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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风来疏竹 ...

  •   天色渐晚,杏儿桃儿等人端了晚膳,候在天香房门前,庄嬷嬷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因知二人胃口不佳,她特吩咐人准备了可去暑燥的糖水,冰莲百合与红豆糖粥。

      杏儿笑道:“嬷嬷,门没锁,方才我还进去过。”

      庄嬷嬷皱眉,“杏儿,身处帝王之家,不可鲁莽。”

      这时房门打开,庄嬷嬷松了口气。却见冯绍民站在门后,看到自己,面红耳赤地移开目光。庄嬷嬷走进屋,命人将菜肴摆上桌。

      “驸马爷,下午相府来人说,丞相大人有事寻您商讨。”

      “嬷嬷,你怎现下才说?”冯素贞为天香医伤后,在她身边睡了一觉,二人刚下床不久。她心想:“我才回宫,恩师便遣人寻我,定有要事。”

      桌旁的庄嬷嬷浅浅一笑,“老奴深恐打搅二位。”

      冯素贞与天香听了,“唰”地一下羞红了脸。

      次日一早,嘉靖遣人至公主府,传召天香、冯绍民到西苑精舍。

      二人下了轿,由人领进嘉靖所在的屋舍内,刚踏入房门,便觉一阵热气扑面而来。

      只见神坛前亮着烛火,紫铜炉中点着檀香,屋中烟霭迷蒙。嘉靖身着一件绣满《道德经》的衣袍,立在坛前。

      夫妻俩作揖道:“儿臣拜见父皇。”

      嘉靖转过身,笑道:“香儿,好些日子不见,朕怪惦念你的。香儿嫁了如意郎君,与驸马如胶似漆,便忘了你父皇,是不是?”

      天香想起自己此前一意抗婚,现今又“如胶似漆”,不禁有些难为情,“才不是……香儿也惦念着父皇!”

      嘉靖望了望红了脸的天香,又望了望红了脸的冯绍民,笑得十分暧昧,“香儿、民儿此番‘体察民情’,可有所获?”

      天香转了话锋,“父皇,昨儿咱们遇到了鞑子,若非八府巡按张少英救香儿一命,香儿恐怕凶多吉少啦。”

      “是么?那朕可要好好赏赐张爱卿。”嘉靖蹙了蹙眉,“好在你二人无事。朕命那九门提督七日之内,将你们带回,他险些便掉了脑袋。”

      天香忿忿道:“父皇,咱们得将那些鞑子赶回去!”

      这时,门外悠悠走来一位面若满月,善眉善眼的男子,年纪看来四十上下。他向天香与冯素贞行了一礼,“拜见公主殿下、驸马爷。”

      天香见是接替王公公之位,侍候嘉靖多年的太监黄锦,笑道:“黄公公,别来无恙啊。”

      黄锦回之一笑,又转向嘉靖道:“陛下,方才裕王府来人说,裕王爷这几日又发病了。”

      天香抢着道:“太子老兄怎么啦?”

      “小的也不清楚。”黄锦又对嘉靖道:“陛下,先前均为李太医给裕王爷诊治,您看,是否要传召李太医回宫?”

      嘉靖忆起三年前,那人劝谏自己不要迷信方士,之后又决意辞职回乡,自此离开太医院。当下哼了一声,“那李时珍早已不是李太医了。况宫中那么些御医,哪个不能给裕王看病?”

      黄锦赔笑道:“陛下,御医要一千个都有,李时珍在咱们大明朝,可只有一个。”

      嘉靖道:“黄伴,没那么严重。到时候朕命国师,给裕王拿几颗丹药即可。”

      天香听到此间,方记起向嘉靖告状,“父皇,国师的丹药吃不得!他还给香儿下毒呢,他下了阴阳断魂散!”

      嘉靖喝道:“休得胡言!国师是悟道高人,他助朕长生不老,如何会对你一个姑娘家下毒?况朕从不曾听说什么阴阳断魂散。”

      “父皇,是真的!那老杂毛……”

      “香儿!不许没大没小!”嘉靖沉脸打断。

      天香没有证据,一时应不上话,冯素贞却急了,“请父皇明鉴!国师他……”

      “嘘——别作声!别动!”

      嘉靖走到神坛前,手拈法指,口中念念有词。冯素贞与天香愣愣站在一旁,动也不敢动。黄锦见状,叹了口气。

      嘉靖念毕咒语,转身走到御案前,握起朱砂笔,在朱砂盒中熏饱朱砂,接着,于一张黄裱纸上,疾画了一张奇形怪状的符印。

      他搁下笔,望着那道符,自得一笑。待符上朱砂干了之后,嘉靖将它双手捧起,向那二人走去。

      “香儿,民儿。”

      天香、冯素贞一齐道:“儿臣在。”

      “香儿是朕最疼爱的公主,民儿是朕最喜爱的驸马。这个给你们,可保你们百年好合,”嘉靖说着,狡黠一笑,“还可保你们早生贵子。”

      二人道:“谢父皇。”天香接过符印,脸上一红。冯素贞望着符印,面色发白。

      嘉靖与她们又说了阵子闲话,便让二人退下,继续修道。

      离开西苑,冯素贞眉头深蹙,心事重重。她心想:“父皇修玄炼丹,昏庸老朽,对南倭北虏不治不理。大明王朝,怕是距穷途末路不远了……”当下摸到天香让自己揣于怀中的符印,又想:“我这一生,是不指望有什么孩儿了。只是耽误了香儿……”

      ——“有用的,咱们一同出宫去看望太子老兄吧?他还未曾见过你呢。”

      冯素贞晃过神,点点头。

      到至裕王府,裕王妃李氏得知天香来,热情上前迎接,领着她们进入房中。

      二人见裕王朱载垕躺在竹席上,眼是青的,脸是灰的。冯素贞一眼便知,此人缠绵病榻,久病不愈。

      裕王的两位长兄先后早亡,故以次序被立为太子。他自小羸弱多病,又因其母杜康妃失宠,几未得到父爱。天香儿时与他格外亲近,而他封王离宫后,二人便鲜少见面。

      此时裕王看到天香,阴沉的眼中有了亮光,“皇妹?你怎来了?”

      天香笑道:“太子老兄,许久不见。听说,你近来身子又虚啦?”

      “老毛病了。”裕王叹了一声,又向天香身后望了一眼,笑道:“皇妹,这位便是你的状元郎吧?”

      天香脸一红,转向冯素贞道:“驸马,你愣什么,太子老兄说你呢。”

      冯素贞忙作一揖,“臣冯绍民拜见裕王。”

      裕王望着那位风流貌美的年轻公子:两道似蹙非蹙剑形眉,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面若敷粉,唇若施脂。因笑道:“驸马果真如众所言,一表人才,貌胜潘安。”

      冯素贞腼腆一笑,“裕王,可否让臣为您号号脉?”

      天香喜道:“是了,驸马医术高明,太子老兄,这下你可有救啦!”

      裕王无奈一笑。

      天香搬来一张凳椅放在床前,拉着冯素贞坐下。裕王伸出右手,让冯素贞搭了他的腕脉。诊过右手,又诊了左手,半晌,冯素贞微笑道:“臣给您开个方子,裕王若信得过臣,吃两个疗程,必有好转。”

      正值酷暑,冯素贞觉房中闷热,忙将封闭的门窗挨个打开,通风贯气。李妃表示,此为依照国师之意,紧关门窗,阻隔邪气入侵。

      写完药方,恰至午膳之时,李妃将二人留下用膳。午后,冯素贞让天香先乘轿回宫,自己步行去了距裕王府不远的相府。

      刘韬告知冯绍民,他“体察民情”这段时日,嘉靖已不再上朝。

      嘉靖听从国师之言,紧闭门窗潜心修道,将朝中事务尽皆交与丞相刘韬。尽管有儿子刘长赢及女婿李兆廷协助,刘韬仍是忙不过来,故欲请冯绍民一同协理文书。

      时近黄昏。冯素贞出了相府,见公主府的大轿在府门外迎候自己。

      想必是天香派来的。冯素贞轻轻一笑,上前掀开轿帘,低头钻入轿中。

      到得公主府,她还未进门,便闻得天香大义凛然的嗓音。

      “姑娘便安心在府上住下吧!如此一来,待我死了,也有颜面去见我师父,不枉同她师徒一场!”

      冯素贞又听到“师父”二字,心下微感奇怪。

      “说什么死不死的,我的公主姑奶奶?”冯素贞一面说,一面背着右手,大步流星踏进房门。

      屋内的杏儿桃儿一齐行礼:“拜见驸马爷。”

      杏儿面露喜色:“驸马爷,今儿咱们府上来了新客啦!”

      冯素贞奇道:“什么新客?”

      “有用的,我下午……”

      冯素贞还未听天香说完,便见她身旁一个身影扑向自己——

      “小姐!小姐!真的是你么?你怎么会在这儿!”

      突然被一个女子投怀送抱,还将自己称作“小姐”。冯素贞唬了一跳,脑袋嗡嗡作响。待那人松开自己的身子,冯素贞彻底怔住了——眼前这位小姑娘,生着一张瓜子脸,眉目秀雅,正是自己在冯府的贴身丫鬟梅竹。

      梅竹看起来本就较同龄人年幼,冯素贞与她半年多不见,只觉她变得更加瘦小,原本白皙的肤色也黑了许多。

      梅竹紧紧握着冯素贞的双手,眼中噙满泪花。

      梅竹,梅竹,她还活着……

      冯素贞大觉震颤,百感交集。

      原来,冯素贞去了相府后,天香并未回宫。她想到昨日在马车中看见的一位卖艺小姑娘,她的容貌与昔日在冯府中见过的——冯素贞的丫鬟梅竹,十分相像。于是天香命人备了马车,去了闹市,果真又遇上那杂技班子。她命人唤来那位小姑娘,问了两句——此人果真是梅竹。

      梅竹也吃了一惊——当日那“甘蔗大侠”闻公子,竟然是眼前的貌美女子。

      天香将梅竹带离杂技班子,又命人赏了他们些银两,以感谢他们关照梅竹。梅竹乘上天香的马车,聊了几句,又吃一惊,这位“闻公子”,竟然是当朝公主。

      天香提出要将梅竹带回皇宫,梅竹也不敢违拗,只得从命。经一番询问后,天香得知,强盗袭击冯府之夜,梅竹并不在府中,因此避过一劫。

      梅竹告知天香,自己得知冯府惨遭灭门后,万念俱灰,本欲自尽,又想,若活下去,指不定能找出那帮强盗,为冯府报仇,也不枉与冯家姑娘学过功夫。为求生计,她四处觅活,因有一身好武艺,终被一个杂技班子收下,后又随他们进了京。

      梅竹未说出口的是,那日她离开冯府,是因冯素贞的遗体离奇失踪,自己又一心觉得冯素贞未死,于是四处寻找,故而避开一劫。

      当下冯素贞怔了片刻,终于想起挣开梅竹的手,“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天香也走来解围:“梅竹姑娘,我正打算告诉你呢,待你见了我的驸马老兄,定会大唬一跳,他长得与我师父确有几分相似。”

      天香初见冯绍民之时,也觉他与冯素贞有十二分相似,而经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又觉二人愈发不像。天香那时未曾见过冯素贞动武,只领教过她的降魔琴。故天香印象中的冯素贞,柔弱多情,楚楚可怜;冯绍民则静时风流儒雅,温润如玉,动时英姿飒爽,神采奕奕。

      而梅竹自小在冯府长大,七岁便成了冯素贞的贴身丫鬟,算来也服侍她近十载,冯素贞的一颦一笑,她全都看在眼上,刻在心底。当下心想:“认错人?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擦干眼泪,又将眼前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个遍,心上更加迷惑——这哪里是几分相似,分明是一模一样。

      她忽记起众人适才称此人为“驸马爷”,又听他嗓音十分低哑,与冯素贞全然不同。心下自思:“此人乃当朝驸马,我竟对他拉拉扯扯,实在不成体统。即便这位驸马爷真的是小姐,女扮男装骗娶公主,那可是欺君的死罪,我这么一闹,岂不害了她?”

      她急忙跪下,垂头道:“驸马爷恕罪!驸马爷相貌清俊,与冯知府家的千金有几分相像,民女因过于思念冯家小姐,一时忘情造次,望公主殿下、驸马爷恕罪……”

      冯素贞忙道:“姑娘快请起……”

      天香扶起梅竹,又将她所遭遇之事转述给冯绍民,她见这位“大善人”听了,果真神情严峻,如同亲历。当下又转向梅竹道:“梅竹姑娘,今后你便留在我府上好吃好喝,什么事儿也不用想不用做!”

      “这……”梅竹有些不知所措,“公主殿下,梅竹过惯了忙碌日子,若是闲着,总觉心中不踏实……您还是给梅竹安排些事儿做吧。”

      “这……”天香沉吟,“可我府上也不缺人手……”

      冯素贞自见到梅竹,便有些忘形,她笑道:“梅竹姑娘不如来我府上做事?我的书房,府中下人总收整不好,梅竹姑娘既是天下第一美人儿的丫头,我想,定有过人之处。”

      梅竹道:“我家小姐的书房,也只让梅竹进去,不让其他下人们进去。若驸马爷瞧得起梅竹,梅竹定能收整妥当。”

      冯素贞与梅竹一同望向天香,天香思索片刻,撇嘴道:“那好,梅竹姑娘,你便去驸马府上吧……”

      “那么姑娘便随我回去吧。”冯素贞对梅竹笑了笑,又转向天香,“公主,绍民先告辞了。”

      天香诧异道:“你这便回去了?”

      “我方才本急着回府,路过你府上,忍不住进来看看。”冯素贞叹了一声,“父皇近来闭关修道,不再上朝,闹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朝廷重担皆压于丞相大人之身。恩师他年纪大了,一个人忙不过来,绍民身为状元,理应同榜眼与探花一块儿,协助恩师处理国事。恩师已派人,将文书送到绍民府上了。”

      天香眼珠一转,笑道:“好,你去吧。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男子汉,理应以国家大事为重,想当年我闻臭大侠,也是如此。”

      冯素贞笑道:“公主真是识大体。”

      天香拉着梅竹,走到角落轻声细语。冯素贞连忙凝神窃听。

      “梅竹,男女授受不亲,你到了他府上,可别将他当作你家小姐呀……”

      “闻公——公主殿下请放心,梅竹不敢了……公主殿下,梅竹看得出,您与驸马爷感情一定很好吧?”

      “是很好……”天香脸一红,又拍拍胸脯道:“他若敢欺负你,你便过来告诉本大侠,本大侠替你教训他!”

      听到这里,冯素贞不禁垂头一笑。

      暮色渐合。天香望着梅竹与冯绍民离开的身影,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她喃喃着,“什么嘛……我也会收整书房呀。”

      杏儿对桃儿轻声嘟囔,“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儿啊?你瞧驸马爷出门时那满面春风的模样,好似公主殿下给他纳了妾似的……”

      天香瞄了杏儿一眼。

      她在案几边坐了片刻,当下命人牵来毛驴,骑着驴出了公主府。

      与梅竹到至驸马府,冯素贞立即命南烟准备茶水点心,并悄悄吩咐他多放些梅花香饼——那是过去梅竹最爱的小食。

      梅竹随着冯绍民步入书房,一瞥眼间,不由全身一震。

      这是一间名副其实的书房。只见宫灯下,紫檀木制的几案、书桌、椅凳上各处摊着书,不少还用象牙签作了标记。书架上,一函函一摞摞,放满了书卷。

      再看墙上,则挂满横竖条幅。有王羲之父子的隶书、草书,怀素的千字文等等。又见书案上,笔架内插着的笔,如树林一般。另一角设着一个斗大的汝窑花囊,其间满满插着淡白色的百合。

      梅竹顿生似曾相识之感。

      昔日在冯府中,冯家小姐的书房,也是这般光景!

      她自进入书房,环顾四周,便早已泪水盈眶。此时终于再忍不住,泪珠扑簌簌地滚下衣裳。

      冯素贞慌乱地望着自己的小丫头,不解她何以忽然又哭了。

      她走上前,压低嗓音柔声道:“怎么了,梅竹姑娘?好好的,为何又哭了?”

      梅竹抽抽噎噎地道:“你……驸马爷,您与我家小姐,实在是太像了……小姐的书房,也是如此……她生前看书疯了魔,书便这样摊了一屋……实在……太像了!你们……真的不是同一个人么?”

      冯素贞这位“书痴”,不让下人们进自己的书房,故而离宫前书房中什么样,现下仍旧是什么样。她自己并未意识到此间,听罢梅竹之言,心想:“梅竹跟了我近十载,我的脾性,她兴许比我看得更清。”

      她于倏忽之间,脑中转了数个念头——究竟要不要将自己的身份告知梅竹——罢了,还是莫使梅竹也趟入这滩浑水——毕竟,这是欺君的死罪。更何况,少一人知晓,便少一份危机。于是叹道:“当然不是。许多人都说我像你们家小姐,看来冯姑娘与我果真是有缘,可惜,未曾得以一见……”

      梅竹听罢,眼中再度灰暗下去,“小姐离世了,老爷一家也惨遭不测,梅竹如同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魂野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只觉得天地惨淡,过去的日子皆变了相……”

      冯素质心头一酸,强忍眼泪。她想:“若无香儿,我恐怕也是如此……”当下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拿来一块手帕,扶着梅竹的肩膀,缓缓为她拭去泪水。

      梅竹抬头见到“冯素贞”近在眼前的面容,万般酸楚,涌上心头。

      “小姐她怎么会死呢……若是她那样的人都能死去,谁还应该活在这世上……她生得那般好看,心地又那般善良……每个夜里,梅竹都会梦到小姐……”

      冯素贞吸了口气,又是心疼又是感动,“梅竹姑娘,真是位重情重义之人……生死有命,姑娘也别太过悲伤了,忧能伤人。你对冯姑娘这般牵肠挂肚,她泉下有知,定会百般感激。”

      梅竹哭道:“岂止是牵肠挂肚,简直是断肠之痛……”

      冯素贞身子一颤。

      她从不知晓,梅竹将自己看得如此之重。

      二人对视片刻,梅竹忽意识到失态,连忙退后两步,背过身子拭泪,“对不住,让驸马爷见笑了,您还要批阅文书,却听梅竹在这儿絮絮叨叨……”

      冯素贞叹了口气,“梅竹姑娘,倘若我与你家小姐真的那般相像,你我也算有缘。我也是孤苦伶仃,家人遭遇不测,曾有一个小妹,自幼一同长大,数年前却阴阳两隔。若她还活着,算起来,也有姑娘这样大了——不如你我二人义结金兰,私底下以兄妹相称,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梅竹见到此人与冯素贞相似的样貌,早已大生好感,忙道:“能与驸马爷义结金兰,梅竹求之不得……”

      冯素贞走到铜炉前,点了三支香,顺便又将房门合上。

      当下与梅竹一同拜了八拜。礼毕,冯素贞笑道:“梅竹,今后你便是我的妹妹了。”

      梅竹听了,精神为之一振,“能做您的妹妹,是梅竹的福分。”

      冯素贞道:“今后我的书房,你大可随时进来看书。”

      “多谢驸马爷。”梅竹苦笑,“过去在小姐的书房,梅竹总替她收整,为她研墨,听她谈论诗词歌赋、儒家哲学……”说着说着,又低垂下头,泪水盈眶。

      “妹妹,别伤心了,你家小姐定不愿看到你这般难过……”冯素贞心一软,忍不住上前轻轻揽住梅竹,柔声安抚,“妹妹,你我一见如故,今后你便留在我府上,替我收整,为我研墨,听我谈论诗词歌赋、儒家哲学。”她哄惯了天香,此时也不知不觉抬手,轻柔地顺着梅竹的后背。她发觉梅竹的身子要比天香娇小得多。

      却说天香见冯绍民带着梅竹去了,又闻得杏儿之言,心中焦躁,便欲去驸马府探探情况。到了府院外,她将毛驴栓在一棵树下,施展轻功翻墙进院。但见庭中也种着一片百合,一如自己屋前的庭院。花丛在月色下泛着银光,煞是好看。她站住脚看了一会儿,再悄无声息地寻往书房。

      见门关着,天香便在门上戳了个小洞,闭上一只眼往里瞧,谁知正好瞧见冯绍民伸手去搂落泪的梅竹,又听得“一见如故”云云。当下不觉气怔在外。

      她心道:“好哇,冯绍民!我可看到听到了!你这小淫贼,果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还说什么协理国事,去你大爷!”待要提着甘蔗进门高声质问,斗起气来,又一转念头:“不就是安慰小姑娘么?我可是义薄云天的闻臭闻大侠,似深宫怨妇一般婆婆妈妈争风吃醋,有劲儿没劲儿?”

      天香这么想着,却不觉滚下泪来。她抹了把眼泪,真真是走也不是,站着也不是,正没主意,抬起头,恰巧望见不远处端着点心的南烟。

      不待南烟开口行礼,只见天香双足一点,轻盈落在他身旁,一把捂住他的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又面露凶光,抹了抹自己的脖子。

      南烟当即会意,瞪大双眼,惶恐地点点头。

      天香将南烟拉远了些,吩咐道:“放聪明点儿,南烟老兄!今日,就当不曾见过本宫。”说罢,径自翻墙离开,骑上毛驴去了。

      之后一连几日,冯素贞均去公主府中为天香换药,接着又以“批阅文书”之由离开。天香待冯绍民也是淡淡的,不怎么与他说话。

      冯素贞见了天香的态度,既是失落,又感宽慰。她深知,眼下的日子,不过幻梦一场,水月镜花,终不可得。更何况天香贵为公主,二人早晚都得抽身。

      她觉得,天香与自己的缘分,便如那《菜根谭》中的“风来疏竹”——风来之时,竹与风因缘遇合;风过之后,缘尽而一切皆空。

      同为女子,可以同生死,却注定不能共进退。

      冯素贞想,放纵自己依赖天香,等同害了她,不如乘此时机,趁早疏远为好。

      她哪里知晓,天香本欲着晾着冯绍民一阵,待他耐不住思念,自会再来公主府。谁料在自己胸口刀伤痊愈后,便真的不见冯绍民再到府上。

      因那段时日习惯与冯绍民同床而卧,这些夜里,天香睡在床上,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她又急又恼,这一日,终是按捺不住了。

      书房窗外繁星漫天,虫声鸣鸣。古琴旁的香炉中,飘出缕缕青烟。案上堆满了账册文书,冯素贞握笔端坐书案前,梅竹在一旁剪灯烹茶。

      忽见南烟进屋道:“驸马爷,公主府来人说,公主殿下请您今夜到府上侍寝。”

      此为天香头一回遣人传召自己。冯素贞愣了愣。

      若这回从了她,便会有下一回乃至更多……冯素贞游移片刻,狠下心来。

      “你让他转告公主,我要与丞相大人彻夜长谈国事,便不过去了。”

      南烟忆起那日满脸泪痕的公主,当下叹了口气,退出门去。

      冯素贞察觉到身旁的注视,侧过头,见梅竹果真纳闷地望着自己。她额上忽渗出些冷汗,慌忙避开梅竹的目光,心想:“若有朝一日,教梅竹知晓了她家小姐为公主‘侍寝’之事,盖会将我当作个妖魔鬼怪看待吧……”

      ——“请用茶。”

      正想着,又见梅竹将泡好的一盏花茶递给自己。

      此情此景,令冯素贞觉得自己仿佛还置身冯府之中——昔日,也总是梅竹为自己沏茶。

      冯素贞过去便最爱此茶——以百合、杏花、梅花、木樨、玫瑰、蔷薇、桔花、栀子、木香制成香片,滚水泡之。茶引花香,以益茶味。

      当下鼻间一酸,接过茶盏,揭开盖,心怀感激地饮了一口。

      一位家人失而复得。

      “民哥哥……”

      “噗——”

      见冯绍民将茶水喷在文书上,梅竹赶忙俯下身用衣袖擦拭。

      “怎么了,是茶水太烫了么?是我不好,应再晾它一阵端来的……”

      “不烫,是哥哥喝得过急,险些呛了水。”

      冯素贞摆手笑了笑。此前,梅竹私底下也一直称自己为“驸马爷”,这夜突然改口——被服侍自己近十载的贴身丫鬟如此称呼,沉浸回忆之中的冯素贞,此时倒当真有些不适应。

      梅竹忖度片刻,沉吟道:“民哥哥,你……为何要欺骗公主?”

      冯素贞心头一颤,由于心虚,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梅竹口中的“欺骗”,与自己所想的“欺骗”,并非同一含义。于是信口道:“喔,妹妹有所不知,我想着今夜将这叠文书一气阅完,明日再去寻公主。让南烟如此回话,也是恐公主多心,误认为我待她不够上心。”

      梅竹半信半疑,“原来如此……”

      另一处,天香闻得府中下人复命,黯然无神地卸了重新化过不久的精美妆容。

      次日,西下的阳光从窗外斜斜洒落进房,有一丝淡淡的落寞。

      天香倚着床杆,左手抱膝,怅然望着右手中的书卷,清眸如水。

      ……

      “咱们俩在一块儿,还有什么坏事儿。”

      “好,绍民不如闻大侠聪明,一切皆依闻大侠的。”

      “可你我本便是夫妻。”

      “我的梦中伊人。”

      “公主,我今后便是为你死了,也心甘情愿。”

      眼里蒙上一层水雾,不久前的一幕幕从中闪过。

      天香觉得,体察民情的日子,分明未过去多久,竟已似许久前的往事一般。

      难道冯绍民那些令人心动的言语,都仅是为了一时哄自己开心的好听话?

      感情之事真真没趣。

      昔日豪爽仗义的江湖风流行侠客,如今因这名男子,有了羁绊,竟变得这般多情善感。天香恍惚地抬手抹了抹脸颊。

      似乎,愈来愈离不开他了。

      杏儿与桃儿一左一右站在房中,偷偷瞧着天香——此时她手中端了一卷书,举在面前细读着,只不过将它拿倒了。

      这阵子,天香又变得安分异常,也不大出屋,也不使唤众人,也不与宫女太监们厮闹,常常自己闷坐着,好似木雕泥塑一般。

      这会儿二人听她叹了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片刻,又叹一句:“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据天香说,上一回自己变得“文绉绉”的,是因中了毒,记忆紊乱,迷失真性,而这一回是为何,桃儿疑惑不已。

      她朝杏儿招了招手,轻声道:“杏儿,你快过来。”

      “啊?”

      杏儿依言上前。桃儿道:“公主近来是怎么啦,该不会,又中毒了吧?抑或是,生了什么病?”

      “傻丫头,这你还不明白么,”杏儿叹了口气,“方才公主前一句是说,自己为情思所困;后一句是说,男子沉迷于情,仍可抽身,而女子一旦沉迷于情,便是万劫不复,难以再抽身啦。近来驸马爷总忙着国事,没有闲暇陪伴公主,公主这是在发幽情呢。即使生了病,也是害相思。”

      “原来如此……”桃儿笑着刮了一下杏儿的鼻梁,“你这臭丫头,懂的愈发多啦。”

      杏儿抿嘴一笑。忽听身后人吼道:“杏儿桃儿!你们两个臭丫头,鬼鬼祟祟说什么呢!别以为本宫听不见!”

      “公主殿下恕罪!小的多嘴……”二人唬了一跳,连忙互相推搡着离开房中。

      房中仅剩下天香一人。她听了杏儿之言,更感怅惘,不经意间,脸上又滑落几滴清泪。

      却说杏儿桃儿刚走入前庭,便见冯绍民往这里走来。杏儿连忙迎上前,“驸马爷,您可算来啦。公主殿下这几日总闷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杏儿恳求您多陪陪她吧……”

      冯素贞尴尬一笑。她因恐梅竹生疑,时隔多日,终是来了公主府。

      但,仅是为此缘故?冯素贞不禁在心下自问。

      她快步走进卧房,见天香坐在床上看书,神情落寞,脸带泪痕。抬眼看见自己,眸中亮了一下,却也不问好,也不说话。

      想来是被自己冷落了太久。冯素贞心疼了。她款款上前,尽量使自己的言行自然。

      “公主……近来可好?”

      “不好,本宫生了病。”

      “什么病?”

      冯素贞担忧地拉过她的手诊脉。此刻方注意到,她将书拿倒了。

      脉象并无异常。冯素贞笑着捏了捏她温软的小手,“好好的,哪里病了?”

      天香瞥她一眼,“本宫为驸马病了。”

      冯素贞会心一笑,“公主,别总闷在房内读书,陪绍民到庭院里走走吧。”一面说,一面扶天香下床穿鞋,携了她的手出屋。

      庭院中,野百合正自盛放,有白有黄有粉,颜色由浅至深,晶莹剔透,如同汉白玉雕刻而成,又若少女亭亭玉立。二人携手站在庭前,望着它们在余晖下迎风摆动,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冯素贞笑道:“公主,瞧你院里这些花儿多好看。”

      天香松开她的手,蹲下摘了一朵淡粉色的小百合,插在冯素贞鬓边,嘻嘻一笑,“鲜花儿配美人儿。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多谢公主赐花。”冯素贞笑了笑,忍不住抚上天香的脸颊,“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天香突然躲开冯素贞的手,冲她皱了一下鼻子,“可你又再得了一个,故而也不再想我了,小淫贼!”

      冯素贞一愣,右手悬在半空。

      天香本不愿提起此事,压抑许久,此时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意识到此,自己也忽地变了脸,赌气往屋里大步走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设计狗一只,最近在赶图orz龟速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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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D 万芳《让我送你花一朵》
    窗外阳光斜斜洒落 洒满淡淡的落寞
    一个人坐在角落 独自放空思索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是怎样的细碎繁琐
    是为了什么在纠葛 竟然躲不过
    让我送你花一朵 思念已久
    让我送你花一朵 思念依旧
    心像随处摆放的包裹 散落房间角落
    面对或是要出走 我以为我懂
    该离开换个心情 看看风景
    我想需要 找到个理由
    我想我需要勇气 放肆哭泣
    才会发现 你一直在那里
    让我送你花一朵 思念已久
    让我送你花一朵 思念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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