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沉梦 ...
-
萧琼玉咬了口舌尖逼迫自己清醒,抖着手晃响银铛,寂静的月兮阁登时处处亮起烛光,守夜的轻云最先从隔间冲进来,这个时辰,让她从睁眼的那一瞬起就心生不妙。
“夫人,是不是......”轻云望着拿不稳床边衣裳的萧琼玉,心里已有了猜测,她转过身对着微雨还未说话,后者就明白了,面色焦急地脚步一转去喊大夫。
宓府养着的齐大夫半个月前去采药了,这次被拉来的,还是白日里的那位钟大夫,两人师出同门,对稚宁的病都有了解。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替师兄为稚宁施针了,这谁也诊不出的病,经过他们师兄弟二人几年合力商榷研制,只找到一种能暂且压制的针法,只是这种针法施针的时候,会让稚宁生生疼醒,在最开始的甚至会让年纪幼小的稚宁数次疼到昏厥。
果然在钟大夫下第一针的时候,稚宁睫毛颤了颤,便是有了意识,一串串泪珠从她眼边滑落,滴落在竹面枕头上。
宓岑暮拥着妻子,掐着手心,已然忍不住落了泪,更不提不忍看女儿施针埋在他怀里的萧琼玉,眼泪将他整个前襟都打湿了。
钟大夫施了十八针,再稳妥的手都有些颤抖了,稚宁起初还忍着不发出声音,可后面越来越痛,早已泣不成声。
等到结束后,整个屋子里人都松了口气,钟大夫去亲自煎药,微雨也跟着去了,看能不能打个下手。
月兮阁这么大的动静,其他房的不可能不清楚,钟大夫刚出门,宓岑棹和许瑶夫妻两就过来了。
宓楼棹是个爱读书却不愿去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他素来崇拜兄长,连带着也疼爱这个小侄女儿,得知药药又发病,夫妻两想着药药估摸着要施针,生怕过去打扰到,就在月兮阁外站了半个多时辰。
“你来了。”萧琼玉擦掉眼泪,对许瑶勉强笑了笑。
许瑶心疼地捏了捏她的手,看了看面色好些陷入沉睡的药药,轻声安慰着她。
另一边宓楼棹也在跟兄长说多派些人到上京寻找名医的事情。
“那儿毕竟是皇城,名医比咱们江南要多得多,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云游的神医去上京呢?”
宓岑暮捏了捏眉心,“宓家一直在上京有专门寻大夫的人,可是,起码我们所知的,最好的太医都在皇宫里,我们只是皇商,几年进不了宫一次,就连萧兄,也因今上的性子,已有两年不去皇城述职了,更遑论请皇商赐下御医给药药治病了。”
“可一直这样,也不是法子啊......”宓楼棹看着内室,这事儿,当真是束手无措。
稚宁的病,是宓岑暮和萧家不知请了多少大夫,都瞧不出来的病,只说是胎里带出来的,随着她发病次数,有大夫道,这病不能受刺激,不能过分动作,不能情绪太过,不能闻见过浓的味道。
稚宁更小的时候,险几次都因这病去了,夫妻两小心翼翼地护着长大,熟知在宓家的私塾里都能发生这种事,使得已有两月不曾发病的稚宁半夜出了事儿。
上次稚宁失踪,萧琼玉便担心女儿病发,哪知守了几日都无事。可今儿的事,在稚宁的心里,显然比上次严重的多。
难不成,是因为晏之那孩子受伤了?
萧琼玉握着稚宁的手,越发奇怪私塾里到底是何状况,夫君鲜少有事儿瞒着她,可昨晚却与她没说几句就去了书房。
三房住的梅玖院里,宓三夫人醒了后从丫鬟那儿听说了这事儿,颇为遗憾的摇摇头,“瞧着小小弱弱的,怎么每次都能挺过去呢?”
“娘?你为什么老是说宓稚宁是短命的?”宓楼望拆着小木塔,好奇地问。
“因为她就是短命鬼啊,”宓三夫人心情极好,“她若是没了,可是能省下一大笔嫁妆呢,望儿,你可要多去奶奶那儿,让你奶奶知道,你是他唯一的宝贝孙儿。”
蔺晏之是在翌日将近午时才醒来的,他这一觉睡得绵长且沉重。直到睁开眼睛,看见已经熟悉的帐顶,他还怔怔,难以回神。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里过了二十年。
他的梦,从九岁这一年,母亲逝世,父王在母亲尸骨未寒之时将薛侧妃扶正,母亲娘家旧部护着奶娘和他逃离王府,薛家人穷追不舍,最后奶娘为了护着她也死了。
梦里他并没有遇见宓稚宁,没有来到宓府,他跌入水中,被母亲旧部谭叔救起,带到一个山村里,苦练武功。
谭叔每天都会跟他说,他身上背负着他母亲秦家一门二十多口亲人的血债,他必须变强,必须报仇。
于是他一边练武,一边自学谭叔时不时带回来的书册,在十六岁那年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参加科举,一举夺魁,成为大兴朝最年轻的文武状元。
可他在面见皇帝时,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并言之凿凿生父镇北王故意耽误军机,致使秦家满门忠烈战死沙场。
亲子揭发生父,朝堂哗然,今上本就疑心颇重,对封地藩王时刻警惕,他这毫不掩饰的告发正和皇帝的心意。
从十六岁那年起,他开始成为皇帝的棋子,用来打压镇北王的棋子。之后十三年里,他在各种阴谋诡计中行走,未有一日轻松过,枕下永远压着一支匕首,从皇帝对他的单方面欺骗和利用,到他们两人彼此防备、试探。
十三年里,他的父亲薨逝,薛王妃被处死,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成为庶人,而他成为唯一一个不准许回封地,居住在上京的藩王。他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暗地里扶持三皇子,最终赢过太子,坐上的皇位。
梦境的最后,在他二十九岁那年,他一身素白站在廊下,周身只有两个心腹,垂头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再无旁人,他才刚刚使人将削藩的奏折递进宫,用不了多久,他又会成为众臣攻击的对象,而新皇才会对他更放心。
他望着枝头叽叽喳喳相互依偎的鸟雀,恍惚间发现,一路走来,他始终孑然一身。
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不管是暖春还是盛夏,他的手,始终不曾暖过。
蔺晏之缓慢眨了眨眼,梦里过了太久,他甚至以为,现在才是梦境。但腰间的疼痛在提醒他,这才是现实,是与梦境最开始截然不同的现实。
他现在在宓府,已经过了快两个月,谭叔在救他时引开薛家派来的人后就再无音讯。这才是现实。
“蔺公子,您醒了!”端着水盆进来的小厮见他醒了,兴奋地叫了一嗓子。
蔺晏之面无表情地点头,刚想坐起来,就被腰间猛烈起来的疼痛阻止了。
“您先别动,等晚些时辰,再去将钟大夫来给您瞧瞧,他现在在月兮阁,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小厮永寿絮絮叨叨的,往冰盆里倒了小半盆水。
月兮阁?蔺晏之心一紧,敲了敲床边,吸引来永寿的目光后,将床头矮桌上的纸笔取过来,费劲地写下‘出了何事’几个字。
“哦,您刚醒不清楚,三姑娘夜里突然病了,钟大夫现在还在那儿呢。小人先把药煎了,等下就端过来。”
闻言,蔺晏之手指蓦地轻颤,抿唇坐起身来,便要下床。
“蔺公子,您还不能动!大夫说了,您要卧床至少三五日才能下床!您这样会让伤口裂开的!”永寿慌忙过来阻止。
果不其然,蔺晏之刚动了几下,腰间的白纱又沁出血迹来。
永寿急的顾不得主仆地位,压着他躺回去,“您别乱动,小人知道您担心三姑娘,可是您这样去了,若是三姑娘醒着,看到您更会担心的,三姑娘可受不得惊吓。”
他的话使得还想要起身的蔺晏之僵住身子,最终还是顺着永寿的力道躺回去。
可是,只能这样躺着是蔺晏之难得生出烦躁的心理,那个梦对他的影响还是有些大,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确认,他现在究竟是梦还是现实,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喊他‘晏之哥哥’的小姑娘,究竟是不是存在着。
直到日落月出,永寿见他闭上眼睛,还以为他睡下了,踮着脚将几支蜡烛吹灭,只留了一盏烛光,轻手轻脚的关门出去守夜。
约摸一刻钟后,蔺晏之突然睁开眼睛,扶着床柱慢慢坐起身,还未站起身走两步,腰间刚换过的纱布又沁出血迹。
但他脸色毫无痛色,在梦里,常有人刺杀他,他受过无数次伤,每一次都疼的仿佛现实。与梦中相比,腰间的这点痛都算不得什么。
一个九岁的孩子,任由腰间血色慢慢扩大,小脸上却毫无表情,只一心一意地靠近窗户。
然他刚刚推开窗户,几声鹧鸪声响后,一个人影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面前。
蔺晏之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瞳孔轻缩,昨夜刚做过那个梦,今日就......
“......谭叔?”
谭敦看着他,在昏沉的夜色下显得阴晦的面目稍稍缓和,“世子,属下来找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