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时光》夏逸笙

1、序 时光里的漂流瓶

　　返乡的旅途总是格外的漫长。列车“咯噔咯噔”压过轨道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在日本时那个独自出游的夜晚。
　　那段日子虚幻的像是梦里的镜花水月，隔着山海的雾气看不清，一碰就碎在了湖面荡起的涟漪里。
　　他忽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叫“岁月波澜无惊痕”。光阴的潮水拍打在沙滩上，潮起潮落，一念之间，所留下的“痕迹”婉如命运女神眷顾的洗礼。时过境迁，风化的不成模样，每每想起，熟悉的触感却总能联结内心的柔软。
　　“嗡嗡嗡”，他可以听见海螺号角的声音，一如当年那个孩童，眼神清冽而明亮，折射出大海的蓝……

　　夏笙摘下眼镜，揉揉因为看书而发酸的眼睛。他挪了挪身子，久坐而让脊椎显得有点僵硬。
　　忽然想起还未给老家的大姨报过平安，便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自己已经下飞机的短信，最后便把手机仍在了一旁。
　　随身听里传来轻柔的音乐，光线从半遮的百叶窗里透进来，细密的洒在酒红色的封面上。七月的阳光里比六月多了一分热烈。
　　手机屏幕亮起，跳动着的短信提示大概是大姨收到信息之后的回复，他没有去看。
　　车厢难得的安静，邻座各位穿着氧气的大妈此刻也摘下了遮阳帽睡得憨甜。
　　像是被传染了瞌睡虫，夏笙感到困意爬上了眼皮，睫毛压的视线耷拉了下来，再睁开时，是到站的列车提示将他唤醒。

　　小乡镇的发展日新月异。原本的列车站里新建了串连市区和周边的轻轨地铁。
　　夏笙拉着行李上了车，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了吧，上个学都要拼命地挤上满是汗臭味的公交，一路颠簸。
　　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在东京的机场等着飞机起飞，此时此刻却已经站在老家的大门前了。

　　外祖母去世时，没留下什么遗产，唯有这一栋房子。这栋房子在他上初中时迎来过一次翻新，却依然显得风烛残年。关于他童年的记忆不多，留在这里的，就已经是全部了。
　　他不想探究这栋房子的成分里，究竟有多少是外祖母对于女儿的怜悯，又有几分是对于他这个外孙的疼爱，感情的东西很难用一件物品的价值去衡量。
　　只是这一栋在那场闹剧里幸存下来的老房子，斩断了母亲剩下本就不多血脉羁绊。
　　对于那场闹剧，夏笙已经只有模糊的记忆了。事情发生时，虽然他已经记事，年纪却也说不上成熟。
　　外祖母去世的突然，却很有先见之明的留下了遗嘱把房子留给他们母子三人。
　　两个舅舅却不答应，与母亲大吵了一家，企图把房子的地契拿去卖了换钱。之后的事情究竟是什么结束的他不记得了，只是那段记忆始终围绕着几个模糊的人影，还有歇斯底里的争吵。

　　这栋屋子其实在母亲去世就搁置了好久。母亲走的那一年，他在高中，基本住校，偶尔有周末可以喘息的时间，也是和夏箫一起回寄住的大姨家。之后上了大学，就更是不常来这里了。
　　夏笙开窗通风，简单收拾了一下，南方的天气，屋子长久不住人，容易生霉气。过些时日，他还要去一趟市区的大姨家里，暂且把这里作为一个落脚点。

　　黄昏时刻降临，夏笙靠在床边吹电风扇，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叠折好的衣服，手里是从小店里买的一瓶冰镇饮料。
　　夏日的夜晚经常有蚊子，点上蚊香就不会那么妨事。饮料顺着吸管的抽吸逐渐见了底，现在赶去好像还来得及看日落，他想着。

　　走到外滩的路程其实不远，小时候他就很喜欢这里，经常偷偷跑来玩。
　　日轮悬挂在在西边的天空上，烧出一片翻滚的红，空气中弥漫着海藻被晒干后的咸味。
　　海风喧嚣，谢幕的浪潮来来回回，冲刷着脚丫，带走了一片沙，露出一角软木塞。
　　被海水浸湿过的沙滩绵密松软，夏笙很轻易的便取出了那个晶莹透亮的玻璃瓶。
　　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片海滩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捡到这样的漂流瓶。
　　瓶里没有信纸，只有一点贝壳的碎屑。大概是在海面上流浪许久才到这里的，海水透过瓶口的间隙渗进去了不少。黄昏的阳光穿过瓶身，被切割的七零八落，折射在海滩上，映照出一片斑斓圆点。
　　许多年前，他也在这里抛出过一个漂流瓶。那个承载着他曾经的烦恼和心事的漂流瓶，现在有在哪儿呢？

　　他又想起了他梦境里的常客，六岁那年的那个夏天。
　　那时候，父亲刚出事不就。母亲为父亲的丧事忙于奔波，无瑕顾忌他，便把他送到乡下的外祖母加寄住。因为之前父亲生病住院，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母亲甚至像亲戚们借了不少钱。最后的葬礼，筹不到钱的母亲，只能求助祖母包揽。
　　父亲家里虽说不上富贵，却也算得上温饱。祖母是个传统的人，讲求门当户对。父亲当年违背她的意愿娶了母亲，本就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所以葬礼之后，祖母便立刻翻脸，大骂母亲克夫命不吉利的把她和夏笙赶出了家门，更扣下了三岁的夏箫。
　　自那以后，母亲便一改平常软弱的性格，和祖母大闹了一番才争回夏箫的抚养权。
　　而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他只能透过每次母亲回来看他时脸上掩盖不住的倦容窥视一二，其余的时间，他一直躲在这个安全的避风港湾。

　　就是那样残酷的夏天，他在这片海滩上结识了一个男孩。
　　那天的阳光不明媚，天空阴沉沉的，海潮比平时大，汹涌澎湃的拍击着岸上的礁石。
　　清瘦的夏笙坐在码头的木板上，低头凝望着下面奔流的白色泡沫，小小的个头孤零零的，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浪潮带走。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感觉有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少年轻柔的声音像是突破暴风雨的曙光。
　　“你在干什么？”
　　夏笙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清秀的男孩。眉眼明亮，嘴角的笑容和煦，拉近了距离感，个子高出他半个头，身形看着比他结识不少，明明还是个孩子，却给人一种明事理的小大人感觉。
　　“看海浪。”夏笙回答道。
　　“你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夏笙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男孩好像对于情绪的洞察格外的敏锐。
　　“大概是，直觉吧。”
　　“直觉是什么？”
　　“我经常看到我的表姐和她男朋友聊电话时说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直觉应该是一种很厉害的感觉吧。”小男孩解释的煞有其事。
　　夏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不开心呀？”
　　夏笙扁扁嘴，犹豫了半刻，还是决定对这个刚认识的陌生男孩吐露心声。
　　“我爸爸生病了，他们都说，我爸爸死了。死了，就是再也不回来了的意思。我很想他，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感觉到男孩的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沉思了几秒钟，然后对他说，“你在这等我一下。”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不一会儿，男孩就回来了，手里那着个玻璃瓶和几颗在沙滩上捡到贝壳。
　　这片海滩每天涨潮退潮之后，的确会冲上来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像这样的瓶子，就随处可见。
　　男孩把贝壳掰碎，一片片的塞进那个不大的瓶口。
　　“给你。”他把瓶子递给夏笙。
　　“我听说海里有一种精灵，只要把你想对谁说的话装进瓶子里，扔进大海，他们就会帮你送到那个人身边。
　　把你想对你爸爸说的话对着瓶子讲出来吧。贝壳会帮你传话的。”
　　“真的吗？”夏笙半信半疑的接过瓶子，看着告诉他这个神奇秘密的小男孩。
　　“我小时候家里有一只猫，与我很亲近。可是后来，她老了，死了。那段时间我很想她，每天都高兴不起来。于是我爷爷便带我去了海边，告诉了我这个秘密。
　　我能感觉到她收到了我的话。现在过得很开心。”
　　夏笙望着男孩真诚的目光，下定了决心，把瓶口对准了嘴。
　　“爸爸！我很想你。你快回来好不好。妈妈她也很想你，我看见过她半夜里偷偷的哭。潇潇也好久没和我们见面了，你去把他带回来好不好。我们一家四个人永远在一起。”
　　“说完了？”男孩询问他。
　　“嗯。”夏笙点点头。
　　男孩接过玻璃瓶，塞上软木塞，然后狠狠的抛向海里。
　　“像这样用力的扔出去。
　　方向吧。他一定会听到你的话的。”
　　他们看着玻璃瓶随着海浪来来回回，直到变成一个点，彻底看不见，淹没在一片波澜壮阔的蓝里。

　　“走吧。我带你去沙滩上完。”男孩拉起他的手。
　　夏笙没有反抗的跟着走，其实这里他挺熟悉的。
　　小孩的手掌不算大，却能刚好的牵住他的手。温度隔着掌心传过来，让人安心的仿佛此刻签注夏笙的是他的父亲。
　　海风拂过发丝，吹散了心中的阴霾，少年的笑容比海天耀眼。

　　到了日头隐没于海平面，男孩才说他该回去了。许是看出了夏笙有点舍不得，就慢慢的安慰他，“明天，还在这里。你等我来，我们一起玩，好吗？”
　　“好。我明天还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夏笙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那明天见！”男孩高兴的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向小路边跑去。
　　“诶！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啊？”
　　“安雁頔！”他看见男孩转过身大喊着回答，冲他招招手，然后隐没一片灯火之中。
　　“我叫夏笙！你一定要记得我呀！”

　　童年那个夏天邂逅的故事就是这样。
　　那么，后来呢？
　　后来，那个男孩他没来。夏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见过他。
　　后来，第二天。他在那片外滩等到很晚很晚，直到母亲火急火燎的找到他，狠狠的骂了他一顿，勒令他不许再来这里玩。可他的委屈却再也说不出。
　　后来，他们再次相遇。而那个男孩长成了少年，成了他之后许多年也无法诉诸于口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