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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单刀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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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浪千叠
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
午后晴朗,宫内教坊司中正排演着为太后千秋祝寿的《单刀会》,只听一声声昆调曳腔穿云裂石,直飘入九霄云中。
台侧僻静处,却坐着一人默默闭目听戏,手中一柄折扇,不时的随着节奏敲击着掌心,唯有身上的蟒袍玉带显示了他的身份。
四十年前他不过是衡水乡下一个农夫的儿子而已,自净身入宫之日起,原本只想安安份份在宫里有碗饭吃,他为人谦虚小心,又聪明伶俐能写得一手好字,阴错阳差被当时的裕王看中,善侍人意如他者,这四十年来步步小心、八面玲珑,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
如今摇身一变已是宫中一言九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可以身着蟒服配着玉带,在朝堂上和文渊阁的辅政阁老们平起平坐,在宫中独享诺大的一套殿房,这样的威风气派从古到今几个宦官能有。
听着仙乐飘飘,他早已不知魂飘何处了。
台上排戏的人却丝毫不敢疏忽,虽是排练,却比正式演出还要紧张。宫里人人都知道冯公公最爱听戏,又能扮能唱,故而也最是挑剔,若是被他寻到错处,指不定有什么果子吃。因此人人不免演的小心谨慎循规蹈矩,唯恐出一点纰漏。
正演的这出《单刀会》是给太后千秋祝寿排的新戏,说的是三国里鲁肃定计,请关羽过江赴宴,席间索取荆州的故事。戏里的关羽明知是计,却慷慨单刀过江,这套曲子激昂极了,唱词曲工又都是极好的,冯保平素里最是爱听,此时听到入味处,他不由自主的啜一口杯中新茗,轻轻跟着哼了出来:“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著这小舟一叶……”
“好。”忽听身后一声女子清脆的喝彩。
冯保顿时收了声,却并不睁目,淡淡道,“何人?”
来人并不回答,只活泼笑道,“关汉卿这折《刀会》北曲昆唱,净角唱工戏,最是难扮。”见冯保不理,又自说自话道,“这净角扮相真好,须长如墨,脸红似枣,只是可惜一开口便少了几分高亢入云。”
“这小关公唱这出戏在京城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太后娘娘听了都叫过一声好”冯保眉目一敛,稳声道,“想不到还是不入姑娘法眼。”
来者却曼声道,“我曾听人说过,‘这折《刀会》豪雄盖世,却又宇内澄清,一唱三叹也是英雄壮气,非世之英豪怎能唱得其中三味?’”
“哦?”冯保豁然睁眼,只盯着来者问道,“看来姑娘倒听过入了其中三味的曲子?”
“这是自然,”冯保眼前那白裙如花的来客正是汀雪,只听她笑道,“小女虽不才,却有一日曾随父亲逐舟江海之上,听人唱过这折。”
冯保击掌赞道,“妙,这出《刀会》便是说的单刀赴宴之事,最是穿云破石,就需得在大江大浪中听,方能声逐海天,姑娘和张大人好有耳福。”
“公公说的是,那日我听得那出真是精彩至极。记得后面还有句‘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汀雪受李如松之托,在宫中打听消息,却毫无头绪,左思右想,干脆直接来找冯保。
她事先早已找万历打听过,冯保最爱听昆调,专挑了他来教坊司观戏的时候准备了一套说词而来,此时临场加入三分想像,更是描述的绘声绘色,不尤冯保听得入神。
“当日那人唱到此句时,江上须臾风波大作,雷声翻滚,艄公吓得魂不守舍,父亲却扶栏大声赞叹‘生裂云石,此生从未有此酣畅淋漓’。那场的风雨只待得曲散方才风平浪静。那日情景,我至今仍是难以忘记呢。”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物。”冯保不由叹道,轻轻哼唱那句“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他爱戏如痴,听汀雪之言,早已是心驰神往,“若此生能见此人,可谓死而无憾。”
“这有何难?”汀雪俏皮的一笑,如朝霞初升,“此人如今正在公公的大狱之中。”
“姑娘好说词,”冯保一怔,遂即朗声笑道,“遮没说的便是戚继光戚老将军?”
“试问天下,除了领一支戚家军杀得东南沿海倭寇弃甲而逃的戚老将军,还有谁能有这等英雄气概。”
冯保放下茶盏,只拿着扇柄敲着掌心。
汀雪却捡了台侧的空地,自顾自的坐下,一壁说道,“闻曲能识人。公公如此偏爱这折《刀会》,想来必也是胸中大有抱负的英雄豪杰。戚老将军威震东南海域,倭寇闻其名无不丧胆,正是百世难出的无敌将军。我虽年纪小,没读几本书,却也听父亲说过,从来英雄都是惜英雄的。”
自古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冯保闻言忍不住一笑,不免对汀雪多了几分好感,“姑娘倒是会说话的紧。”
汀雪点头轻笑,却话音一转,又道,“可如今戚老将军却囚首大狱之中,英雄末路之叹,又与戏中走麦城的关公有何区别?”
见冯保沉默不语,汀雪眼珠一转,说道,“公公如今执掌宫中十三衙门二十四司,在宫中位高权重,父亲平时向我提到公公之时,总是感佩不已,父亲还曾经说过,‘放眼天下,何人能有冯公之才,’还说公公您是‘是匡扶社稷的栋梁’。”
冯保肃然动容,“张大人真的如此看中老夫?”
“对呀,”汀雪笑得一派天真,“我当时还问父亲‘匡扶社稷’是什么意思,父亲笑我年幼不懂,还说等我长大了就明白了。”
冯保点了点头,终于信了,原来张居正和戚继光还是站在我这边的,这女娃娃如此年幼,想来不会说假话。
汀雪见他神色,心中偷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