大雪,丝毫不见星光。而殿宇屋檐下的一盏盏大红灯笼,竟也依稀照亮了无边的夜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天香喃喃念诵着。

      依宫中规矩,上元之日,所有太监宫女均须在丑时末起床,寅时初点灯笼,较民间早一日。望着这紫禁之中的灯夕,冯素贞微微一笑,轻声替天香接完词的下阕。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南宋辛弃疾所作的《青玉案·元夕》。上阕写正月十五晚,满城烟火的狂欢之景。下阕仍写元夕之欢乐,又及意中人与自己,在幽暗处巧遇的情形。冯素贞吟罢,侧头望向自己无可替代的妻子。四目相投,眼波盈盈。

      “啊哟……你、你别这么瞧着我,教人……教人躁得慌……”天香忽然别过头,一把挽住身边人的手臂,将头顺势靠在她肩上,闭上双眼,嘻嘻一笑:“有用的,我能站着睡!就像一匹千里马,你可相信?”

      肩头传来温暖的甜香,与一丝淡淡的酒气。冯素贞无奈一笑。

      “信。可是,毛驴儿亦能站着睡。”

      “成,你站着睡给我瞅瞅。”

      “分明是公主扬言能站着睡。”

      “欸,啰嗦什么,你同我一块儿睡!”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正值下人端了残羹将欲出门。冯素贞红着脸,拉着天香往一旁挪了些位置。

      渐渐地,天香的气息变得沉缓而均匀。看这光景,想来今夜无法出宫了。冯素贞摇头笑了笑,将天香抱进屋内,放于挨着南墙的一张花梨木长椅上。抬手取下她头上的金簪,使其发髻披散脑后,又小心解开她肩上的羽缎斗篷,将她身子正面盖得严严实实,方才命人生起盆火。期间,天香皱着眉,仍是不断嘟囔着:“你……你同我睡!”

      “好,好,”她坐在一旁,柔声哄着她,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肩臂,“一切皆依公主的。”

      长椅旁的几台上设有一只炉瓶,焚着自己于府中带来的御赐百合宫香。冯素贞闻着那阵阵幽香,凝望着眼前渐渐昏睡的少女。但见她蛾眉敛黛,嫩颊晕红,口角间浅笑盈盈。当下爱怜地俯下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才起身拉开些距离,却见她已睁开双眼。

      “你醒了……”

      “你又亲我……”

      天香揭去盖在身上的斗篷,缓坐起身,直直地同丈夫凝视着。

      “喔,”神情略微有些呆滞,又带些茫然的可爱,“公主,你吃醉了……灯节持续十日之久,咱们大可改日出宫。绍民先去为你煮壶醒酒——”思绪忽然顿住。天香伸手捉住冯素贞的衣襟,稍加使力,将她迎面拽向自己。

      两张俏脸再度贴近。天香在丈夫唇边轻喃着,嗓音含糊,恬静。

      “香儿愿为驸马……尽妻子之责……”

      呼吸相闻,气息相缠。冯素贞的双眼睁得更大了,纤长的睫毛也许久未曾抖动一下。

      这是她第二回听到这句骇人之言。这回,她的领会早已同她的妻子大相径庭。因而把脸涨得飞红,未敢应允。僵持片刻,天香阖眼,攥着那块衣襟,倾身将唇覆了上去。

      室中的盆火烧得很旺。火光中,冯素贞觉得自己也有些迷醉。她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捧着天香的后颈回吻,心中一阵冰凉,一阵滚烫,好似一碗白水,只因那人的唇而不断沸腾。

      罢,罢……横竖她的妻子尚且懵懂。

      湿润的唇舌周旋,盘桓,带些甜甜的、淡淡的酒气。很快,那顶嵌着玉质帽珠、于此情境略显碍事的纱冠,也因彼此间的热烈纠缠而掉落于地。

      夫君的应和,更为助长了天香的放肆。她不慌不忙地跪坐起身,又突然俯身,将那人迫向长椅另一侧,急切地再度吻住那双唇,甚至,轻轻地啮咬那人送出的舌尖。

      长椅上,两个人影儿胸贴着胸,脸挨着脸,交颈、厮缠。天香缓缓卸去丈夫绯袍腰间装金饰玉的革带,而后,又将手探入了常服的白色团领之中,去抚摩那白纱单衣下温暖滑腻的肩背。

      终于,一番温存所带来的甜蜜之感,逐渐逐渐化作恐惧——冯素贞慌了。

      “公主——使不得……”她喘着气,侧头避开烫人的唇,拉住天香的两臂,奋力挣出其搂抱。狼狈地退至一旁,如醉方醒。手抚胸口,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耳热,以及衣袍内,那缠绕束缚下的柔软。

      天香微微喘息着坐正身子,丰多的乌发凌乱散在身后。她望着惊惶失措的冯绍民,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刻的冯素贞,衣裳不整,面色潮红,却令她愈添妩媚。脸颊上还隐隐可见,自某人嘴上印下的胭脂膏子。此时此地,任谁见了她那样的神情模样,都会打心底生出爱怜之情。

      “——有用的,你可是……不爱同我太亲近?”

      未待她说话,天香已轻轻地开口。冯素贞一怔,道:“绝非如此……”

      “那你,又为何……”

      她望了一眼殿上的孔圣暨四配像,拾起躺在地上的乌纱冠,重新戴好,垂眸道:“先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局促地舔了舔湿润而酸胀的口唇,“此处为阁臣理事之所,你我此举自是不妥,公主……”

      “——那便……随我回府去?”

      “不……不必了。绍民忽记起,今夜还有些要紧政务须得处理……公主,对不住。”

      “你每日都劳心费神的……也不必同我致歉。”天香深深望了那人一眼,站起身来,“本宫有些乏,暂且回府歇息了。”

      “那好。”她其实也并不想她走,可到了某些时刻,她们终有一人早晚得走。冯素贞镇定地向她一揖:“恭送公主。”

      “好,这便走啦。”天香笑得勉强。她取来椅上的大红斗篷,自行穿戴好,上前拉开房门。不知何时,屋外若无其事地飘起了鹅毛大雪。“我走啦,不扰你处理要紧政务。有用的,你该早些歇息,否则,又该多生出些白发了……”

      “多谢公主眷注。”落雪了,暂且留下吧。冯素贞如此想,口中却道:“南烟——快备轿,送公主殿下回府——”

      未待南烟回应,天香已径自施展轻功,跃上房顶。

      大雪愈落愈多,白茫茫地布满空中。殿檐下的红灯笼,依旧发出朦胧的红光,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便如同一座座巨大的殿檐,漂浮于下红上黑的飘雪半空。

      被留下的那位,望着眼前雪景,恐慌、感激、愧疚、悲哀、无奈……种种复杂之感交集于心,险些又欲落下泪来。她不禁自问:这么下去,还能再欺瞒那人多久呢?

  • 作者有话要说:  ED Ethno Music Project《Childhood Memory》
    (码字bgm..)
    大概以前日记写太多,于是越写越流水账Q_Q
    and永远永远开着玩具四驱车,我.不.甘.心Q_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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