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再见》岑六月

1、上

　　清晨七点，整个城市刚刚苏醒。蒋媛从电脑显示屏上移开视线，将眼镜摘下来随手扔在桌角，缓缓站起身来。巨大的落地窗外，猩红的太阳半掩容颜，透过团团缠绕的雾气落在潮湿的柏油马路上。几辆车没精打采地驶过，车距拉得极开，仿佛唯恐彼此扯上关系。
　　蒋媛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化妆品，自从工作后，她便习惯在家里和公司里各备上一套，以备不时之需。
　　洗手间的镜子前，她看着自己刚刚完成的精致妆容，竟觉得有些恍惚。镜子中的女人有一种华丽的颓废感，像一具尸体，微微上扬的眼线自欺欺人地掩饰着空洞的眼神。
　　她才二十三岁，在同龄人眼里，却已然是人生赢家。D大荣誉毕业生，大四便已签约启元律师事务所。有车有房，谈过的男友都是天之骄子。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害怕睡着，因为或许一觉醒来，她什么都没有了。
　　上班时间，老板梁启元把她叫到办公室按例问了几句工作进度，蒋媛一一回复完便打算转身出去时，梁启元叫住了她。刚刚一脸的严肃已经荡然无存，梁启元笑嘻嘻地，一副纨绔样：“蒋媛，周日什么安排，一起吃个饭？”
　　蒋媛当然不可能自作多情地认为梁启元想泡她，这位老板自称高知，审美确是清一色的网红脸，她这种，顶多算个三流。
　　“如果是记忆花园，我倒可以考虑考虑。”蒋媛面无表情。
　　可惜，她算有遗策，这个能和客户为着几块钱争个面红耳赤的铁公鸡老板相当爽快地答应了：“成交，我就打算请你吃这家呢！”
　　呵，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蒋媛深谙其中道理，可说出口的话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她只有故作欢喜的答应下来。
　　昨晚加班一宿，黑眼圈还能靠遮瑕，颓靡的精神却实在难救。一个上午她给自己泡了五大杯黑咖啡，结果用力过猛现在犹如磕了药一样亢奋不已。她连午休的兴致都没了，草草扒了几口盒饭便出发去谈案子。
　　这个案子的委托人是女明星唐慧心，此刻她正在梧桐影视城拍戏，片刻抽不开身。像这种离婚案蒋媛之前也跟进过几个，老板天生躲懒，这次便直接指派她赤膊上阵，目标就是一切为了让金主满意。
　　这是一个聚集着战国，唐宋，民国等各时期的大型影视城，为了避免交通堵塞，她只能把宝马停在外围，沿着没有尽头的青石板路去两公里外的唐宫找唐慧心的保姆车。蒋媛气得咬牙切齿，为了气势，出门前她给自己换上一双十厘米的黑色高跟鞋，鞋跟又细又尖，她丝毫不怀疑能用这鞋跟将不法分子捅个对穿。但是，在这样一个地面上都能冻出冰凌子的鬼天气，她连光着脚走都不行。
　　民国建筑的台阶上，有几个穿着单薄军装的年轻男人稀稀落落地坐着，不远处，亦有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走过来。这个人眉骨生得极好，纤长的睫毛在风中轻轻颤抖着，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湿冷的气息。
　　座上有个人递了他一瓶矿泉水，冷的。他却直接伸手接住了，转身和那人并排坐着，拧开了瓶盖。
　　“徐清，你贴了暖片没？”那人问。
　　徐青微微仰头，棱角分明的脖颈曲线随着喉结的上下滚动看上去极其诱人，几口水下去，他鼓着腮帮子，摇摇头。
　　“年轻真好，暖片都不用......哎，你看什么那么入迷。”
　　顺着他的视线，只有一列群演过去，等人散了，天地茫茫，什么都没有。
　　徐清却垂了眼帘，遮住了那一点异常波动的情绪，刚刚一个穿着马卡龙蓝大衣的女人半蹲着，将卡在缝里的黑色细跟拔出来。那是一个高挑优雅的背影，深咖色的波浪长卷慵懒的披在肩上，有一种华丽的性感。他知道，记忆中分明是没有这个背影的。只是觉得熟悉。
　　蒋媛在保姆车里坐了近一个小时，才见着唐慧心的面。这个女人厚重的妆容下，有掩不住的细纹，只是她始终高昂着脖颈，将自己打造成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
　　一个小时过去，一直都是蒋媛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唐慧心偶尔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大多数时候她则看着窗外。遮了半张脸的黑超，让人看不分明她在想些什么。
　　“所以，是打算让您先生净身出户？”末了，蒋媛问上这么一句。唐慧心的嘴角抽了一抽，随即那张一直冷漠完美的假面皮一点点崩裂，她最后死死咬着牙关，恶狠狠道：“以及让那对狗男女身败名裂！”
　　接下来这个以女神形象征服观众的影后大人，犹如发了疯一般，用最恶毒最下作的言语，将这对狗男女骂了个□□。这种突如其来的演技爆发，让蒋媛那本已高度紧绷的神经，犹如被上了发条一般狠狠拧紧。她头疼欲裂。
　　结束时，月亮已经出来了，将最温柔宁静的感觉赋予夜晚。蒋媛走出保姆车的那一刻，终于感到了一丝解脱。她拎着包，慢慢向来路走，夜晚露水更重，除了不时从脚后跟传来的磨破的痛感，还有裸露的脚背上蔓延的刀刀寒意。蒋媛忍住心头的烦躁，见四下无人，于是耷拉着身子，像条死鱼一样拖着自己往前。
　　路上没有灯，只有自动售货机的灯还亮着。大概有个人正在买点什么，背着身子弯下腰来去够那掉下来的商品。蒋媛越走越近，便见那个人转过身来，不经意的四目相对。
　　柔软的黑发覆在额上，遮住了那对漂亮的眉骨，露出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他安静的看着她，那罐刚刚举到唇边的咖啡，又慢慢的垂下来。
　　蒋媛一下子直起身来，她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完美笑容，略显僵硬的开口，
　　“徐清，好久不见。”

　　他变了。
　　那个剃着寸头，一笑起来阴天都能出太阳的小混混，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他看上去和他的名字一样，冷清单薄。
　　“你在做群演？”即便坐在同一张长椅上，两个人之间仍保持着30公分的距离，陌生人之间最舒适的距离。
　　徐清点了点头，沉默的看着脚下一方地。在蒋媛看来，他似乎有一点无所适从。
　　“那你为什么会来D市，G市没有发展机会了吗？”
　　徐清轻轻蹙了蹙眉，偏过头看向她的眼睛，目光安静，不说话。
　　蒋媛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一个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她不由脱口而出：“难道是因为我？”
　　那一瞬间，世间的所有音效都没了。徐清的眼中划过一丝释然，他又把头转回去，喝了一大口咖啡，良久才说：“没有，我被退学了，所以出来闯闯。”
　　退……学当年他高中明明毕业了啊，难道是被大学……？
　　“你考上大学了”蒋媛惊讶不已。
　　徐清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好低低回答:“恩。G大法学。”
　　所以说，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混混，在和她分手后奋发图强，在一个学期内完成三年学业，并考上了一个211？这逆袭真是没谁了。
　　不过蒋媛即便再好奇他退学的原因，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过问，她压下心中异样的感觉，活络气氛般问道：“你不好奇我过得怎样吗？”
　　知道。你上了D大法律系。大学交过两个男朋友，一个是学生会主席兼校草，一个是富二代企业家。毕业后进了律所，在二环买了个房子，又买了一辆宝马。
　　“应该过得很好吧。”他答
　　蒋媛笑了笑，隐隐带着一丝嘲弄：“大家都这么说。”
　　话至此，该寒暄的都寒暄完了。末了，蒋媛和他交换了手机号，便就此告别。

　　周一时，蒋媛受命去唐慧心的经纪公司和这尊疯癫的大佛做进一步交接。她想起昨天晚上记忆花园的那个小老板姜凛，那才是老板请吃饭的目的——拉皮条。
　　这位年轻有成的企业家，是老板的表。，饭后热情洋溢的要送她回家，并且颇有进一步发展的意向。
　　其实在徐清之后，蒋媛挑男朋友就从不在乎感觉，只在乎门当户对。所以这位才俊其实颇符合她的择偶标准，但奇怪的是，她此刻丝毫没有谈恋爱的兴趣，说不上来原因。所以只是礼节性的交换了号码，并暗自决定，下次决不答应他的邀请。
　　蒋媛和唐慧心聊完，饭点又过了。她饥肠辘辘的下楼，准备出门时，突然有人叫住了她：“站住，蒋媛。”
　　她回头，一个浓妆艳抹，打扮时尚的年轻女人，微微抬着下巴看她，蒋媛仔细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她的相貌，有些不确定的问：“杨芬雅？”
　　杨龄向他走过来，红唇轻启：“是我。但我现在叫杨龄。”她顿了顿，又道：“我等你很久了，有空现在吃个饭吧。”
　　说完不等她回复，便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
　　西餐厅内，灯光偏暗。蒋媛抿了一口柠檬水，问：“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杨龄摇着红酒杯挑眉看她：“唐姐的律师叫蒋媛，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她无声而笑，妖冶如花：“说起来你没变，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蒋媛回击：“你倒变了不少，看来不打算装绿茶了。”
　　杨龄不置可否：“你见到徐清了？”
　　“看来你们还有联系.”蒋媛心头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莫名有些烦躁。
　　“不是‘还有’，是一直没断过。”杨龄语带挑衅：“就像我依旧爱他，他却还是喜欢你一样。”
　　蒋媛喝着柠檬水，闻言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从没有认真的在一起过。”
　　“那是你的自以为是！”杨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你随便玩玩，徐青却当了真！当时你说要去D市，他拼了命的想要赶上你，结果因为他的父亲，他只有留在G市。你根本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大二时他爸爸病死，留下一屁股债，徐清休学赚钱，给人当修车工，当公关，债还清了，他又来D市当了群演，你以为是什么狗P的明星梦吗？还不是因为你！害怕自己太卑微，所以没日没夜的演戏，想赚了钱去见你，你潇潇洒洒的过你的生活，有人却一直在远处偷偷想念，所以从五年前我来到D市后，就一直关注着你，把你的生活告诉徐清，因为我心疼他，只有我知道单恋一个人有多痛苦！”
　　“蒋媛，你根本不明白！”她歇斯底里。
　　从理性角度看，杨龄把所有的情绪发泄到她身上，对她进行道德绑架。可是蒋媛此刻根本不觉得她受到了侵扰，她只知道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垃圾，在感情中她就是渣女！
　　蒋媛闭上眼，她想起来那个男孩子干净的眼睛，对她笑着说：“蒋媛，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不可否认，谈过几个男朋友，她再也没有听过比这句话更好听的情话，再没有比那一刻更心动的时候了。
　　所以即便痛恨自己，一气之下答应了和小混混交往，可也明白她喜欢上了他，也只喜欢他。
　　蒋媛睁开眼睛，从包里掏出几百块放在桌上，说道：“这顿饭我请，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急匆匆的提包离开，街上阳光正好，她突然有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