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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多情公子 ...

  •   不远处的房门“嘭”地一声,重重合上。冯素贞怔了半天,恍然大悟,天香前些日子的冷漠,原来是因自己将梅竹带回府中的缘故。她连忙上前轻轻敲门。

      “公主,请你开门,有什么误解,咱们当面释清,千万别自己气坏了身子。”

      屋中人嚷道:“我气坏身子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你又何苦来找我?横竖如今有人同你一见如故,替你收整,为你研墨,听你谈论诗词歌赋、儒家哲学,你又何苦来找我?”

      冯素贞一怔,方知那日天香定又悄然来了府上,将自己与梅竹的对话听了去。她暗自心惊,好在那时未一时脑热,同梅竹相认。当下忙道:“公主,倘若绍民心中再有了别个女子,便教绍民天诛地灭……”

      “谁要你天诛地灭?你一个人在门外瞎起什么誓?你好没劲儿!”

      “公主你听我说,我……”

      ——“你别吵!不许吵!本宫要上床歇息!”

      “公主……”

      冯素贞叹了口气,心中也忽觉有些没劲儿。她幽幽转身,走至门前的石阶讪讪坐下。取下鬓边的百合,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花,心想:“梅竹为女子,香儿与我亦为女子,如今竟这般乱了套……更何况,我与梅竹之间能有什么?真是荒唐……”

      天香听冯绍民敲了一会儿门,便不见动静,不禁自己愈发添了气。愤愤地坐在床边,一片片掰着一截甘蔗上的蔗皮。那日她将在妙州客栈的所见告知父亲,令冯绍民吃了一顿板子,丈夫白衣上的斑斑血迹,每每想起还心有余悸。所以这回一直将此事憋在心中,哪里还敢再对谁发牢骚。

      待到晚膳之时,庄嬷嬷将饭菜送入房中,天香将气撒在菜肴上,抓着烤鸭乱啃一通,看得一旁的庄嬷嬷连连摇头叹气。冯素贞原想陪同天香用膳,此时一人在厅堂桌前,望着一盘盘大鱼大肉,吃得毫无滋味。

      草草吃了几口,便进府中书房坐着发起呆来。她想,若要对天香解释一通,免不了又得胡编乱造,满口谎话,心中好生为难,可今日若不释清误解,之后怎么还有心思做事。思索了一晚,终归不舍天香伤心难过,又再度去往她屋前敲门。

      门外的几位下人大感诧异——好端端的,公主与驸马怎又变回先前那般光景?只不同的是,这回敲门人换作了冯绍民——

      “公主,请你开门让绍民进去……”

      杏儿桃儿见状,帮着道:“公主殿下,夜深了,请您开开门,让驸马爷进屋歇息……”

      天香嚷道:“让他回自己府上歇息!干什么非要进我的屋?”

      杏儿奇道:“公主殿下,您不是……不是盼着驸马爷来么?”

      天香呸了一声:“谁盼他了!胡说八道!”

      桃儿将杏儿瞅了一眼,心道:“傻丫头,怎又轮到你犯傻了,自然是驸马爷许久不来府上,公主这会子与他闹脾气呢。”

      庄嬷嬷在一旁瞧着,皱了皱眉,暗想:“这位驸马爷也真是,昨儿公主召他侍寝,他不来,活该今儿憋成这样。”也帮着劝道:“公主殿下,驸马爷要进屋,您便让他进吧。他是驸马,有权进公主的屋睡公主——”庄嬷嬷打了个喷嚏,“的床!”

      房门忽然打开,只见天香踏上门槛,用甘蔗指着冯素贞道:“她们能进,你……你不许进去!”

      冯素贞觉此言似曾相识,但见天香小脸儿上带着泪痕,赶忙挤身进屋。杏儿桃儿见状,便一左一右将门合上了。

      见冯绍民急匆匆走往里间,天香紧跟着嚷道:“你出去!你进本宫的卧房做什么!”

      “喔,我来侍寝。”冯素贞径自在床沿坐下,神情颇为尴尬。

      “你坐上本宫的床做什么!”天香似并未听到一般。

      “绍民是驸马,有权进公主的屋,睡公主——”

      “滚出去!出去!”不待她说完,天香便气恼地拉她起身,欲将她推出屋外。

      冯素贞忙道:“公主,任凭弱水有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绍民那日同梅竹姑娘义结金兰,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天香气愤愤地撒开手:“那这些日子,你为何不来瞧我?昨夜我命人请你来,你为何也不来?你算是什么驸马,还比不上我的毛驴儿!”

      “公主,这些日子绍民忙着阅文书,写计策。边境危机,国计之事,天下苍生,样样皆得管。父皇不再管,咱们大明的臣子便不能不管。故无闲暇来见公主,还望公主谅解。”

      “是么?”天香听她在操心国事,不禁有些汗颜了——冯绍民不久前还曾夸赞自己“识大体”,如今看来,倒显出自己小家子气。但一想到这期间,每日陪伴夫君左右,为他端茶奉水,剪灯研墨的也必定是另一女子,不由又哼了一声,“冯绍民,你在我跟儿前,一张嘴比甘蔗还甜,可一转身便与其她女子搂搂抱抱!你……你不怕挨板子么!”

      “请公主恕罪,绍民过去并未告知公主,绍民曾有一个小妹,数年前阴阳两隔。若她还活着,今年也该有十六,与梅竹姑娘同庚。那日梅竹姑娘想起你师父,哭得伤心,绍民忆及小妹,一时忘情,故而上去安慰了几句,不曾想,竟令公主误解,害公主伤心……”

      冯素贞见天香气得面色雪白,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怜爱——天香为冯绍民收敛了性子,不再出宫“闯荡江湖”,所得的却是“丈夫”的冷落,她越想越是恼恨自己,当下真假参半地胡诌着,眼神竟也随着语调渐渐黯淡下去。

      天香也不知为何,一见到冯绍民这样的眼神,便怜惜不已,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再加他语音诚恳,不似作伪,当下怒气也跟着消了八分,却仍是故意将头一扭,鼓着嘴道:“冯绍民,自个儿说,你该当何罪?”

      “若打我能让你好受一些,公主便拿甘蔗打我吧。”冯素贞苦笑。

      “好!这可是你说的,伸手!”

      冯素贞不安地摊开手掌,只听啪地一声,天香往她掌心不轻不重地敲了一甘蔗。

      冯素贞略微一愣,随即放下右手微微一笑。

      “多谢公主。”

      天香奇道:“谢我做什么?”

      冯素贞本想这刁蛮公主定会给自己狠狠一记,不料她竟下手如此之轻。笑道:“绍民谢公主怜惜,不似过去那般,举着甘蔗追着我下狠手。”

      料想自己如今再要对冯绍民“下狠手”,那是万万办不到了。天香脸上一红,横他一眼,啐道:“谁怜惜啦,我看你小子就是皮痒痒,只怕不挨打睡不着觉!”

      见天香的神色有所缓和,冯素贞便拉过她的手,学着那日天香在客栈中的口吻,笑道:“好公主,若不气了,咱们便上床就寝吧。”

      天香盈盈一笑:“好!”

      二人总算言归于好,一同上床脱衣而卧。天香刚一侧身躺下,鼻间便传来阵阵好闻的书香气与淡淡的檀木芳香,令人甚是心安。她望着枕边人玉琢般的侧颜,一时间,所有气恼竟都烟消雾散了。

      ——“啊……”

      天香忽地叫了一声,坐起身子。冯素贞见状,也跟着紧张起身。

      “怎么?公主哪儿不舒服么?”

      “有用的,你……你真的生了白发啦……”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有好些呢,怎会这样呢……”

      冯素贞一愣。

      二十上下的年轻姑娘,纵有肝肠寸断的伤心处,但花一般的年华之中,也总不至于开始白头。想来是因多忧多虑,又欲报灭门之仇,又恐身份败露,终日惶惶不安之故。

      她故作轻松笑道:“还不是为你。”

      天香一脸狐疑:“为我?”

      冯素贞干笑两声:“可不是么。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你这书呆子,怕不只是为我吧!”天香啐了一句,又怜惜地抚了抚冯素贞的头顶,“都怨我那日在香山‘乌鸦嘴’,说你什么白了少年头……有用的,你不过只十九罢了,这是何故……”

      冯素贞幽幽叹了口气:“我,我也不知何故……”

      “定是因你一直以来,那‘读书百页方能就寝’的恶习!你啊,便是批阅文书也别弄得太晚,夜里须早些安歇。我曾听御医对父皇说,胆为中正之官,五脏六腑取决于胆,子时不睡,胆虚上不明目,血虚下不养筋。亏你还精通医术……”天香扁了扁嘴,接着道:“你今后便跟着本宫,好生吃饭,好生睡觉,好生过日子才是紧要!绍民这样大了,该懂得照料自己,知道么?”

      “公主也变得同我一般啰嗦了。”冯素贞有些忍俊不禁。自己又一次被这较自己年幼的小妹子一本正经地教训了。她抬头对上天香的目光,但见那眸中澄澈清亮,似一湖秋水。

      忽又收住了笑容——天香眼底的忧虑,若非为自己还能为何?

      她低下头,任凭天香的手指在自己发间轻柔地跳动。

      不知怎么,冯素贞觉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轻轻揽住天香的身子,将面颊贴在她胸前。鼻间充斥着的甜香,好似令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天香的身子僵了片刻,也搂住自己清瘦的丈夫,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似过去他哄着自己入睡一般。

      忽然有些心疼。

      天香常觉得,冯绍民的面容要较同龄男子稚嫩得多,可眼神中却难以寻得年少稚嫩的踪迹,好似藏了许多事情。那目光淡漠老成,略带傲气,唯独看不到一个少年应有的活泼热情。

      “也不知你年少时吃了多少苦……冯绍民,你有那样的才识与容貌,为何要有一双不符年岁,满是忧愁的眼睛呢?”天香想着想着,心中一酸,暗暗下决心:从今往后,我定要好好保护你,不让任何事物再害你伤心难过。

      冯素贞丝毫不知天香方才的所思所想,她此时只觉得,好似回到幼时,在生母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只是这感觉在记忆之中,已无比遥远。她靠在天香怀中,被这么哄着,当真感到十分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似乎就要这么睡着了,连忙离开那怀抱。抬起头,见天香望向自己的眼眸中,充满疼惜与怜爱,似一位姊姊在注视着自己的弟弟妹妹。

      天香轻轻的道:“有用的,咱们躺下吧。”

      冯素贞应了一声,与天香一同躺好。她觉得这位刁蛮公主,忽显露出了女子的母性。

      二人平躺了片刻,天香又轻声开口。

      “有用的?”

      “怎么?”

      “那日,本大侠的胸脯……都……都让你给瞧见了……”

      冯素贞听至此间,心中隐觉不安,她睁开眼,见天香缓缓坐起身,神色严峻地望着自己,说道:“本大侠也要瞧瞧你的,咱俩方能扯个平。你再使出你那神功,变个硬的给我摸摸,你再睡,可好?”

      “我……”冯素贞顿觉脑中一阵眩晕,天魔星的“母性”果不会持续太久。又见天香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连忙起身拉住她的手,扶她躺下,软言道:“公主别闹。绍民今日倦得很,定使不出那神功。改日可好?”

      “那好吧!”天香点点头,又道:“喔,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我中毒那会儿,你曾教我弹曲儿,可并未授予音律,待你空闲之时,再教我音律指法,可好?我想与梅竹妹子学一样很厉害的功夫!”

      冯素贞奇道:“什么功夫?”

      “降魔琴!”

      冯素贞一呆。想起初见那日,梅竹于天香面前说过,自己曾教她降魔琴。见这位“武痴”如今仍旧念念不忘,冯素贞忍着笑,故作迷惑:“那是什么?”殊不知早在接梅竹入宫那日,天香已有此打算,只因那日正好撞见误会,便将此事搁置了。

      “傻了吧,状元郎?”天香嘿然一笑,“此乃我天仙师父的独门绝学,能让人从屋顶上滚下来呢!本大侠也是为了它,方拜于我师父裙下——呸,门下。”

      天仙师父?听到此间,冯素贞哑然失笑。

      “我天仙师父说过,要掌握降魔琴,不仅得有内功底子,还需精通音律。本大侠不通,有用的你教教我吧!”

      冯素贞笑道:“何不让梅竹一并教你?”

      天香脸一红,伸手握住冯素贞纤长的手指,垂眸支吾道:“你……驸马你琴弹得好,我便学得快嘛……”

      冯素贞自然听出天香的意图,微笑道:“好吧,明日一早便教你。”

      次日冯素贞醒转,已是日上三竿,睁眼便见天香的一双大眼微笑正凝视着自己。

      “我都瞅你半天儿啦,瞌睡鬼!你啊,今后可不许再说我是什么朽木,什么粪土,你自己不是同我一般,也昼寝么?”

      冯素贞此时方留意到,自己的右手仍牢牢环着那人的腰际。她脸上一红,忙撤开手臂,悠悠撑坐起身,倒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段期间,她因批阅文书,总是晚睡早起,而时隔多日再与天香同床共眠,无牵无挂的,竟睡过了头,想来又是那甜丝丝的气味儿令自己“犯迷糊”。她讪讪的道:“公主,你既醒了何不下床?”

      “你一直抱着我,我怕吵醒你嘛,况且……”天香仰面躺着,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共你多情公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冯素贞听了,摇头淡淡一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一个堂堂大明国公主,说起话来却似个登徒浪子,总没个正经。”说着,伸手往天香腰上轻轻一掐。

      天香怕痒,咯地一声笑出来。“大胆!竟敢欺负你姑奶奶!”一面嚷,一面嘻嘻哈哈地去冯素贞肋下呵痒乱抓。二人在铺上嬉闹打滚儿,笑作一团。

      杏儿桃儿在外头等候二人晨起,此时听见屋内传来的动静,知屋里人醒了,却也不进屋服侍,两人原地不动,掩着嘴儿相视一笑。

      桃儿摇了摇头:“唉,这个时辰还不下床,想必昨儿闹了一夜。”

      杏儿点头道:“俗话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

      桃儿弯过食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笑道:“臭丫头,真不害臊!”

      杏儿皱眉道:“你……你说的便害臊了么?只知道欺负我,你真坏!”

      屋里,冯素贞经天香这一闹,童心忽起,险些忘了自己如今为“男儿身”,此时见天香欲趁势将自己按倒,唯恐她触及什么不该触到的部位,连忙翻身下床,理理衣襟,正色道:“好了,公主莫再胡闹,咱们也是时候起来了。”天香伸伸舌头,笑着向她扮个鬼脸,依言下床。

      冯素贞命人取来自己那把青桐琴,用膳后,便开始授以天香音律及指法。

      “公主且听好——乐律十二律,分阴阳两类,六律为阳,唤作六律;另六律为阴,唤作六吕。十二律乃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为自古有之。琴七弦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则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冯素贞与天香并排坐在桌旁,为她一一详加解释。

      天香十分聪明,一点便通,言语音调,过耳不忘。冯素贞心想:“香儿于音律之上有天资,倒也着实适合修学降魔琴。”对之笑道:“闻大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胜过在下。”

      “冯状元过誉啦。”天香抱拳一笑,心想:“只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方能有我师父那般造诣……”

      如此一连十余日,冯素贞午后来到公主府授琴,直至昏昏日暮。陪天香用过晚膳后,再回自己府中批阅文书。

      天香琴技渐长,冯素贞便装作对降魔琴一无所知,将天香之言转告梅竹,央她默下了降魔琴的曲谱。并仿照梅竹的字迹,添补上详细的指法、弦法,及抚琴的种种关窍,这才将曲谱交与天香。

      一来曾向师父立誓,琴谱绝不乱传外人,二来恐招来怀疑自己身份之人,冯素贞又向天香再三叮咛:“我听梅竹说,冯姑娘的师父吩咐过,切不可让他人见此曲谱,否则后患无穷,公主定要将它收好了。”天香见冯绍民神情严肃,连连点头答允。

      欲学成这降魔琴,只需将曲调练熟,注入内力,丝毫不差弹出即可。天香便按照谱中所示,不使内力,自行练曲。

      这日她已将谱背下,便欲寻一处所在将曲谱藏好。

      藏哪儿呢?

      她环顾卧房,见角落叠着几口箱子,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华贵,似乎是与冯绍民成亲之时的嫁妆。不少大箱小箱早已挪往别处,余下这数口箱子留在房中,庄嬷嬷称其有辟邪之用。

      天香出嫁那日压根未留意自己的嫁妆,甚至平日里也未曾留意此处。

      想必那位驸马爷房中也摆着几箱吧?她一边寻思着,一边走上前,搬下最上方一口箱子,将其打开,见里面放着镶嵌珍珠石的朝冠数顶,用最上等的料子制成的朝袍、衣裙及各色荷包数件。

      接着打开另一口箱子,见内满放珠宝首饰,玉镯、沉香朝珠、宝石耳环,翡翠戒指等,灿烂华美,闪闪生光,显是每一件均价值连城,花费过一番极大心血。而天香平日见多了金银财宝,此刻也丝毫不以为意。

      她合上箱盖,欲将曲谱藏入最底的一口箱中。才将上方几口箱子依次搬开,便听庄嬷嬷悠悠喊道:“公主殿下,该用膳啦。”

      天香应了一声,忙揭开最后一口箱的箱盖,将曲谱塞入箱中数本书册之下,便匆匆将盖合上。隐约瞥见,箱中还放着不少形态各异的玉器。

      看形状似是……各类瓜果?

      那是何物?天香有些奇怪,竟有自己没见过的物件。

      当下也并不多想,轻手轻脚将几口箱子迅速摆放好。

      展眼夏去秋来。这些时日,天香未遣人至驸马府传召,冯素贞便也不往公主府去。这二人,一个想着,自己若非一看书便倦,倒是可以帮丈夫一帮,既不能相助,那尽量不去添乱便是。再找父亲下旨“体察民情”,未免太过孩子气。另一个则想着,若再似先前那般亲密,往后更是万劫不复。

      这夜吃毕晚饭,冯素贞身着一袭白衣,独自在灯旁翻阅着文书。紫檀书案上依旧摞满了奏章,周遭却似乎比往常安静得多。她不经意向窗外扫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上前推开房门,负手望着屋外。

      月色如水,倾泻在府院中,轻烟薄雾,笼罩在树梢草丛。满天星光灿烂,庭中花香忽浓忽淡,微凉的风徐徐拂面,也吹得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

      然,再好的夜色也不免带些凄凉。

      已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了。

      八月十五,俗谓“团圆之节”。冯素贞注视着黑空中那轮圆月,忆及昔年中秋在冯府中的光景,心如刀绞。又想,自己的人生如梦境般荒谬无奈,也不知下一个中秋之夜,还能否瞧见这轮明月。

      渐渐地,眸中的月亮变得大而模糊。她长叹一声,心中记起一首词来,不由低声轻吟: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中秋谁与共孤光……”

      ——“暗器来啦!”

      伴随突如其来的喊声,只见一物“嗖——”地朝自己迎面飞来。

      冯素贞一惊,迅速侧头闪避,抬手接住来物。仔细一瞧——是一块令牌,上面还隐隐传来些许甜香。

      她轻轻一笑,向门外道:“公主,你又玩儿什么花样?”

      一个脑袋门后探出,嘻嘻笑道:“好玩儿么?”

      “好玩儿。你怎的来了?”冯素贞兀自苦笑:“公主每每大驾光临,却从未有人通报,真该好好教训那些门吏一番。”

      “可不必,我翻墙进来的。今儿过节,给驸马老兄送月饼来啦。哎,你这人真没劲儿,我不来看你,你便也不来见我,难道,你也像父皇一般闭关修道不成……”天香抱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一面踏入书房,一面鼓着小嘴叽里咕噜地抱怨。她环顾四周,问道:“咦,你的梅竹妹妹呢?”

      冯素贞道:“刚收了碗筷下去,这会儿想是在膳房帮忙。”

      天香点点头,将食盒往书案上一搁,昂然道:“这可是本宫亲手做的月饼!”

      “想不到公主还通厨艺。”冯素贞笑着跟上去,将令牌归还天香。接着打开盒盖,见里面躺着七个圆乎乎的白面馒头。

      “月饼?”

      “是了,你快吃一个!”一面说,一面拉着冯素贞在书案后坐下。

      “我的公主姑奶奶,绍民才用过晚膳,你便要绍民啃馒头?”冯素贞听她将馒头说作月饼,心中暗暗好笑。

      “好吧……那明儿再吃。你的饭量也忒像个姑娘家……”

      见天香神情有些失落,又见她小脸儿像花猫似的,挂着几块白,想必是做“月饼”之时沾上的面粉。冯素贞不由软下心来,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小口。

      “红豆馅儿?”

      天香见冯绍民开始吃馒头,眸中一亮,“正是!我命人上香山要了制法,你不爱吃太甜的,我便少放了些糖。味道还……还不赖吧?”

      冯素贞笑眯眯地正欲开口,天香又嚷道:“要是觉得不好吃就别出声儿!”

      “喔。”她扬了扬眉,微微一笑。

      眼见冯绍民已缓缓啃完了大半个红豆馒头,却半语再无,天香小嘴一撇,道:“我怎觉得味儿挺好啊,就是不够甜。”

      “我也觉得味儿挺好的。”

      “那你怎的不说话?”

      “方才不是说了一字么。”冯素贞偏过头,清俊的面庞似笑非笑。

      “喔”也算说话?天香眉头一紧,随手抄起一本奏章,作势要朝那人迎面扔去,“好你个姓冯的,胆敢戏弄本大侠!”

      “不敢。”冯素贞摆手笑道:“这是绍民此生吃过最好吃的馒头。”

      “是月饼!”

      “馒头如何算作月饼?”

      天香啐道:“书呆子真真儿较真儿,有皮儿有馅儿又是圆的,怎么不能?”

      冯素贞笑道:“公主怎的忽有兴致做起月饼?”

      天香叹了一声,搬来一旁的凳椅,在冯素贞对面坐下,下颚抵着手臂,小孩似的趴在书案上。

      “往年,咱们都是随父皇去他老人家修建的夕月坛,夜晚大家一同祭月、观灯、品尝宫中的月饼。美酒佳肴,好不热闹……可现下父皇闭关修道,不睬咱们,这中秋也冷清了好些。所以,本大侠闲着也是闲着,只好做些馒——月饼……找老兄你搭伙儿过啦。”说着,随手拿起案上一本文书,胡乱翻了翻。忽注意到笔架旁放着一个小木盒。天香放下文书,伸手取来木盒,打开一看,不禁“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的金簪么,你怎的不还我?”

      “公主不是要绍民保管着么?”自洞房花烛夜后,冯素贞便一直将其搁在书案上。女儿家心细,那日她离开“清雅林”,便拿手帕裹了金簪,并特买了一个小木盒盛放好,准备着有朝一日将它物归原主。

      天香见金簪被一块帕子仔细包裹着,收进木盒中,足见冯绍民对她的物品极是爱护,心中甚喜,轻声道:“你我如今都成了亲,谁还要你保管着啦?”说到此间,自己数月前于“清雅林”所言,也依稀回响在耳边。

      ——“有用的,你这人十分有趣儿,我闻臭大侠极为欣赏你!相信咱们今后还能再见,这金簪——你便替本大侠好生保管着吧!”

      谁曾想,此后竟成结发夫妻。

      “金簪束千丝,多情归于一……不曾想,这支金簪竟成了你我的信物。”天香轻喃着,话声中大有缠绵之意。她望着金簪,嘴角边露出微笑,也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便未留意到那人的一声轻叹。

      天香出着神,随手将簪子往发上一插。冯素贞见她戴得歪歪斜斜,摇头笑笑,起身道:“哎,你这孩子毛手毛脚的,我来给你戴吧。”一手取下天香头上的金簪,一手轻轻扶住她的发髻,替她重新佩戴好。

      那金簪打造得极为精巧,通体外形为一枝花叶回绕的玫瑰,手握处便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天香见过的首饰珠宝不计其数,却偏偏对这支金簪极是喜爱,足以见它的匠艺之精美。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见眼前人微红了脸,笑盈盈地扬头望着自己,冯素贞不禁有些迷惑——与天香相遇相知,结为“夫妻”,究竟是天谴是天赐?是神明对自己前世作孽的惩戒,还是……对自己今生再无依靠的怜悯?

      ——“冯绍民?”

      “嗯?”思绪被打断。

      “今夜中秋,过节是正经。你……你歇一晚,别理案上这些劳什子啦,咱们一块儿赏月,可好?”天香站起身,紧紧圈住冯素贞的左臂,生怕此人逃走一般。

      “怎变得这般黏人啊,闻大侠?”冯素贞笑笑,“依你便是。”天香听她答允,登时心花怒放。

      二人一同走到房门前,仰头看向天边的圆月。

      银光似水,照在两人身上。天香一脸欢喜地转向冯素贞,却觉她眼中仍旧满是心事。

      此前天香躲在书房外,欲趁冯绍民不备唬他一跳,后听他念起苏东坡的《西江月》。天香听来也觉凄凉,心下忖度:“这首词写得清寒悲切,绍民此时吟起,定是又想到他的身世了。”接着听到“中秋谁与共孤光”一句时,她忍不住现身。

      当下她柔声道:“有用的,咱们从此不吟那些伤春悲秋的词啦,只徒增些愁思忧虑来。往后每个中秋,每个节日,都有香儿陪你过。你放心吧,香儿会一生一世同你福祸与共。”

      冯素贞闻言,心头一动,侧过头,见天香雪白的脸庞在月色映照之下,发出柔和的光芒。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为天香擦去颊上沾着的面粉。

      “公主,你别待我太好了,我……”

      我并非良人,我一直在骗你,我又如何能伴你一生一世?

      ——“你什么?”天香格格笑着,“驸马老兄生在福中不知福。我每日使甘蔗敲你可好?啊哟,方才忘了将它带来,可惜可惜。”

      冯素贞没答话,拇指轻柔摩挲着天香的左脸,安静地凝视着她。喉中似被什么堵住了。虽说女子娶妻,是十分荒唐可笑的下地狱之事,但天香对于自身而言,果然还是天赐吧。眼前这位小妹子,与她自相遇起,便是陌路人,却犹胜故人。

      天香注视着冯绍民,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眼波流动。

      屋外的花香,铜炉上的檀香,加之自那人袖中溢出的幽香,混合成一种异常动人的气味。天香脸上微微一红,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的道:“书呆子,你……你想亲我便趁早,否则……我可改变主意啦……”

      冯素贞哭笑不得:“公主,我——”

      未及说完,已被眼前人搂住脖颈,紧接着,便是一片炽热贴上自己的唇。

      冯素贞明知不该再有这般举止,却在天香一吻之下,心魂俱醉,另一只手臂也不由自主环住她的腰际。

      四唇绞缠。又一次,万劫不复……

      这时,恰巧梅竹自膳房回来,远远看到书房敞开的门后,有两人缠缠绵绵地吻在一起。她心头一震,忙定了定神,又悄悄靠近了些——果不其然,是自己熟悉的那两张清秀面孔。

      那是爱侣间自然不过的亲昵之举,可那名男子的面容,却令暗处的梅竹羞得脸上发烫,脖中发热。

      ——此前,她一直下意识地将冯绍民当作冯素贞,相处之下,更觉这位当朝驸马十有八九为冯素贞乔装,但因某些缘故,不肯与己相认。

      “难道……难道她——他当真不是小姐么?”梅竹想着,愈发心灰意冷。

      她呆立良久,终于回过神来,拭去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背过身子,不再“窥视”。

      这二人,果真仅是相似罢了。

      房中那位多情公子,怎可能会是冯素贞?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生活所迫,人有点丧,憋不出来。。我会加油yy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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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D S.E.N.S《若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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