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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怃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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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怃乔觉得自己背着一把剑的样子很可笑。
她容色的每一寸,身上的每一处,都无时不在诉说她是一个孤女之实。她永远是一个人。所能依凭的,依靠的,都已死绝了的美。她连呼吸都很小心,连看路都很畏缩,像一行认真压韵的诗,写到最后,抬腕无力似的凄艳。
请让我依靠。这失怙的少女第一次出现在崔家的厅堂,青色的袖口中垂下的纤细苍白的手,被一只水色平常的青玉镯冷冷坠着,竟也那么孱弱凄凉。不需要开口,她的人已替她说了请求。任何人不忍拒绝的请求。
崔黎氏顿时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
这种什么也没有了的女人,正是天生的劫掠者。什么都没有,却要活下去,不靠破坏与抢夺别人的,靠、什、么、活?
她正挟着一尾鱼的筷子,一刹那忘记收回来。她迅速端详来人的一切,看她低垂的面目到底有几分颜色。直到看清楚,看明白了,心头漫过暗无天日的警觉。接下来,她继续埋头吃她的饭,仿佛安静吃饭是天大的事。这原本是一日最好的时光,暮色流长,华灯初放,也惟独这个时刻,她与儿子们能与丈夫在一起,足足有一餐饭的时间,阖家团圆。
她绝不去观察丈夫此刻的脸色,也竭力不使自己的脸色变坏。她继续安定地吃着,偶尔为小儿子挟去一筷鸡汁笋,直到她的丈夫突然离席,迎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你是怃乔?”
崔固尧的眼光灼热。她抬头望了他一眼,如承受不了烈日曝晒的兰草一般迅速低头。
“叔父。”她轻轻喊了一声,这称呼并没有减少她的羞惭,反而让她想到,自己和崔家是多么勉强的亲戚。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如果不是爹爹死了……
他径直伸手去扶她,或者说,去卸她的剑。
“你看看,这么沉的东西,你居然背了一路?”他一只手扶着她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把那把锈迹斑斑,连鞘也没了的剑给绕了出来,毫不在意地顺手扔给一旁引路的小厮,“你家的事,我已听说了。你能来投奔我,我很高兴。你父亲原本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剑一被拿走,背上一旦卸去重压,她觉得整个人都要往前仰去。她的眼光在小厮的手上停留了一霎。
崔固尧也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十五岁的小厮崔杨,手足无措地捧住那把沉重粗糙,用布条紧紧缠着的锈剑,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他冷峻地瞧着他:“你去,告诉管家说,左姑娘住渚烟阁。”
崔杨答应了一声,仍然犹豫地看了左怃乔一眼。这剑虽然破烂,却是她唯一的随身物,说不定对她极重要,也要送到渚烟阁么?
崔固尧见他不动,厉声道:“立即去。”
然而他仍是望着她。眼看崔固尧即将动怒,左怃乔突然用她清柔得如同溪水一样的声音说:“这剑我用不着了,一路上幸而没有遇到歹人,现在更是不需要了,请叔父随意处置。”
崔固尧说:“这大概是你父亲的东西吧。也罢,留给我做一个念想。”他吩咐道,“找一个匹配的鞘,一起送到我房里。也许今夜能有他的一魂半魄来入梦,教他知道他的女儿在这里平安,没有人敢欺负她。”
崔杨听了这话,捧剑快速退了下去,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平白起了一阵离情,不可言说,怅悼地在灯下立着。灯光染过她的青色襦裙,把上面连日奔波的污迹冲淡了,这温暖,可喜的光,使她想起自己的家庭往日的幸福,如今却遗留她一个在人世上的悲哀。
崔固尧的心里,却是快活得要唱起歌来。
他花了两年时间布局,终于令左秋山的女儿,乖乖地把东西送进他的家门!
一路上没有遇到歹人?眼下的时局这么坏,她竟然以为,一个弱质女流能“幸运到”孤身跋涉几百里而不遇上盗匪——多么可爱的天真!
他的家将,已为她在暗地里斩杀了七队草寇,两个悍匪,并把她被叫花子偷去的钱袋又悄悄送回她身上,她才有这个命活着进入桐阳,踏入崔府!
早在他这房远亲得病之初,他就“好心”地送去了对症的“补药“,一剂剂地把左秋山“补”毙,又暗中遣光了他的家仆,让他的独女孤苦无依,不得不来投奔他。他也曾想过,是否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杀人取剑——不,如果世人不亲眼看着这孤女亲手把这剑送到他的府上,如果有一天,他亮出了这把“更国”,江湖上难保不会有“正人君子”来寻他的晦气。
哈,“更国”。
他的人还在这里,心已随崔杨的手,颤颤悠悠地跟了去。这把出自汉光武帝的神兵,值得他花这么些功夫!人皆道刘秀腰间的名剑号为“龙泉”,却不知剑再锋利,也不过是剑!即使是上古的神剑,落在身怀绝技的人手里,也不过一次多杀几个人,多割几个头。人之力,必穷尽矣!
而“更国”却是神力。更国,更国,这名字的寓意还不清楚么?刘秀一介贫寒谷商,年近三十时起兵讨伐窃国的巨贼王莽,一路势如破竹,如天庇佑,直到打下了江山,果然更换了天下。此剑是他亲手铸造,尽得开国天子的真气,只在乱世出现,据说曾入司马昭与杨坚等人之手,这些人也因此得天之助,创立帝业。
如今帝星黯淡,藩镇割据,群雄四起,神器果然重现人世,当他的远房表弟左秋山在一次家宴后趁醉吐露,自己在机缘巧合之下获得此剑,他几乎要骇殚得跳起来。
难道下朝的君主,出自左氏?
绝无可能。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学究,膝下只有一女,哪里出得了什么君王?
天命既不归他,他却放出风声,说自己寻得了一把很有来头的名剑,还好没把剑名报出去,几个闻讯来访的江湖人士也没从那破烂的剑身上看出什么名堂,不然觊觎御中的八方诸侯,不把他家夷为平地才怪哩。
也幸亏如此,他才在一骇之下,有时间布局设计,以最低调的姿态,把这把“更国”收入囊中。左老儿无福消受的神器,将是光耀崔氏的法宝。他固然是老了——他也许是这乱世里最无野心的节度使,镇守着一个还算太平的“桐阳”城,与“华宁”,“临平”,“青州”三城在东南相互制衡,论时机,论实力,都还轮不到他揭竿而起。他深知,自己并没有九五之命。
但,焉知他的子孙没有?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正德二十四,次子正言要小三岁。都是成事的年纪。不,正德也无可能。也许正言,或者焯儿,就要应了“更国”的祥瑞,把这社稷的姓氏换一换呢!
崔固尧想到这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青年时颇有一些武将的健硕英姿,近年不兴战事,白而肥胖,渐渐有了点慈祥豁达的意思,看得左怃乔心上一暖,轻声唤道:“叔父,怃乔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他回神望他的小侄女。她道谢的时候,气息那么芬芳柔弱,微垂的颈项是那么洁白,仿佛在激流里随时破碎的花……他不杀她,果然是对的。剑是神剑,人是美人。这样一石二鸟的好计,普天下有多少英雄能够施为?他不禁心神迷醉地说:“哦,你且安心住下吧,我会好好疼爱你。”
崔夫人的饭,终于吃完了。
她对两个儿子难以掩饰的惊艳神色视若无睹,施施然朝怃乔走来,脸上带着亲切的疑惑。
“怃乔是么?”她握起她冰凉的手,“一路上辛苦了。饭吃过了么?等一下,让厨子单独再做一些,送到渚烟阁去如何?”
她简直受宠若惊,向这秀丽大方的美妇嗫嚅着:“婶婶……真的,不用麻烦了吧!”
崔黎氏笑了:“不错,我是你的婶婶,‘常棣上将军’是你的叔父,我们从此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
她说的时候,十分真心。怃乔听着,自然也十分感动,觉得自己已被实实在在地接纳,差一点就要开口,叫叔父一家丢了那把剑。
那把不祥之剑。
她那成天埋首于《周易》、《灵棋经》中,以致完全忽略她的爹爹,只和她提过一次此剑的来历。他说,这把“更国”剑出世辅佐开国天子,至今已有七朝,此番重现人世,恰是到了“剑蜕”的时分。
七朝开国君主积累的杀业太重,所谓“剑蜕”,是上古神兵的自我净化,以血报血,重化“杀剑”为“仁剑”。正在“蜕化”的“更国”,不但未必有开国的神力,因其魔性已到极至,即将爆发之故,往往将为持剑者带来可怖的反噬。
那位将“更国”送来的道人说,值此“剑蜕”,只有仁德无欲的人持有它,才有可能避过灭族之厄。而若无人加持此剑,则仁君不出,改朝无望,天下苍生将永披兵马之难。
左秋山虽然是一介腐朽老儒,却也有舍己救天下的豪气。何况,他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不然这神秘的道人为什么偏偏把这把上古的神剑送与他?这分明是“天降大任于大贤”。他自认仁德无欲,足以平息“更国”的暴戾,于是当即收下,虽然很快莫名地一病不起,但他相信,这只是上天给予他的小小考验。
直到他还剩了最后一口气——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他才绝望地嘶声嘱咐他的独女:“送去桐阳!”
天底下最可悲的事,就是一个人自以为贤德,自以为可以救世,自以为非我不可。
人不需认清自己的使命,要认的是命。
她的爹爹直到身故,也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她是全无信心的小女子,既然爹爹说送来桐阳,她就勉力一试,只要送到就好,既然送到就好。
也许,名震东南,帐下坐拥五千精锐无匹的“南风军”,却全无穷兵黔武之气的“常棣上将军”,是够资格谈一谈什么叫做“仁德无欲”的。
那道人说过的,“更国”入了仁义之家,绝不会使主人家破人亡。她爹爹一定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才在濒死之际,竭力指示她来到崔家,奉剑于堂。
可是,他终究料错了吗?
数月之后,当怃乔躺在自己温热的血泊里,被“更国”贯穿肚腹,似乎听见腹中骨肉因利刃加身,发出厉绝微弱的尖叫的时候,她睁大了眼睛,不甘地想着。
爹爹他,终究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