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
-
百里屠苏飞快地套上衣物冲进了隔壁的房间，里面同样是空无一人。他又整了整衣领，往海客居后厨去，说不准是方兰生夜半忽然肚饿，自己去倒腾吃食了。结果也没有。
反倒是找见了店内的漏刻，发觉这才过了三更没多久。
但也是新的一天了。
百里屠苏以为自己已经相信了方兰生日日皆会现身于青龙镇，此刻却仍然惴惴不安。原来不能眼见着他在自己面前生龙活虎的样子，惶遽之感便再也压制不住。他皱紧了眉头，一刻也不想耽搁，只想找着方兰生而已。
到得屋外，一片黯淡，只有点点冰凉偶尔落在脸上，这才明白是落雪了。究竟岁晏。百里屠苏在前院中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安陆的好来。
安陆城内大大小小的人家均不少，夜里连串的灯笼挂满大街小巷，确是灯火辉煌。青龙镇也算是个商业繁华之所，却只能远远看见海面上零星的几点渔火。
四周的黑暗百里屠苏没用多久就习惯了，借着月华辉光穿行于青龙镇的大街小巷并不困难。毕竟一连住了好几日，还连带着转过好几圈。为难的只是家家户户夜间门户紧闭，百里屠苏也不可能为了寻方兰生挨家挨户地将人唤醒询问。
每日方兰生究竟是怎样出现的，他都不得而知，昨日早上或许可称之为巧合。而方兰生的离开，百里屠苏是见过一次的。
那时方府就这样出现在了青龙镇，又恍若是幻觉一般地消失了。
所谓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百里屠苏只能揣着那么一丁点儿的希望，在大街小巷默默穿行。他走得并不快，每每经过一处院门前便要抬头仔细看上两眼，匾额上有没有写着方府二字。即便再走出去几步也要不放心地回首再望，指望着转瞬间有什么会忽然不同。
丁时闻得鼓响，风雪更急。百里屠苏自小在昆仑山上修行，多年苦劳，此时不觉冷也不觉乏，只一味寻觅。打更人与他迎面遇上，哈欠连天，狐疑地又多看了百里屠苏两眼。
再不多时，百里屠苏回眸一瞥时，竟远远瞧见一点暖黄。他立刻站住，发觉并非自己眼花，便拔腿朝那个方向奔去。
久寻不得的方府近在眼前。
清辉下朱门虚掩，漏出一条缝来。百里屠苏轻推而入，半点儿声响也未传出。院内悄无声息，沿着石板砌成的小道一路兜兜转转，终于找见了那抹烛火。百里屠苏仰头看去，二楼的雕花窗上落着一个人的剪影，静坐于桌前。他也就站在楼下傻傻地看着。心里既是期待，又隐隐在畏惧些什么。
过不了一会儿，那人影忽地站起，几步靠近，窗开见人。
百里屠苏见着了一个清冷的方兰生，眼神空洞地望着遥不可及的冰轮。
他先是仰着头在看月，却似有感应般垂首向下，正把百里屠苏看进了眼里。略一怔愣，他竟退了一步，讶然掩嘴。那一瞪眼的惶惑模样仍是当年风姿。
面前的门应该是落了闩的，百里屠苏不打它的主意，脚下一运功便窜上了二层，撑着窗棂跃进了屋内。如此身手矫健，方兰生当年旁观了可不止一两次。现今这躲机关越山丘的功夫竟然被用来翻他家墙，入他家房，实在诡异地有些大材小用。
方兰生只披着一件外褂，发髻也散落下来。这会儿子他终于看起来有些年长的感觉了，岁月洗礼，终究还是打磨得沉稳温润，玉人亭亭。
两相沉默间，凌风裹着雪卷进来。百里屠苏下意识地上前替方兰生拢了拢外袍，低声问道：“衣橱在哪儿？”
“……”方兰生依旧木木地不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瞧着百里屠苏。
后者捉起方兰生的手，触及一片冰凉，禁不住皱了眉。横扫一眼桌案上，零落散着几张素笺，一字未写。其中一张在风中颤动，却被斟了半满的梅青色酒盏压着，跑不离去。墨条斜搁在砚上，上头却只余下不易察觉的墨汁干透的痕迹。轻嗅一嗅，墨香压着酒气混作一团。
百里屠苏将方兰生的手再往袍子里推了推，反身去合了窗。
此间大约是方兰生的卧房，百里屠苏进来时就瞥了床铺一眼，被褥整整齐齐地平铺着，床上无人，亦无人睡下过的痕迹。
他自己也没穿多少，只好在方兰生屋里翻找，从一柜子里摸出了一件玉色大氅，领子上缀了白毛，料子又厚实。百里屠苏掂量了一把，扭头就给方兰生裹上了。
方兰生原本连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摆，这下倒是可以紧紧捏着氅子了。在百里屠苏忙活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追着百里屠苏。
他的个子终于还是长了些，百里屠苏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半晌，他终于颤着声试探道：“屠苏？”
“嗯。”
“百里屠苏？”
“嗯。”
“……木头脸……？”
“是我。”百里屠苏一一应着，不温不火，不疾不徐，“我在。”
就这样，方兰生的两行眼泪也悄没声地滚落。
昨夕没耶？今宵入梦。*
他一头扑进百里屠苏怀里，这时他也可以舒舒服服地把下巴搁在百里屠苏肩头了。大氅围在两人身周，没一会儿就暖了起来。方兰生不说话，百里屠苏就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场面却也不算冷着，方兰生收拢了情绪才抽身后倾了些，却没让袍子离开了百里屠苏，让暖意白白跑掉。他含泪带笑，柔声问道：“昨日除夕，你怎么还只穿这么点？”有些问题他绝口不提，只顾些旁人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百里屠苏道：“我不冷。”
“夜里更凉，我去把炭盆点上，东西都在屋里，也不是麻烦事。”
方兰生也拿了一件斗篷硬塞给百里屠苏，又蹲身折腾了会儿子，碳块儿就明明暗暗地发出幽幽的红光。屋子里一时半刻也驱寒不散，方兰生拉扯着百里屠苏对坐桌前，闲话家常。还把酒盏推给了百里屠苏，让他喝下暖暖身子。
百里屠苏尝了一口，才知是屠苏酒，又递还给方兰生，要他也饮。
屋内不见酒坛子，方兰生恐怕只是倒了一盏意思意思的，此时也只是浅酌一口，便搁在了一边。
百里屠苏其实没什么可讲的，倒是方兰生的嘴一刻也停不下来，和年轻时候又是一个样儿了。
聊着聊着外边儿的天明了片刻又变得愈发得黑了，百里屠苏见方兰生脸上虽然有欢愉却掩不住倦色，便劝道：“先睡下吧。”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提醒了他，暂时不打算听话的方兰生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些长长的红纸，摁到桌上提议道：“屠苏，今天日子好，我们一块儿写副春联挂上吧。”
百里屠苏短暂地愣了愣，没想着话题能拐向这个方向，晚了些才颔首道：“好。”
于是，面容舒展的方兰生提起搁置一旁的细笔，抵在下巴颏儿上思忖了会儿，落笔写下两排字——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同光。*
笔架在角落的桌上摆着，上头挂着的都是方兰生平时时常会用的一些笔，贵重些的藏品皆不在此处。方兰生从中挑出一枝狼毫来，比方才那只大出许多，沾弄好了墨，先叫百里屠苏接了过去。
在天墉城时，百里屠苏没少抄写卷集书册，此刻也是信手挥就，只于最后稍稍顿笔，缓了缓才收。
他的字既正且方，不失大气。与之相比，方兰生的字儿就要柔顺许多，连笔从容如流水。这样两张字摆到一块儿去看，难免有些诡异，方兰生却很高兴的样子，提着衣摆就要去门外贴上。
百里屠苏拦了拦：“我陪你。”依着烛火点了灯笼，才牵着人往外走。
天色仍是极暗，这么微弱的一盏光，照得世界里似乎只余下百里屠苏和方兰生二人而已。方兰生满意地端详了会儿，听到微弱的鸟鸣遥遥响起。
再过一阵，曦轩就要给它们唤醒了。
百里屠苏又淡淡道：“睡吧。”这么熬着身子骨总是要不爽快的，有了年纪就不得不在意着。
方兰生终于是应了，只没想到一觉睡醒也才晌午左右。平时他还会笑称自个儿岁数大了，睡不了一会儿就够了。百里屠苏忽然端着托盘，带了饭菜进了他屋子，方兰生就怔在了铺上，半天也没缓过神儿来。
百里屠苏同他短短地说了几句话，他才动了筷子。
方兰生白日里也没什么事情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跟个大姑娘似的，百里屠苏也就陪在一边，时不时地端茶倒水伺候着。方兰生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倒弄桌下那个炭盆儿，又或者把自己的事情倒出来，讲给百里屠苏听。
刚要入夜的时候，方兰生就觉着头疼了，搅乱了作息的后果这就找上了门来。
百里屠苏又劝道：“睡吧。”他抚过方兰生耳畔发丝，倚在床边看着他不放。
日月争不得，乾坤犹然少。*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