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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Flos·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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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通常想要先仰头再去睁眼看太阳”

      1

      我都要溺死在咖啡里了啊。顾扶灯撑着腮帮子想,慢慢地笑了。

      2

      漂亮的烟火——是好久未见过的樱花花瓣,冒出一卷又一卷的光晕。洋洋洒洒留在原地的蒲公英飘散去了另一个行星,时光也乘着这只窜上窜下的巨大牵引力冒头,刺杀了她整个冬天,然后让她复苏——再睁眼,旁人告诉她,她沉寂了一千年。

      热闹。人烟。灯和琉璃盏。

      看着夜中湖里倒影着和服的人影,顾扶灯摸了摸被一根精巧簪子束起来的头发,颇新奇地点头。

      这整个都闪闪发亮,带着她所不知道的味道,一路上全部都漫着漂亮的金光。
      不是金戈铁马,也不是寒光铁衣,更没有血雨连绵的那十日,会斩断人的希望和情粹。初生……或者说重生。她倚着石雕画廊,看另一面沉寂的地方,夜光昙正醒上头,与月色争清晖。

      呼吸。

      安和。她顺从夜风的呼唤闭上了眼睛,黑暗没有彻头彻尾地包裹住她,让她密不透风而喘不过气;反而留了几分空隙,几点极小极小的灿烂——扑闪过来的是萤火。

      她伸手,没有睁眼,微微低下了头。稍凉的风的发尾从她的指尖窜过,画廊上蛰伏的数万叶片齐声摇曳,为她吟唱。

      吟唱什么呢。她费劲地想。

      这并不怪她无识。顾扶灯的年代一点都不诗意,也一点都不朦胧。战乱、叛反,人、人、人,血、血、血。刀磕在枪上,更像是一场过去对未来的无结局的抗争,没有硝烟,因为这没有开头。至于结尾——她根本没有活到见着结尾的时候。

      有遗憾。甚至还有悔恨。

      她擅长杀人。——这么说很冷血又残忍。一个人怎么可以擅长杀人呢?——可是她的确擅长,她就是一把趁手的兵器。可以是剑击碎所有的荣辱不堪,又可以若枪弹那般追着人影踏空绞杀,更能成为一支脆弱但坚利的针。

      不是泛银光、只用于试毒的针。她可以用来挑开所有藏或不藏的动脉。她知道血液的巡回路程到底是如何的,她了解在哪里斩杀更不费力、不留下隐患。她熟悉兵器如同鱼熟悉水。

      有人畏惧她,有人追求她,有人憎恶她。

      天赋、汗水、经验,顾扶灯用累累的白骨想要撇开一切花环唾骂以及狂热的火焰,可是她失败了。只要七情六欲仍然存在——战乱似乎就永远是一个如同白天的会延续的常识词。

      她在那时夜里从不瞧那盛放的海棠,更不会折下星光卧枕,只是千遍万遍钻研那本国库里的兵书,写阵图,镜片反射着空荡荡的房间里那摇曳着的烛火——妄图通过这小小烛火带来的暂且光明看透面前的黑暗。

      3

      要说诗句,顾扶灯只想到在晓初节家家户户都会念叨的那首:孤苏浮景酿秋风,江湖夜雨十年灯。

      不记得是谁作词的,早忘了。

      晓初节是纪念的节日。纪念的范围很广泛,随君定义。有些人借此惦念亲人,想念情思一去不复返;一些人怀故从前的故乡,盼望纸鸢和青郁的桑梓;更多人盼和平,想安稳地躺下来睡个周公。

      ……顾扶灯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阖上眼皮。浮浮沉沉的月色跳上她的肩头,微微勾勒她薄薄的唇,继续想,想到孤苏。

      她家乡孤苏的湖从来都很美。灯火飘过去就如同烧尽了十年般的绚烂。

      然而秋风飒飒,一年年的祈祷过去,愿望一成不变却从未被聆听。她也就懒得再庆祝这一年仅存一个的节日,只在那日稍稍放下行走的步伐,权当休息。这样半疲惫的时候她正逃到天涯和海角,然后又接到国令,转头要去刺杀另国的诸侯。

      ……记得那夜很长。

      空气干燥又闷热,急需一场大雨,辗转下来把所有的苦闷都化作烈酒饮去。

      她披着一身斗篷上前叩响了诸侯府的大门。不料那人不知从哪得了风声,下了令捉捕她。门大开,人影幢幢,似翩飞的蝴蝶这样扑面而来。
      是活捉还是死捉呢。她分不清,因为人手有点多,孰轻孰重更不知,且水平也参差不平,只好通通一视同仁,破阵、迎敌。

      她其实也不想这般壮烈。她早就不想打了。她甚至产生了,想要任何石头只为妇女捣衣而生,任何棍棒只为苹果的掉落而生,那支飞向泥土的箭会被春接纳,被夏拢合,被秋拥抱,被冬接纳,作为露水的巢。

      但国令是灵魂上的烙印。要想违逆,除非她丢失自己的灵魂。

      所以她只能做一个残忍的饮血者,剑纹上浮颜色,魔法气息骤然觅上蝴蝶们,无情地搅碎。像是一场风暴在蝴蝶还没扇动翅膀时候就蓦然席卷至天地。在那瞬间,没有声音。空气在一片刀剑挥舞之中被刺穿第一百零一次。骨骼和利刃的碰撞好像路边那生锈提琴嘶吼的烈鸣。

      顾扶灯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微微喘息,重新休整衣冠。

      她知道那流转的夜色之中蛰伏着人的影子,“是诸侯君吗?”
      惭愧,她忘了目标人的名讳。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
      夜色太浓,看不清他的脸色。

      “你介意我杀掉你吗?”鬼使神差地,她这样说了一句。

      这实际上是很不尊重对方的表现。说完顾扶灯就有点后悔了。杀掉,好绝情的字眼。介意吗,这什么问话啊,难道他说介意自己还不杀了吗。她在心中嘲笑自己。

      问出这句话纯粹是因为自己的想逃避。

      顾扶灯回忆起那时的她,说出口后的后悔如同狂风下瑟瑟发抖的鱼群窜入了自己的心海,自此水面永不平静。沾满血液的衣袖抬高,腥味钻满整个屋子,怎么都散不开。她没给那人再开口的机会,用小刀扑闪,割断他最后一道生命线。
      那人死前略惊讶略彷徨的脸至今还可以被清晰浮现出来。花枯萎了,她记得满院子里都是速冻的铁锈的味道。反胃。湖中水污浊得要命,鱼扑腾了几下跳出了水面,趴在青石地上死掉了。

      而此刻长廊奇异地漫起了雾气。顾扶灯便站起身来,抖抖衣袖,悠悠地呼出了一口气。回忆暂且驱散开来。空气浮动,似乎也有什么跟随了她,顺着她的脚步向雾气走去。而在腕间转动的是灵者送她的手表,可以看到时间:九点一刻。

      5

      她自然还尝试过拨转时间,但也失败了。

      4

      另一个世界,她踏在青石板上回想:

      另一个世界战乱不是很多,都可以轻松应付,也轮不上她应付——另一个世界的她是个被宠爱的郡主,不用担心像宫里身份显赫的那些公主们当做交好的手段,也不必担心衣食露宿。
      但因为太轻了——身上的担子一下子被卸空,内心深处的惶恐也被骤然放大。
      终究自己还是要回去。她卸了自己的头饰,没有在看宝玉雕花,着一身青衫就出门。
      而出游时候扬州船下熙熙攘攘的河流是她没有办法忘记的盛景——挤得满满当当,如同在星河里面一捞就可以捞出好几条的银尾鱼。若是蒙蒙细雨,则纸伞像是醉了一样地在微风里飘荡。船舶似草叶,躺在上面嗅着青草味道可以睡一个世纪。
      太安逸了,像是个梦。

      梦不就是这样吗。吸口气,再呼出来。不安定。甜蜜的脑内幻想,死去的心灵。

      她在那个地方听的最多的是唱戏。但她事实上听不懂他们在唱的是什么。哪家姑娘的情思被覆,又是哪家小生赢了状元头,细微的小事仍距离她很遥远。尽管她身在不再战乱的年代了,她还是带着距离感,远远观望火苗的燃烧。
      是否自己需要找个地方隐居之类的——她也不是没想过。但是还没赴行之前被唱戏的一位小哥拦住了,说是看她老戏客啦,自己要唱最后一场戏你来不来。
      她当然说好。小哥私底下长得可真白净,和台上需要的浓妆艳抹一点都不一样。但都很好看。既然他都如此说了,她又何须推辞。

      只未料那日三千夜放星如雨,连绵的火烧去清凉的风。占星师道:凶兆。
      人皆惶惶,戏剧不了了之——但她没收到退场的通知,在那棵平日人头攒动的巨树下坐了很久。

      当她又回到自己的年代,发现自然正在报复着战乱以来收到的所有残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像是一切死去了的重新回来,捡了他们的残骸当武器,扔回这个不让人流连的真实到残酷的世界。

      而指挥人类逃亡、再生存的有两位。一个是十二岁的天才少年,一个是朽木老矣的老伯。她又待了几年,洪涛奔腾,冲过一切干净的不干净的,然后,老伯死去了。
      举国哀悼……不对,那时候已经没有国了。国令也被少年彻底销毁。灵魂灼烧,又复生。
      少年还有些沙哑的嗓音,至今回想起来仍是如此清晰:
      自由。

      她自由了。

      6

      顾扶灯走到雾中央,新奇地感觉自己像是踏在云彩上。而这时有水花倏忽窜过来,她下意识格挡——右手握住腰边悬挂的剑。

      剑身斩落水珠,是她失策,让水珠变成更小的细线,淋了她一身。

      她寻方向看去,一尾锦鱼在湖中吐着泡泡。手松了开来,剑重新回归鞘中。和服没被浇透,只是被画上了暗色的花纹。
      前方的雾气散了些,浮出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踩在云彩上轻飘飘的触感让顾扶灯的思绪有点也如飞鸟般四散开,她想到被唤醒的初见。

      7

      “顾扶灯。”
      “算是失败的将领……不过很高兴能见到您,以后一起吃酒酿圆子吗?”

      她其实在见到召唤自己的魔法师之前并没有打算这样说。名讳、生平,这些都是死了之前的东西。死后的她只有轻飘飘,似乎一个踮脚就可以飞走的灵魂。如果说情感,有,但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年代,似乎遗憾也好怨恨也好总会逝去,也丝毫没有存在的必要。
      但如果不说话,只轻飘飘一个名字,也未免太不礼貌了。何况对方将她唤醒,拂去了所有的过往——没有怅然若失。真正的将领永不退缩、永不后悔。顾扶灯谨记自己的过往,仅仅是因为她想要握住手里的这柄剑,剑心无愧罢了。
      她很乐意为对方做事,更何况召唤者是位温柔但坚毅的小姑娘。以后共处的时间也不会短,根本没有争锋相对、冷漠相见的必要。

      所以她自顾自地添了几句。

      事实上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自斟自饮。战火能让悲欢离合全部麻木,月亮再也拼不成圆。

      而召唤师听了愣了几楞,但很快对她颔首微笑,做足了礼节,也并未疏远距离。

      但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当做柔弱的吉祥物,没有再次出场过。女孩子曾笑着说:扶灯就好好享受生活吧。

      酒酿团子倒是越发的多。

      女孩子蛮喜欢自己的,大概是由于召唤出来的圣灵女性不多的缘故。包括这次很多小朋友也想去的烟火大会,她也塞给了自己漂亮的和服以及头簪,悄悄地笑说给顾扶灯留了个名额。
      真感谢她,顾扶灯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茶真的也蛮好喝的。庭内风景很美。
      只是偶尔剑会在太阳下面颤抖,像是要融化一样。

      8

      雾气偏淡。月色正浓。
      人影逐渐清晰,原来是位年纪不大的少年。

      顾扶灯安静地注视着他,耳尖一动,听到墙的另一边传来属于酒梓和梨紧张的声音,“那把长剑呢?那把长剑哪里去了?!姐姐找了好久的长剑——”

      啊。是他。

      顾扶灯记起来了,那个图鉴里说是天下名刃的利剑,梵俞。
      她扫过少年脖颈上精巧细致的纹路,确定了自己的思考。
      而少年略困惑地站在原地,想必是对自己的出现感到几丝困扰。顾扶灯笑了笑,手指按上跟了自己千年的略骚动的剑身,出声道,“梵俞君?”

      “是。”
      他惊讶地睁大了似猫般的金色瞳孔,但仍然很快应道。

      身体紧绷,条件反射地站直。
      梵俞在心里奇怪,自己似乎感受到了面前少女的气息。

      那种气息是只有将士才有的、在血狱之中打磨出来的气息。

      而且她似乎对自己很熟悉。
      ……但,这并不紧要。少年站在原地,略怅然,自己首先还是要找到路。
      刚被将军召唤就到了个雾气弥漫的地方,或许是敌营。
      将军还在等他。

      少年剑刃的思绪还停留在四百年前的那夜晚。
      他想,风竟然停止了。明明刚刚还是雷雨大作。

      “你也许应该往回走些。”他听到面前的人这样说。对方在月光的照耀下话语也染上了皎洁意味,让梵俞下意识听信她,点头。
      “谢谢您。”还道谢了。

      顾扶灯注视他利落地翻身——她刚才给召唤师发了信息,此时应该已经赶到了。
      果不其然,她转身时候听到了梨惊喜的喊声和少女的介绍词。

      月色好浓啊……
      她抬头,晃晃琉璃盏印下的色彩,全部流入了她的眼中。

      9

      等梵俞再次见到那个帮助自己的少女,是在一周后。
      ……的练武场上。

      由于段怜这个家伙吃坏了肚子,导致召唤师带来的人手不够了。可怜兮兮的病鬼被众人唾弃,同时让他们心里带上了点焦急。眼看对决在即,梵俞正打算越级上阵时刻,瞥见顾扶灯撑着纸伞游览了过来。嘴边还沾着棉花糖屑。

      “怎么了?”语调很平淡,一如那夜的湖水。

      少女召唤师似乎也不是很在意胜负,粗略地解释了一番。最后对顾扶灯说让她稍微等下,很快他们可以一起回去。

      然后少年看到顾扶灯点了点头,收起倾洒着江南墨花的油纸伞,然后一跃。
      与她头顶持平的栏杆被轻而易举地翻过,让别人忍不住思考她是否是一只蝴蝶。

      同时,比起对方召唤师派出的青年,少女也显得太瘦弱了。而且服饰也不对,裙摆过长,袖口过宽,色调过于华丽——这本来就是出游的装扮。

      嘴角的棉花糖还没舔掉。

      梵俞有点抓狂。他想请示上前对战,但是被召唤师果断拒绝了。站在旁边围观的别家的大叔七粒叶笑眯眯地看着他,“小伙子,别小瞧扶灯啊。”

      “呃……?”

      和梵俞一样茫然的,还有召唤师。

      两人一齐转向比舞台。这时上面兔子裁判已吹响了口哨——是比试结束的象征。梵俞头皮发麻,这么快?他着急去找顾扶灯的身影,只看到那个人连衣角都没有被切割,已悠然下台,重新拿起了自己的伞。
      而对方的圣灵似乎受了轻伤,眼睛里的惶恐不是假的。
      甚至有别的圣灵凑过来,对顾扶灯套近乎,“你的武艺真好呀……”

      松了口气的少年看到女孩子笑着应付了几句,巧然脱身,往这里一瞥。柳叶眉杏仁眼,红唇齿白——

      道是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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