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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正月初一 ...

  •   至于离开的那一位呢?表面上虽强装平静,内心却矛盾烦乱,愧疚不已。她满心激荡地回至府邸,一径推门入了书房。

      房中无灯,皎洁的月光自窗外漏进屋内,更添了些清冷。冯素贞静静地擦燃火绒,点燃了书案上的烛火。

      同那名女子如此短暂的相识,却已使她在自己心中占据了极重的分量。冯素贞过去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入这不容于世俗的情爱之中——竟因这有名无实的婚姻,弄得自己假戏真做,不知所措,也弄得那位小妹子愈发珍惜依赖自己。

      “你我相遇之时即是分离……拥有之时,便是失去之时……这一切都是我命里的宿缘,香儿,我已骗了你,不能再罪上加罪了……”她垂头叹了口气,转身倚着桌案,喃喃自语。

      究竟她二人最终会纠缠至哪般呢……想想便教她心酸。

      微抬起头来,竟见不远的几案旁坐着一个人影。她一时间吓住了。

      谁?

      再定下神一看,是一个小姑娘右手支着头,身子斜依在几上睡着了。

      原来是梅竹。她放下心来,走上前,轻轻叫道:“妹妹,妹妹?”

      梅竹缓缓睁开眼,睡眼迷蒙地坐正身子。冯素贞怜惜地轻抚她的头,嗓音低柔地道:“傻丫头,怎的在这里睡过去?明儿身子是要酸疼的,也仔细着了凉。”

      白衣少年的俊俏轮廓逐渐清晰。梅竹突然清醒了。“驸马!”她猛地站起身,“梅竹不知您今夜是否回来,便想坐着等候看看,岂知……岂知竟睡着了……梅竹这便去给您沏茶!”不料睡麻了右脚,一时没站稳,结结实实地倒在那人怀中。

      冯素贞忙伸双手去扶。梅竹抬起头,微弱的烛光中,依稀可见她的脸颊胀得飞红。

      天香望向自己时,也常是这般小女儿的腼腆神态……

      冯素贞凝视着梅竹,眼前恍惚地勾勒出另一名少女的纯真模样。

      ——“驸马……多谢驸马,我……我……”

      “喔……”冯素贞晃过神,有些尴尬地松开手,抽身后退。下意识地,她向窗外望了一眼——

      那个人……此刻不在屋外吧?

      觉察自己这一微妙举动,她自嘲地笑笑,随即清了清嗓,喉中却仍是低哑,“妹妹,你累了,回房好生歇息吧,不必每晚陪我秉烛熬夜。”

      “驸、驸马……梅竹明白……是……”梅竹已慌乱得不知如何作答,语无伦次地应了几声,便匆匆出了书房。

      冯素贞独自煮了壶花茶,点上紫铜炉中的盘香,接着便靠在椅背上发起愣来。灯光映照下,无瑕的侧脸淡雅得如同一幅画卷。

      忘了自何时起,梅竹私底下不再喊自己为“民哥哥”,又开始毕恭毕敬地称自己为“驸马”。而她看向“冯绍民”的眼神亦开始有所不同,不再是先前的感激或是怀疑,那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似是疏离,似是羞怯,又似是……爱慕?

      梅竹与自己打小在府中一同长大,她虽谦恭地恪守主仆之礼,然自己却一直将她当亲姊妹看待。可她若对这位男装的“小姐”动了情,那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

      究竟要不要将身份告知于她……

      冯素贞闭眼揉了揉太阳穴,两道剑眉又庄重地向眉心聚拢了。

      渐渐地,房中氤氤氲氲缭绕了一室香气。她起身为自己倒了一盏花茶,便再次拿起了案上的奏章。隐隐约约,可听到身上柔软衣料相摩的窸窣声,与远处响起的沉沉更鼓。已是丑时了吧。

      再有两日,便是新年了。

      北风紧吹,千里冰封,下了整夜的大雪,大地上银装素裹。一大早,宫中的爆竹已然响过,乾清宫正殿前的那片空地上,留下了满地残红。宫外的大街上,孩子们身着新衣,兴高采烈地嬉闹着。

      此为新年的第一日。

      几缕冬日的暖阳射入轩窗,映出了少女无双的素颜。

      室中光线愈发明亮起来。妆台前,乌发垂肩的清丽少女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支颐,望着窗外。良久,她长长叹了口气。

      “哎——又要老一岁啦。”

      “不对,公主殿下,是您又将长大一岁啦。”杏儿一面笑着,一面将天香洗过脸的一盆残水暂且搁上台架。

      “长大多没劲儿啊。如今逢年过节,父皇总不睬咱们。昨儿除夕夜,还不是一切如常冷清清的么?”

      “公主殿下,如今您有驸马爷呀。昨儿您怎么不召他来府上呢?”杏儿走到天香身后,拿了一把木梳,自上而下替她轻轻梳着披散的秀发。

      “他……他有好多事儿呢。”天香又叹了一声。

      杏儿笑道:“什么事儿能较得上咱们公主殿下重要?凡是顾全大体的男子,皆是国事家妻两不误——令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寂寞,岂非是件极为严重的事儿么?一任男子自由放纵,总归不是个办法呀。公主殿下,您不认为是这样么?”

      天香道:“我也不知道啊。”

      一旁的桃儿也接口道:“公主殿下,您与驸马爷既是做了夫妻,好歹得生活在一起才对呀。您不认为是这样么?”

      “我也不知道啊……”

      平日里,这两个小丫头总不见她们的驸马爷,因此常常满腹牢骚,为公主抱屈。此时,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主意,又听那一个道:“依杏儿看,您用完早膳后应去见驸马爷,同他一块儿过节!”

      听到这里,天香重重地点点头:“杏儿,你说得有理儿。”

      “今儿是正月初一,那杏儿便为殿下好好打扮一番!”

      “好!”

      驸马府中,冯素贞用毕早膳,两耳莫名有些发热。她于房中读了一会儿书,便心神烦乱地踏出门,站在廊檐下,眺望庭中的积雪。

      眼前一片白茫茫,花草踪迹全无,景致甚是寂寥。她又一次陷入了沉思——除夕夜,团圆饭,燃爆竹……想起这些来,觉得皆好似前生之事。正月初一——不,每一个节日于她而言,皆成了一个伤心的日子。她虽强自抑制,仍是禁不住悲从衷来。每至一个节日,她均容易陷入回忆中,再难从心底欢欣起来。

      此时她身着白袍,外披一袭上等的黑色貂裘,看来十分高雅贵气。雪光反照,更将这位“少年郎”衬托得绝美无伦。

      若是年轻女子,如此着装,难免显得过于古板严肃了些。然而,这位清秀少年穿来,眉宇间却更添了好几分英气,又较先前看来更具风度,更为俊美了……

      梅竹立在不远处思索着,出神地望着冯绍民——他同自己过去那位小姐一般,常常蹙着那不浓不淡的剑眉,神情凝重忧闷,兀自呆呆地发愣。梅竹早习以为常。

      她随冯绍民静静地站了半晌,突然,一名男子冒冒失失地穿过庭院,搅乱了自己这份安宁——

      “冯兄!快!快跟我走!”来人刚一走近,便一把攥住冯绍民的左臂衣袖,转身便走。

      “哎——做什么拉拉扯扯的?兆廷兄!”

      “途中再与你细说!”

      冯素贞见他这般纠缠,厉声喝道:“兆廷兄!你可是又喝多了?放手!”使劲一挣,只听“嗤啦”的一声,竟硬生生撕下一段外袍衣袖。

      二人均是一怔,神情皆有些狼狈。李兆廷僵着手,端着那块撕断的衣料,显然有点儿不知所措,“对、对不住!冯兄……在下……在下过于心急,并非有意……多有得罪!”

      即便此时为男子装束,冯素贞的内心仍旧是那个拘谨的闺中女儿,当下又羞又恼,将左臂负于身后,瞧也不瞧那人一眼,忿忿地道:“兆廷兄,你究竟来做什么?胡闹也该有个限度才是!”

      李兆廷忙道:“冯兄!在下并非胡闹……”

      ——“李公子?你是……你是李公子?”

      李兆廷侧头望去,只见一个一脸诧异的小姑娘,正缓步朝自己走来。

      “梅竹……是你?是你么梅竹?你还活着!”冯府上下灭门的消息,李兆廷当日早有耳闻。他呆愣地眨眨眼,口中询问梅竹,目光却望向阴沉着脸的冯绍民,“你……你怎么会在……”

      梅竹在这里……莫非他当真——当真是她?

      梅竹三言两语草草向他解释了这些日子的情形,李兆廷听罢,不免有些失落。

      “李公子,我家小姐那般喜欢你,你……你为何要退婚!你当初究竟去了哪里……又如何会来这儿啊……”

      “当初我……我……”梅竹忽然连发数问,李兆廷应之不暇,一时间吞吞吐吐,正踌躇着从何说起,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嗓音。

      ——“愿诸位元日之后,欢喜如意!大吉大利!”

      众人闻声望去——府院高墙上,一名穿着淡红衣衫、身披大红羽缎斗篷的年轻女子一跃而下,轻盈落地,一脸轻松地互击双手,拍落掌上沾上的冰雪,朝三人大步走来。

      李兆廷忙作揖道:“臣李兆廷拜见公主殿下。”

      梅竹跟着行礼道:“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冯素贞却怔怔瞧着自己的“妻子”,她已改梳起婚后女子的发髻,衣饰亦华丽不少,而纯稚的神态与容貌一如往昔。外加施了些淡妆,眉际显得十分清爽,这一番着意装扮修饰,使她显得更加明艳动人。冯素贞不禁又悔恨起来——这么一个可人儿,若非由于这么一段孽缘,哪个做夫君的忍心令她独守空闺呢?

      她二人目光一触,天香便腼腆地低下头,望向自己的樱色衣袖。

      “妹妹不必多礼。”天香先上前扶了梅竹,又转向李兆廷,“乌鸦嘴,大过年的,你不陪着你家的娇妻,一大早来驸马府上做什么,拜年么?”

      梅竹一愣:“李公子已……已成亲了么?”

      “小娃娃都有啦!”天香哈哈一笑,“妹妹有所不知,李榜眼如今可是相府的女婿!”

      梅竹听罢,眼中竟盈出了泪水,“李公子……我们家小姐苦等你三载,最终连命也搭上了!梅竹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心中悲苦,自不待言……谁料公子倒好!凤凰捡着高枝飞!”

      李兆廷脸上一红,羞愧地低垂下头。

      天香见了梅竹的神情,方悔自己言之鲁莽了。冯素贞忙向梅竹柔声道:“妹妹,别这么说。冯小姐已经逝世,兆廷兄又岂能守她一生一世?依我看,兆廷兄并无过错。”

      梅竹低喃道:“他无过错……难不成是我们家小姐有错?”

      冯素贞平静地道:“谁都无错,妹妹,错的是命。人之一世,皆是由命掌管着的,是非错对,与人毫无干系。命运便似大地,不论走到何处,咱们都在命里。”

      天香小嘴一撇,不以为然,觉得夫君的想法实在有些悲观,“非也非也。有用的,人当然能掌管自己的命,若不能,也只怨自己懦弱窝囊——你不去选择命途,命途自然便能左右你!因此本宫不信天,亦不信命,只信闻臭大侠!”

      冯素贞一直钦羡“妻子”身上那股自然而然的洒脱。她虽生得聪慧,饱读诗书,却仍是墨守成规,安于自己的命途。于她心中,女子合该在闺中消磨着青春,等待走向相夫教子的命,三从四德的命。直至遇上那位“闻公子”,她方始知晓,原来这世间,也有女子能活得这般随心随性,无拘无束。

      她盈盈注视着天香,目不转睛。少顷,冯素贞忽然向天香快步走去,一把拉过她的双手,下意识地察看她的手腕处。

      “公主,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这身打扮?”

      距离一旦变近,那人衣上熏染着的雅香便悄然钻入天香鼻间。夫君这突如其来之举,竟教她有些晕眩。“美、美么?”

      见两袖中的手臂洁白如雪,并无令她担忧的什么“红蜘蛛”图腾,冯素贞安心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透出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子,嘴边扬起了微笑,“美,很美。”

      “有用的,你今日也穿戴得很是俊俏啊。”天香低垂下头,羞赧地一笑,目光继而落在冯素贞的左臂上,“哎?这袖子怎么断了,可是受了伤?”

      李兆廷不觉将右手中的衣料卷入袖筒中,头也埋得更低了。

      “没事的,公主。”冯素贞笑着摇摇头,温和地拨开少女额角的发丝,眼中又怜又爱,“倒是你这孩子,这般顽皮,为何又不走我府上的大门?回回非得‘飞檐走壁’,眼下各处是积雪,若不慎滑倒可怎么好?”

      天香笑道:“本大侠轻功盖世,怎会滑倒?”

      冯素贞无奈道:“你啊,便是太过孩子气了些,教人担心。别个皇子公主于你这年纪时,大多是稳重点儿的,而公主你——”

      “你啊——便这般担心我么,驸马老兄?”天香笑嘻嘻地打断。

      “你说呢。”冯素贞微微一笑。

      李兆廷见那二人傍若无人,脉脉含情地拉着手,互相凝视,心中莫名有些落寞,暗想:原来这个不苟言笑,看来心事重重的驸马,待人也可如此亲切啊……

      也只有在这位公主面前,他才会露出这样自然的笑容来……这位公主殿下,究竟是何方神圣啊?梅竹看着冯绍民,不由想起,当日同“闻公子”在一块儿时的小姐,也是如此。忽又忆起那个中秋夜所见之景,甚至觉得,眼前二人好似下一刻便会吻在一起。

      天香挽上冯素贞的手臂,笑道:“有用的,随我去乾清宫外放炮仗吧!那儿噼里啪啦的,可热闹啦。”

      ——“公主殿下、驸马!”李兆廷作了一揖,终于回想起自己的来意。

      天香横他一眼:“干什么?”

      李兆廷正色道:“皇上下旨,要将我岳父岳母与长赢兄发配边疆,永远不得返回京城!”

      冯素贞与天香异口同声:“什么?”

      “今早,皇上命他们即刻离京,不得多耽……你再不去见他们恐怕便晚了!冯兄!”

      原来那日早朝之后,刘韬便染上风寒病倒了。由于年老力衰,他早已失去昔年那左右一切局面的精力,在内阁,作为首辅的实际权势也早被他人取代。几日里,他遣人变卖了自己在京城的全部家产,将所得的二百万两黄金献给嘉靖,并再次提出告老还乡,回乡养病。嘉靖一怒之下,竟下旨将他夫妇二人与刘长赢逐出京城。

      “眼下还是大年初一日,父皇他老人家也忒狠些……”天香握住了夫君的手,“有用的,事不宜迟,咱们快去吧!”

      “好!”冯素贞点点头,喊道:“来人!快——备马!”借此空隙,她赶忙回房换下了破了衣袖、引人注目的外袍。

      三人的马匹在相府门前停下了,只见一架装载好行李的马车已在大门外等候。

      下马后,冯素贞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这座自己曾经多次来过的府邸,与府门廊檐下的那四盏大红灯笼——旧年刚中进士之时,刘韬在此召见自己的情形还恍若昨日。想着想着,心中不觉愈发酸楚起来。此时此地,唯有院中青松上沉沉欲坠的白雪,还透出点儿生机,教人联想起世外山水,获得些许悠然宁静之感。

      不多时,水月儿搀着身着厚棉袍的刘韬蹒跚走来,身后跟着刘长赢与刘倩,此外,还另有一位妙龄女子,雪光中,她的容颜清丽雅致。那夫妻二人再一打量,认出她竟是昔日曾见过的江湖女侠张馨。

      冯素贞走近刘韬,强颜笑道:“恩师近日身子可好?”

      刘韬笑道:“还好,还好,只是老了。这人若一老,便成了多余。”

      天香也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为好,她注意到一旁的刘倩,便过去拉着她的手搭话:“刘倩姑娘别来无恙啊,啊哟……肚子这么大啦……”

      刘倩却是泪痕满面,只疲惫地回之一笑。

      冯素贞深吸一口气,叹道:“恩师,朝中若少了您,大明江山危在旦夕啊。”

      天香也望了过来:“是啊,刘大人。”

      刘韬苦笑道:“江山是什么?不过一盘棋子罢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你我皆不过这盘棋上的一颗小棋子。绍民啊,我老啦,我是不行啦……我不愿再参与什么宫廷纷争。如今承蒙圣恩,将我流放边疆,我走之后,皆靠你们少年人去支撑朝政。今后我种种花,养养草,眼不见为净……”

      刘长赢跟着道:“公主殿下、冯兄,家父说得对,什么富国荣华,什么辅君理政,到头来皆不过为过眼烟云。长赢从小顽劣不堪,惹家父生了不少气。如今,也是时候尽尽孝心了。在下亦不愿再参与什么宫廷纷争之事,长赢已决定,从今往后,同家父家母还有馨儿一块儿,平静安稳地度日。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了此残生。”

      冯素贞、天香听他言论同先前大不相同,颇有些不解。

      很快,刘长赢将父亲扶上了马车。刘韬颤巍巍地回过头,向自己的府邸从上到下,望了最后一眼,长叹一声,笑道:“这帝王之都,老朽再不必回来了,完了事儿了。此番,老朽也算重获新生——这天下苍生,从此与我再无干系喽。”

      马车动身,李兆廷与那夫妻二人各自骑在马上,一路跟随送行。刘倩因怀有身孕不便出行,留在府中。途中,天香向李兆廷问起张馨,这才得知,她与刘长赢一直保有联络。此次患难见真情,刘韬也终于允了长子的这门婚事。

      寒风苦苦,吹着城外官道上光秃秃的积雪树木,教前驱之人倍增凄凉之感。这时,刘长赢忽然叫停了马车。那三人见他下车,连忙也翻身下马。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不必再送。二老过去鲜少出远门,现下皆已睡去了。家父上了年纪,凡事容易动情烦乱,难以自制,我恐他再伤了身子,不如咱们趁此时机,就此别过吧。”刘长赢说着,望向李兆廷,“李兄,我妹妹与她腹中的孩儿,就拜托你了。再有两月,你们的孩子便将出世,请你务必善待他们!”

      李兆廷拱手道:“长赢兄,在下决不辜负妻儿。日后,在下定带他们来看望各位!”

      冯素贞听了,兀自发起愣来,又闻刘长赢向自己道:“还有冯兄,也请你照顾好我这——照顾好这位公主殿下……”

      她见刘长赢神情有异,话中有话,微感奇怪,当即也拱手道:“长赢兄请放心,在下自当尽心尽责。”

      天香听得甚是感激,笑道:“长赢老兄有心啦。”

      “往后,咱们三个臭皮匠,便仅剩冯兄与李兄二位了,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同你们对酒当歌……”刘长赢露出一丝苦笑。

      “人生在世,诸事难料。刘兄,请代我向恩师说一声,这些时日,幸得他老人家提点,绍民没齿难忘。”那人儒雅平淡地说着,纤长的睫毛下却闪出了感伤。

      刘长赢颔首,正色道:“江山社稷,辅君理政,交给你们了!公主殿下、冯兄,李兄,他日有缘再相会,告辞!”

      冯素贞、李兆廷:“告辞!”

      天香郑重其事地抱拳道:“江湖再会,多多保重!”

      虽有诗云“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世事无常,怎知今日一别,是否将成永别呢?一时间,四周再度弥漫起了离别的愁苦气氛。

      回宫途中,天香见马背上的冯绍民情绪不高,便一直有意无意地说些笑话欲逗乐他。却常常是听笑话的没笑,说笑话的竟笑得直不起腰来——而冯素贞见了天香那副滑稽模样,不知怎的,也就真的笑了起来。

      午后回到公主府用膳,下人们见到驸马来,又逢元日佳节,自然摆上一桌大宴席,而那人却仅小声小气地吃下小半碗饭。饭毕,二人回至卧房中。天香歪在床上小憩,冯素贞拿了本书,坐在床前桌旁幽幽地翻着,愁眉不展。

      这个冯绍民,看似在读书,其实又在胡思乱想,黯然神伤吧……天香这么想着。她知刘韬于冯绍民而言亦师亦父,他这一去不返,往后便是隔山隔水,兴许全无再见之日。自己这位多愁忧郁的少年夫君,也不知将苦闷多久了。

      天香侧身躺着,静静望着那人的侧颜。良久,搭话道:“有用的,我真羡慕长赢老兄。他日若有机会,我也想同他一般,离开这紫禁城,咱们去天涯海角,寻一处僻静所在,山水相伴,清音相酬,永远永远都……”——都不再与你分开了……想说的话语,出口终究有些难为情,她顿了顿,忽想到刘倩腹中的“小乌鸦嘴”即将出世,便坐起身来,转口道:“有用的,你说,小娃娃究竟从何而来?我愈想愈不明白。”

      冯素贞正细思着天香方才的言辞,听到此处,怔了一怔:“什么……”

      “我儿时问过父皇,他说,小娃娃是由肚脐眼儿钻出来的——我才不信呢!我又追问他,他便答‘往后你成了亲,自会知晓’,可如今,我还是不明白。”天香一面说,一面下床穿了鞋,来到冯素贞身畔坐下,“有用的,你可知道?”

      冯素贞过去在医书中对此早有涉猎,再来她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又长天香两岁,近来也终于渐通人事,可两个女儿身,怎能入洞房?又怎能生孩子?她不觉羞红了脸,放下书卷,不自然地站起身,负手踱了几步。

      “公主乃绍民之家妻,此等夫妻私事,同绍民尚可谈论,切莫再当他人之面——”

      “啊哟!这个自然。你总这么正儿八经的,真没劲儿……”天香小嘴一噘,将她打断,“那,你倒说说看。”

      冯素贞沉吟半晌,回过身道:“绍民也不知道。”

      天香蹭地站起身,嗔道:“你不知道还婆婆妈妈地同我啰嗦什么!”

      “公主,请恕绍民诠才末学,未能洞明世事。”冯素贞若无其事地拱手作答,却在暗暗心虚胆怯。

      “呸,”天香白她一眼,“你不是饱读诗书的状元郎么?”

      “此事诗书上不曾写。”

      “书呆子!”

      冯素贞知天香仍是一颗赤子之心,不明夫妻闺房之事,便信口道:“但绍民听人道,女子成亲之后,天上的神仙便会于某个夜里,悄悄将小娃娃塞入她的脚底心——绍民想,盖是由此而来吧。”说着,僵硬一笑。

      “驴脑子!这是民间哄小孩儿的假话,你也信?”天香听得格格直笑,双手扶着冯素贞的一只肩头,身似花枝乱颤,“亏你每日‘读书百页方能就寝’,好一个书呆子!”

      天香这么一笑,冯素贞也颇为尴尬地笑起来。

      好一会儿,天香方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道:“若真似你说的那么着,我可得好好护着我的脚底心儿啦。依我看,生娃娃,养娃娃,当真是人间最难之事儿!更何况,本大侠还是个小娃娃呢!”

      冯素贞听得忍俊不禁,觉得这小妹子的想法倒也新奇,笑道:“看来,小娃娃大侠是不想生小娃娃了。”

      天香搔了搔头:“你想要我生么?”

      冯素贞脸上一僵,讪笑道:“喔,公主,《淮南子·原道训》有云,‘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我看,咱们依旧是顺其自然为好。”

      天香点点头,又道:“有用的,那你说,有些人为何那般厉害,竟能生个七男八女的?”

      冯素贞脸上羞红未褪,眼下又罩上一层薄晕。她正寻思着如何作答,忽听一名嗓音尖细的小太监在外叩门道:“公主殿下、驸马爷,小的传万岁爷的话,宣驸马冯绍民即刻前往乾清宫养心殿。”

      天香与冯素贞对望一眼,预感绝非等闲之事,同时伸出手来相互一握,“走。”

      二人携手出了房门,又听那小太监道:“公主殿下不必同去,万岁有旨,命驸马爷只身前往。”

      天香一怔:“宣驸马何事?”

      冯素贞更是心头一紧:“仅我一人?”

      小太监点点头,道:“小的只来传话,并不清楚何事。”

      冯素贞虽觉七上八下,仍旧是奉旨去了。

      天香立在廊檐下,望着庭院的遍地白霜,不知什么缘故,心中有些焦躁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流水账……
    致敬一下玉湖妹子的小娃娃塞脚底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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